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朝堂
說起來狄青讀書不多,也不曾科舉,但他數年來在邊疆搏命拼得如今這番成就,倒與南戲中那十年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呂正頗有相似之處。數日後他隨官早朝,初入皇宮之時,見到皇城大內朱門金頂,玉階石雕,氣勢恢宏,不禁心生敬畏,直有種“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感。
當時宋廷執政大臣分掌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和台諫四府,中書為宰相之府,執掌最高行政大權,由正相章得象領平章事銜、次相晏殊領同平章事銜以及兩位參知政事賈昌朝、王舉正為副相,主領中書事宜;樞密院又被稱為“西府”,與“東府”中書文武對立,執掌朝中軍事大權,只因上任樞密院主官樞密使晏殊升任為次相,樞密使之位暫且空缺,由兩位大相公同時兼任,而樞密副使則為杜衍,以及方從西北調回京中的范仲淹、韓琦三人;三司則指鹽鐵、度支、戶部三司,主掌財政大權,此處暫且不表。此外,又因中書樞密兩府主朝中大事,猶以中書權大責重,為恐宰相攬權專政,朝廷便另設御史台、諫院合稱“台諫”,獨立於兩府之外,不受宰相管束,上諫君王,下劾百官,執掌監察之權。
當日文武大臣入紫宸殿朝見,眾官揖手禮畢,兩府和台諫諸官便開始上奏。狄青身為從五品武官,自是站在殿中中后之列,手持朝笏,靜默聽議。首先上奏的便是諫院左諫議大夫歐陽修,歐陽修當時與王素、余靖、蔡襄四人同任諫官,人稱“四諫”,最是敢言,他道:“昨日臣於文德殿聽麻,聞聽陛下欲以蔡州通判夏竦充任樞密使,臣以為不可。夏竦雖有微才,但為人奸詐不正,康定初年西北戰事吃緊,陛下以夏竦為陝西都部署,韓琦、范仲淹為其副手,主管西北軍事,到任后韓、范二人整改禁軍,辛勞邊務,軍民皆交口稱讚,而夏竦經略諸路,治軍卻毫無成效,且常置侍婢于軍帳之中,幾致軍變。今韓、范二人因功尚且升作樞密院副使,夏竦何德何能位於韓、范二人之上?”狄青在後列雖不敢說話,但聞聽此言倒是頗覺有理,不禁想起昔日在西北領兵,與韓琦、范仲淹二人自是常常見面,但這位夏經略使卻只是聽聞,一面也未曾見過,軍中人皆以韓、范二位經略副使為主官,少有人知道還有這麼一位夏經略正使來西北治軍。
隨即御史中丞王拱辰附議歐陽修,道:“臣聽聞昔日夏竦部署陝西,曾命人張榜明文,只道:‘有得趙元昊頭者,賞錢五百萬貫,爵為西平王’,元昊聞訊后暗中遣人遺書於永興軍鬧市街頭,書上亦明文道:‘有得夏竦之頭者,賞錢兩貫’,以此譏諷夏竦人頭只值兩貫錢,此事終淪為夏人笑柄,只道我大宋無人。夏竦任陝西時,怯懦苟且,明哲保身,每逢大事,只取眾議,毫無決斷,治軍之時亦不肯儘力,以致邊軍多不識此經略使。今其無功而返,反置其於樞府主事,如今陛下既有意革除時弊,孜孜政事,若用此人,何以治世?”(註:趙元昊,即夏國主李元昊,宋賜姓為趙)
這位御史中丞王拱辰為御史台主官,當真比歐陽修還敢直言,夏竦縱有百般不是,當初也曾任過樞密副使和參知政事,甚至曾為天子老師,如今王拱辰竟在這早朝之上,文武百官之前,當著官家之面將他這等醜事抖了出來,官家面上如何掛得住?日後這夏竦便是任了樞密使,只怕也要被人恥笑一段時日。狄青悄悄撇了一眼殿上,見官家果然臉色不好,片刻后陛下道:“夏竦此次雖治軍不善,但為人才華斐然,辦事老道,天聖年間亦曾補任參知政事,資歷甚深,便為樞密使有何不可?此事兩府相公已與朕商議妥當,告身已下,台諫諸位何故為難朕?”官家到底是官家,眼見辯不過這群諫官,也為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便一言將皮球踢到了宰輔相公手中。按當朝制度,皇帝所下敕命無論大小,須經由中書宰相簽署押字,方才能算生效,當初太祖朝時,太祖宮中採辦幾個熏籠都需層層審批最後經宰相批准,何況今日任命樞密使這等大事,如今告身已發,兩府相公自然是同意過。官家言下之意便是:此事非我一人所定,任夏竦為樞密使也非我徇私妄為,乃是經宰輔相公批准過,你台諫諸官若要反對,便去找那幾個大相公相爭。
果不其然,諫官蔡襄當即上前奏道:“陛下當日因夏竦治邊無功方改命其改判蔡州,既已有決斷,今日卻與兩府相公執意提拔其入樞府。臣聽聞呂夷簡致仕之時曾於書房奏對,薦夏竦而後身退,昔日呂夷簡當政之時亦不肯與夏竦同列朝堂,今其身退而薦之,非為朝廷,乃為自釋昔日罷夏竦之憾。且自呂夷簡致仕卧病以來,兩府相公大臣,常至其家中咨問朝中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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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府大臣本應輔佐陛下於朝堂,如今卻手持朝笏頻繁出入夷簡之門,引得百姓指點竊笑,不成體統。夷簡出入中書首尾二十餘年,把持朝政,任人唯親,陛下與諸位相公有今日之言,皆因呂夷簡謀私忘公,以致其雖身退而不罷朝政,雖身卧家中亦指點朝堂,如此貪戀權勢,陛下如何還能用其所薦之人?當收回任命夏竦之告身,罷夷簡商議朝政大事之權,兩府諸位大臣亦當專職己責,不可推避!”
狄青聽罷不禁咋舌,心道:此蔡襄之言更狠,既責官家任命無功之臣,又怪中書相公不專宰輔之責,任由呂夷簡致仕而干涉朝政,更罵了任職多年老宰相呂夷簡貪戀權勢,如此唇槍舌劍,當真不遜於我等武將於沙場上廝殺。
但官家聞聽眾言,並未作答,只道回去再思慮一番。散朝後,狄青與范仲淹同行,二人談起早朝時眾諫官言論,狄青道出心中所感,范仲淹聽后哈哈大笑,道:“漢臣初入朝堂,也難怪,難怪。”狄青疑惑道:“甚麼難怪?”范仲淹道:“你不熟悉朝堂之事,實則如今日這般台諫咄咄逼人之言,乃是常有事,此言官之責也。猶記得寶元初年,韓琦為諫官之時,曾上書《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此奏章痛斥時任中書大臣庸碌無為,對天災流民之事毫無對策,使得當朝宰相王隨、陳堯佐及參知政事韓億、石中立四人被同日罷相,時人稱之為‘片紙落去四宰執’,在當時可是名動汴京城。”狄青驚道:“當真?韓兄竟有此等美談,原是我孤陋寡聞了。”范仲淹哈哈大笑,兩人同往城南而去。
之後數日狄青便一直公務纏身,忙着同韓琦及幾位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一道在京郊大營巡軍,數日來只住在營中,連晴園都不曾回去。狄青所在捧日軍和天武軍同為禁軍上軍,可謂是禁軍中的鳳頭,乃精銳中的精銳,但自狄青任這兩軍四廂都指揮使與韓琦巡軍以來卻陸續查出軍中不少問題。按舊制,捧日、天武、龍衛、神衛為禁軍上四軍,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神衛軍隸屬侍衛步軍司,捧日軍、天武軍隸屬殿前司,四軍各設左右廂,每廂又分十軍,每軍有五指揮,若論正規編製,禁軍中每指揮應當有五百人,如此捧日、天武兩軍便該有十萬禁軍,但事實上狄青檢點此兩軍名錄時,發現每指揮不過兩三百人,捧日、天武禁軍攏共才一萬八千餘人。雖說編製為太祖時所定,當時江山方定,又有北遼為患,自然要多加屯兵;如今天下承平已久,自“澶淵之盟”后,朝廷為削軍費,禁軍曾多次裁減兵馬。但按今日這般軍制,京城周遭所屯不過三四萬兵馬,且軍中多有虛占兵額,偷吃空餉之事,諸軍士長久不經戰事,疏於訓練,整日裏射箭騎馬作耍,甚至有將娼婦歌伎之類帶入軍營之中,當真能披甲上馬而戰者甚少,比之昔日保安軍中戍邊將士亦有不如。
狄青檢閱禁軍數日,眼見此狀,心中駭然又擔憂不已,這日恰逢清明休沐,巡軍已畢,回城路上時狄青對韓琦道:“我曾聽聞昔日太祖養禁軍二十餘萬,京師屯駐十萬餘,諸道駐泊十萬餘,如此內外相制,無偏重之患,既可防京城兵變,亦可防諸道造反,方得天下百年承平。如今雖天下安定,但京師眾軍只這些兵馬,如何內外相制?”韓琦道:“是也,西北邊疆你我最熟,諸路禁廂軍總有五六萬人,而宋遼邊境亦有三四萬兵馬,再加上諸道廂禁軍,如此看來,京師禁軍何止是少,簡直連京外兵馬半數也無。何況京中禁軍如此憊懶,連日來查出的偷盜軍糧,亂用軍餉,私賣軍馬,私偷軍械之事,凡此種種簡直駭人聽聞,漢臣所慮,亦是我所慮啊。”狄青嘆一聲氣,道:“這些時日我瞧連捧日、天武兩軍中將士都軍紀渙散,人無鬥志,實在是意料之外。此兩營上軍乃我禁軍魁首,與開封府巡檢司一同管理汴京城內外守城、巡邏、緝盜、安防等諸多事宜,如今竟也如此,其他軍中只怕更是不如。如今宋夏和議未決,北遼又虎視眈眈,邊疆未穩,京師如何還能再出差錯!”韓琦見狄青面有憂色,似有氣餒之心,當即撫肩安慰道:“漢臣莫要灰心,每逢大事須有定氣。當初我等在西北之時,治軍無人掣肘,自是便宜,汴京雖不如西北,朝中各處也是盤根錯節,利益相關,但如今樞密院有范公與我以及杜衍等人在,你自可放開手腳,按軍令律法行事,不必多有顧忌。此外,不日涇原路兵馬都監郭逵和慶州北路都巡檢使范恪不日都要調回京城,郭逵一向與你交好,范恪又是你的老部下,有此二人在,你治軍也有些助力。”狄青聞言這才略微放心,忽又問道:“稚圭兄,我有一事疑惑至今,始終不得其解。”韓琦道:“何事不解?”狄青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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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宋夏始和議之時,官家調范公與你回京是為朝政,可調我回京又是為了甚麼?我乃一介武將,雖說有些許功勞,但如今西北局勢未穩,我到底是人在西北作用更大些,若回汴京也只能治軍,而此次又調回了西北的郭逵和范恪,難不成官家早已知京城禁軍多有爛殤,有意革除舊弊?可禁軍積弊已久,為何偏偏選在此時調將治軍?”韓琦點點頭,瞧了一眼狄青道:“漢臣已非當初只會打仗的兵魯子了,可喜可賀啊。”當時二人騎馬方進城門,韓琦說罷這句話便示意狄青從馬上下來,二人走到城牆邊一處樹蔭下,眼見四處無人,韓琦方道:“原本此事本不該告訴與你的,你身在局中卻不知,如今既已問了,我也不得不說。”狄青問道:“韓兄此言何意,我身在何局之中?”韓琦答道:“此事只兩府中數人知曉,本是晏殊晏相公說與富弼,富弼又說與范公和我。此事干係重大,我透漏與你也只因你如今牽涉其中,日後萬不可與旁人說。”狄青點頭答應,只覺一個驚天秘密即將從韓琦口中說出。
韓琦壓了聲音道:“今年正月十八那日夜裏,官家歇在曹皇后的坤寧宮中時險些遇刺!而最後捉到的兇手便是四個宮中禁軍。”狄青聞言大驚,低聲道:“怎會如此?宮城內禁軍眾多且都是官家心腹,怎會……”韓琦道:“此正是可疑之處。皇城大內都是由宿衛禁軍和皇城司聯合把手,宮中有五個指揮,近三千精壯禁軍,尤其是夜后,宮禁更加森嚴,按理說是萬無一失。但實則當夜宮中所鬧動靜甚大,亂軍四處放火,且有數十人死傷,據傳皇后當時臨危不亂,指揮宮人抵門救火,而此時官家的愛妃張美人也從偏殿衝出,以一己之身拚死護駕,片刻后宿衛禁軍侍衛長方才趕到將叛亂禁軍射死三人。”“射死三人?方才韓兄不是說有四人叛亂?”狄青疑問道。韓琦點頭:“不錯,叛亂的確是四人,三人當場被射死,一人逃脫,據說天亮后官家派禁軍全面搜查宮城,要求保留活口,但找到最後那人時,宿衛禁軍頭領以拒降之由將那人亂刀砍死。”狄青聽罷嘆一口氣,道:“難怪官家要宣我等入京,宿衛禁軍選自殿前司捧日、天武兩軍中最是精壯、能武善戰之人,幾千人不能立時擋住數人的叛亂,還讓官家受如此驚嚇。禁軍帶隊搜查,那人便是拒降,也不會數十人擒不住一人,如何竟還需將其亂刀砍死,豈非欲蓋彌彰?”狄青越想越覺事情不對,韓琦見狀卻道:“漢臣之意是此事內鬼僅在禁軍之中?”狄青一驚,抬頭問道:“韓兄此言何意?難道……”韓琦冷笑一聲:“若真是禁軍叛亂,便是有內鬼又如何,此事既非秘辛又非醜事,官家何須將其秘而不宣?直叫人查下去便是。況且禁軍叛亂動機為何?此時官家正處壯年,身體安泰……”狄青腦中忽閃過一個一個念頭,卻不敢說。韓琦環顧四周瞧了一眼,眼見無人方低聲道:“禁軍從來都只是旁人手中的棋子,即便叛亂功成亦撈不到多少好處,若論能從此事中獲益的只有兩人!皇后速來沉穩莊重,事發時鎮定自若倒無可疑,但那張美人自入宮以來頗受官家寵愛,時常恃寵生嬌,當夜事發突然,她如何能從自己宮苑中聞聽消息,又如何及時在叛軍被射殺前在官家面前以身護駕?此事實在蹊蹺。且自那之後官家常誇獎張美人有從龍護駕之功,本有逾禮制給予其皇后同等待遇,有大加封賞之意,但之後不知為何封賞之事又未提了,此事亦被息事寧人,僅我等數人知曉。”狄青低聲問道:“如此說來,那張美人有為皇后之心?”韓琦清了清嗓子,道:“這且不好說,只是那張美人並非安分守己之輩,據傳其曾向皇后借儀仗而出遊,只未得官家允准。且那夜之後,方從西北調回待用的夏竦不知從何處聽得消息,與時任宰相呂夷簡一同上書,大加讚許張美人護駕之行,且道此事出於皇後宮中,應追皇后之責。”狄青聞言心中突然升起一陣寒意,只此事之大已遠超自己所想。韓琦這時問道:“此番種種事,漢臣應當知曉官家為何調你等回京了吧?”狄青點點頭,心中煩悶不堪:“這般看來,官家如今雖身居宮中,身邊心腹卻是寥落,如何應對得了這前朝後宮相互勾結?”韓琦拍拍狄青肩頭,笑道:“你知道便好,日後行事也當瞧准形勢,小心謹慎些。我瞧你自入京以來身邊的親兵都遣了,如此不好,你是武將,先前在西北帶兵殺敵,總有仇怨,汴京比西北可更加不如,還是要小心為上。”狄青點頭稱是,二人重又上馬,往城內而去。路過樊樓時,樓內琴樂之聲飄出,美妙動人,瞧着繁華熱鬧的東京街頭,狄青卻覺眼前之景如夢如幻,不禁心道:“當真是好汴京,好風光,好戰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