第七章:息戰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漁家傲·秋思》范仲淹
經尹洙龐籍舉薦,范仲淹知曉了狄青之名,這日辰時,韓琦、范仲淹於延州西大營中檢視軍馬,於練馬場上見一高大漢子手持長劍騎在馬上,正在眾軍前叫喊指揮騎兵與弓弩手配合擺陣,當日天氣已十分炎熱,那人身披戰甲左馳右趕,糾正陣型,毫不懈怠。范仲淹見了問一旁隨行兵士道:“那騎在馬上的指揮是何人?”一旁人道:“那是延州兵馬都監狄青。”范仲淹對韓琦道:“聽尹洙道此人乃是一名悍將,不想今日在這裏見着了。”當即命人叫來了狄青,一見其人相貌俊朗,身形高大,手上筋骨突出,雙目炯炯有神,果然是一名好漢子。而狄青見到兩位經略安撫副使大人皆是文人氣概,氣質斐然,也不禁心生敬佩,三人互相敘禮,韓琦聽狄青口音,問起他是何方人士。狄青自道是山西汾州人,而韓琦是山西相州人,兩人口音相似,問及年齒時,二人又是同年,更覺親切。
范仲淹知狄青歷經數十戰,對禁軍內事自是熟稔,問他如今禁軍中兵士戰力之時,狄青只道如今禁軍兵員不多,兵士大多缺乏訓練,戰力實在不高。范仲淹命其細細說來,狄青便指出禁軍中訓練大多隻重形式,而非實戰,弓手只求拉弓者力大而非所射箭矢能否中的,且弓弩手雖各配長劍一口,卻鮮有操練劍招。如今禁軍中步軍十之有七是弩手,馬軍中十之有八是弓手,上陣之時若弓弩手射箭不中又使劍不能,直與空手打仗並無不同。且馬步槍兵多使花槍,雖演練時架勢好看,上陣無用,如此一來,禁軍戰力可想而知,而禁軍尚且如此,廂軍則更加不如。另外營中軍械多不中用,矛槍長短不一,鐵刀用爛鋼,弓弩老化筋膠不牢,凡此種種皆是尋常。
韓琦、范仲淹二人聞言驚異不已,范仲淹嘆道:“我等久居廟堂之上,竟不知禁軍已敗壞至此。”狄青道:“二位上官也不必過於擔憂,自三川口一戰一來,我等延州將士已加緊了軍馬訓練,比之從前保安軍每指揮中三四百人能戰者僅百餘人要好上許多。”三人自此就禁軍中諸多問題談論許久,韓、范二人也因此對狄青刮目相看。談話時范仲淹見狄青許多細微之處見解獨到,便問狄青讀過多少書。狄青道:“只略識些字,不曾讀過多少書。”范仲淹道:“將帥不知古今歷史,不讀史書國策兵法,便只有匹夫之勇。”說罷取出一本《左氏春秋》與狄青,道:“古有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今始讀書,亦不算晚,若有不通之處,盡可問我與稚圭。”狄青領書拜謝。
自此後數月,范仲淹讓狄青、王信等六將領鄜延路六部兵馬各自加強訓練,演練臨敵陣型,又分批購置軍械。八月時,六部軍馬同時出擊相繼奪回了安遠、土門和萬安三寨,九月時,范仲淹聯通時任慶州知州兼環慶路副總管任福大將,準備東西夾擊囤居保安軍附近的夏軍。任福率軍從慶州附近的柔遠寨出發,奇襲白豹城,而狄青則奉命同一時間於東面奇襲了德靖寨,由於此二人對白豹城和德靖寨周遭地形皆是熟稔於心,且又是率軍突發襲擊,因此不到一日工夫便大破夏軍。任福攻破白豹城,斬敵數千,狄青也同時奪回了德靖寨這一“保安軍糧倉”。而夏軍於一天之內同時喪失兩寨,保安軍主城頓時被東西夾擊,岌岌可危,眼見形勢不妙,夏軍當即從保安軍撤兵,讓出了城池。至此,延州一戰所丟失的城寨方才大部分收回宋軍手中,而狄青也因戰功升作涇州督監,兼任西上閣門副使,西上閣門副使屬橫班諸司使,為武臣遷轉之階,已是從七品的武官。
保安收復以後,范仲淹為鞏固各城寨防禦,即令周美領兵駐於保安軍,郭逵駐於金湯城,以防西面之敵;狄青、王信各守安遠、金/明兩寨以防北面之敵;許懷德仍守承平寨,種世衡領兵於承平寨東面修築清澗城,以防東面之敵;一旦夏軍來襲,各路兵馬相互馳援,平時則加強訓練、屯田積糧。如此,鄜延路一時間軍紀嚴明,數月內夏軍不曾大舉來襲,諸州軍民倒也安穩。
只是在對夏用兵之策上韓琦與范仲淹開始頗有分歧,韓琦態度強硬,力主攻策,認為如今邊疆軍費高昂,拖延日久,恐財政日絀,難以支撐,且如鄜延、涇原兩路之地因地廣寨稀,每城所屯兵馬不過數千,若遇夏軍大舉進攻,相互之間救援不及,易被夏軍各個擊破,延州一戰便是如此。因而不如聚兵一處,大舉伐夏,一鼓作氣與夏軍決戰,即使不能亡國略地亦
(本章未完,請翻頁)
可迫使夏國議和定約。
而范仲淹則力主防策,認為如今軍隊戰力不足,軍備有待加強,且宋軍對夏境內地形不熟,若貿然聚兵一處大舉出擊,敗則一敗塗地,如此賭博不如在軍事上積極防禦、尋覓戰機,小規模反擊,而朝廷可在經濟上封鎖夏國,停止歲賜,關閉榷場,禁止互市,夏國若頻繁大舉來襲,其國內壯丁缺失,田地無人耕種,牛羊無人放牧,長久以往定然民怨如沸,物價飆升,夏軍不戰自潰。
二人各持己見,爭執不下,經略安撫使夏竦也難以定奪,只好派韓琦、尹洙二人回汴京持此攻守兩策進與仁宗,一時間朝內諸臣就此問題展開了一場宏大辯論,朝堂上雙方爭執不休,數十日仍無結論,最終仁宗親下決斷,取了韓琦的攻策。
按仁宗之命,鄜延、涇原兩路人馬屆時會師一處,定於次年春揮師進攻夏境。然而邊疆之事變化無常,次年二月初,韓、范兩路兵馬還未整齊,夏國國主李元昊便已率數萬大軍自涇原路懷德軍大舉南下,攻陷平夏城后直逼渭州而來。韓琦主管涇原路,聞聽夏軍來襲,即命環慶路副都部署任福領兩萬兵馬前去抗敵,任福先前曾助范仲淹破白豹城,韓琦知其為人勇猛善戰,只是少些智謀,臨敵前韓琦心中不安,當面向任福講授計策,令其領鎮戎軍兵馬經懷遠城、得勝寨往羊牧隆城一帶進發,如此可斷夏軍後路,而環慶、秦鳳兩路兵馬已得報來援,屆時三面夾擊,定破夏軍。韓琦反覆叮囑,若遇夏軍能戰則戰,不能戰則據險而設伏或據城而守,只待援軍一至便可反擊,切不可輕敵冒進,以寡敵眾。
任福領命而去,大軍出后韓琦身在原州日夜不安,飲食無味。數日後信兵來報任福率軍於張義堡南援助鎮戎軍西路都巡檢常鼎斬殺數千夏軍,韓琦聞聽捷報卻是大驚失色,張義堡位於鎮戎軍南,六盤山東,與羊牧隆城相隔甚遠,若夏國援軍來襲,羊牧隆城中兵馬如何援救得及?韓琦急傳信,令任福按原定計策行事,不得妄為,若違軍令,即便有功,戰後亦當定罪處斬。然而原州離張義堡有數百里之遙,信兵快馬也需兩日,韓琦愈加擔憂,實是寢實難安,次日傍晚韓琦正於案前查看邊疆堪輿圖,忽覺門口一陣冷風吹進,抬頭往門前看去,只見任福身披戰甲,背光站在門前,韓琦問道:“佑之既回,何不進帳?”任福半晌不答,忽單膝跪地行禮,韓琦起身上前欲將其扶起,走進一看,只見任福全身浴血,一支羽箭貫穿後腦,箭鏃穿在左眼眶中,兩邊面頰被長槍穿出血洞,依稀可見舌齒,滿臉血污,慘不可當。韓琦大駭,大叫一聲,全身巨震,從椅上跌落在地,原是連日不眠,方才伏在案前睡着,作這一場大夢。
自此後數日,韓琦眼前總浮現那日夢中任福的慘狀,直至信兵來報,任福率兵於好水川被夏軍設伏合擊,宋軍大敗,主將任福及其子任懷亮均戰死,涇原路駐泊都監桑懌、都監劉肅、武英、趙津、耿傅等將領相繼陣亡,連羊牧隆城行營都監王珪所率援軍亦被擊潰,宋軍將士戰死近萬人,幾乎全軍覆沒,只鈐轄朱觀率千餘人逃脫,而夏軍大獲全勝后,秦鳳、環慶兩路援軍方才趕到,現夏軍已回師北上而去。韓琦聞信大哭,只道那日晚時是任福戰死後託夢與他,心下愧疚不已。數日後按例於西郊巡營時,見到一路上皆是陣亡將士聞信而來的父兄、妻子在路旁樹下焚燒紙錢香火,啼哭哀慟之聲響徹數十里,韓琦心下更是愧疚難當,掩面而泣,不忍前行。
此戰之後,宋廷對夏作戰已經兩次大敗,所謂窮則思變,宋廷當即調整對夏作戰策略,採用范仲淹所提守策,經濟上對夏國大加打壓,封鎖一切對夏貿易,而軍事上重新調整陝西鄜延、環慶、涇原、秦鳳四路州府的主官任用,命龐籍為延州知州,范仲淹為慶州知州,王沿為渭州知州,韓琦為秦州知州,四人各任四路的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招討使以統各路兵馬大權,同時又命四名武將王信、王仲實、葛懷敏、李昭亮分為四路兵馬副帥,參贊軍務。
此外,自好水川一戰敗后,懷德軍、環州、定邊軍以及保安軍四地北部臨宋夏兩國邊界之處,許多小部族由於互市關閉,得不到鹽、茶、布匹等物資,時常侵擾城寨民居。而有些部族則通過投靠西夏,為其入侵宋地帶路而獲取好處,據報三川口與好水川兩次戰役均有羌族作嚮導,引夏軍來襲。范仲淹為慶州知州后,便以朝廷名義犒賞羌族各部,與之簽訂條約,允許其在內地放牧、屯田,以作拉攏。至於有些頑固不化投靠夏國的部族,范仲淹即命狄青領兵大加圍剿,僅慶曆二年六月至九月三個月間,狄青領兵剿殺了砽
(本章未完,請翻頁)
咩、歲香、毛奴、尚羅、慶七、家口等數十個大小部族,斬敵八千餘人,斬獲牛羊、帳篷、糧草等輜重不計其數,自此邊疆羌族之亂方才根除,而狄青亦因此功被朝廷升作秦州刺史、涇原路副都總管、經略招討副使,已是從五品官職,仁宗也自此聽聞狄青之名。
同年閏九月,夏國李元昊再次領兵進犯涇原,此時統領涇原路的乃是王沿,其命副都部署大將葛懷敏應戰,不想宋軍於定川寨被夏軍所圍,范仲淹命狄青於慶州來援時,葛懷敏部數千人早已或死或俘,夏軍揮師南下連破數十寨,直抵渭州城下,之後聞聽援軍來救,夏軍方才回師北上,沿路之上四處掠奪,焚毀城寨。
此戰再敗,宋廷已有議和之心,而夏國國內因宋廷封鎖貿易,再加上旱災、鼠災,野利家族叛亂,國內已鬧起飢荒、兵亂,李元昊亦有求和之心。於是雙方互派使者,經過十數月談判,直到慶曆四年遼國出兵西夏,李元昊方才與宋廷簽訂議和條約,史稱“慶曆議和”。
自宋夏轉入議和之後,西北局勢穩定,范仲淹、韓琦、狄青等均被召回京內,狄青被加升作殿前司捧日軍、天武軍四廂都指揮使、惠州團練使,負責整點汴京西郊禁軍大營,范仲淹與韓琦則同任樞密副使,為執政大臣。
回京調令下達到狄青手中時,狄青正與范仲淹在校場上檢練軍馬,二人各自讀罷公文告身,范仲淹道:“朝廷正與夏國議和,邊疆戰事將息,于軍民倒是好事。”回頭看到狄青滿心歡喜,不禁笑道:“多年不見家人,也難怪漢臣這般高興,聽說令尊令兄皆在汴京?”狄青答道:“不錯,自我配軍以後,家父便已舉家投往我京中舅家,數月前曾得家書,家中一切倒好。”范仲淹道:“如此,不日回京便可闔家團聚了。”兩人當夜大醉而歸,數日後交割完軍務,便與韓琦一道啟程回京。
古有言:富貴不歸故里,猶如錦衣夜行。如今狄青家人皆在汴京,汴京便是故里,所謂近鄉情更怯,一路上狄青心中歡欣鼓舞,卻也有些許害怕。少時常聽人言,汴京城為大宋國都,繁華似錦,比汾州不知好上多少倍,城內勾欄瓦舍、茶坊酒樓滿街皆是,只是他從未去過。數日後,眾人終於抵京,狄青坐在馬車內掀開布簾往街上瞧去,但見千門萬戶樓閣高大儼然,三市六街到處都是行人,一路上車馬喧囂,四處酒樓飯館林立,巾旗酒招隨處可見,直叫人看花了眼。汴京城大,馬車行了半日方到吏部府衙,狄青下得車來,忽見府衙前石獅子旁站着兩人,其中一人穿着翠綠紗裙,另一人高瘦個子,兩人正翹首往這邊望着,狄青瞧見他們時,他二人也瞧見了狄青,狄青隨即揮手叫道:“大哥,四妹妹!”那二人不是狄家大哥和小妹還能是誰?聽見呼喚,狄家小妹當即一蹦一跳撲到狄青面前,叫道:“三哥哥,你現如今這樣,我都不敢認你了。”一旁狄家大哥也是滿臉歡喜,叫道:“兄弟,你如今回來可風光了。”狄青問道:“你們怎知在此處等我?”狄家大哥道:“是舅舅託人打聽,道你今日回京定會先來吏部衙門交割公務,讓我們在這候着,你果然便來了。”三兄妹數年未見,狄青見小妹長得高了些,也標緻了些,大哥也還是當初模樣,敘說一番,均高興得緊。片刻后狄家大哥忽道:“兄弟,父親已於三月前去了,葬在了京郊,是舅舅家幫忙打理的喪事。”狄家小妹聞言臉上笑顏頓時收斂,狄青驚道:“父親去了這等大事為何不修家書與我?”狄家大哥道:“父親去得急,臨終前吩咐了不要傳書與你,當時邊疆戰事緊急,你若在沙場上聞聽他死訊,於你不好,他知你如今升了官,若有機會回京來,去他墳上上柱香即可。”狄青聞言頓時泣不成聲,想起老父親昔日養育之恩,只覺白駒過隙,當年他被發配充軍累得全家遠離故土,如今功成身就,他老人家卻已不在,當真子欲養而親不待。
交割罷公文,三人預備先去舅舅家用飯。路上時狄青問道:“此次回京官家恩賞了我一座宅子,據說就在城南,叫什麼‘晴園’,你們可聽說過此地?”狄家大哥道:“知道,官家傳你回京時便已命人告知了我們,這些日子我和舅舅家人都在那園子裏收拾着,只等你回來嘞。”狄青道:“原來你們一早便知道了,官家當真恩德,如此小事都替我等想清楚了。”三人到了舅家見了老舅和狄家大嫂嫂,狄青舅舅名叫孔讓,是這開封府衙里一個當案的孔目,如今狄母狄父皆不在了,狄青見到老舅,一時間只覺親切非常,而老舅多年不見外甥,念即亡故的小妹也不禁老淚縱橫。眾人各自歡喜,吃了一場團圓飯,直到夜了方才從舅家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