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螳螂捕蟬(三)
“將軍,剛剛李公公傳話來,說皇上召見。”衛南走至剛從兵部大門出來的蕭律身前,輕聲道。
“什麼時辰?”
“就現在,說正在上清宮等着。”
“走吧。”蕭律掀起車簾,上了車。
黃昏時分,街道上各個攤販都逐漸支起了攤鋪,開始擺賣商品。車外人聲,馬車聲絡繹不絕。蕭律坐在車內,微閉着眼,想起在紅樹林的事,蹙起了眉頭。從上元節遇刺至今日紅樹林的埋伏,才不過短短三個月之久。代王似乎越來越沉不住氣了。看來,有些事情得提前開始部署了。
“蕭將軍,你可來了,快進去吧。”站在上清宮門外的李福順,噙着笑迎了上來。
蕭律微微點頭,抬腳邁了進去。衛南與李福順則一同在外等候。
“參見皇上。”
“起來吧。”趙正南站在書架旁,正抬手將一本書,塞了進去。他轉頭看了他一眼,只見蕭律正淡淡地站在一旁,一身風塵僕僕,衣袍下擺還沾染着些許血跡。
趙正南又回頭理了理書架,在另一側,拿出了一冊藍皮書卷,坐到案后翻開看起來。
屋內安靜,熏香裊裊,只有趙正南翻書的聲音在書案后響起。片刻,他抬起頭,緩緩道:“可是乏了?”
“還好。”
趙正南合上書頁,笑道:“剛剛督察院遞進摺子,說你在郊外的紅樹林,抓獲了一級通緝犯煞年。可有此事?”
“是,當時煞年帶人正欲行刺。”
趙正南撫了撫額下的鬍鬚,眼角的細紋,微微地皺起。他微垂眼眸,似乎遮住了眼裏蘊藏着的精光,淡淡問他:“可知何人所為?”
“事發突然,微臣不知。”
趙正南將書冊合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人雖已伏法,但鬼煞閣餘孽未除。為防捲土重來,此事,朕交予你全力督辦。”
“是。”蕭律眉眼不抬,沉聲應道。
“雁山關一事,衛南後有信傳來,朕看了,你辦的不錯。”趙正南走至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當年還跟在宣兒身後的蕭小公子,如今已建功立業,功勛赫赫了。蕭國公,得子如此,定當滿心甚慰啊。”
蕭律抱拳作揖道:“家父時常教導微臣,開疆易而守土難。作為趙國之子,理應身負重任,砥礪前行,絲毫不可鬆懈。微臣不過是將份內之事做好而已。”
趙正南點頭,笑道:“不錯,護國佑民,確乃將之大任!朕老了,有心無力,只望你們後輩能擔起重任,保衛好這泱泱國土。”
“皇上春秋鼎盛。”
趙正南微微一笑:“回去吧,別讓你父親在家久等。”
“是。”
蕭律一出上清宮,書案后的屏風就轉出來一位身着盔甲,腰別寶劍的男子。
趙正南靠在椅子上,微閉雙眼,緊皺着眉頭,語氣有些疲乏:“他明知是何人所為,但就是不說。”
“蕭將軍為人謹慎,做事縝密。他不說,也許是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吧。”
“慕容啊,或許等他有了證據,也不一定會上稟。那孩子不是外人,朕何曾不知他的心思。只是這天家的爭鬥,從來無休。”趙正南神色疲憊,沉默了很長時間,悠悠道:“很多事情,代價太大,朕心內煎熬無法抉擇,只能靠他了。”
慕容易立在一側,垂着手,也沉默着,似乎也默認了皇帝的說法。
蕭國府
“哥哥!哥哥回來啦!”
蕭律剛邁進正廳,就見蕭綺淑朝他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哥,我好想你!”
“傻丫頭。”蕭律微微一笑,扯開了身子,摸摸她的頭道:“多大的人了,還這樣子成何體統。”
“哼,我不管,我的禮物呢?”蕭綺淑看了看他,見他兩手空空,皺眉道:“你不是說給我帶禮物的嘛?!”
“有,在衛斯那兒。他現在在養傷。明天我叫人送來給你。”
“那還不錯,可有玉嬋姐姐的?”蕭綺淑抱着他的手臂,悄聲笑道。
蕭律不理她,徑直往自己院裏走。
蕭綺淑只得又道:“哎哥!父親在正廳安排了好大一桌席面,等着給你接風洗塵呢。”說著,蕭綺淑將他拽了回來,一齊往正廳而去。
只見二夫人徐氏正推着坐在輪椅上的蕭延霖從屏風后出來,在圓桌旁坐好。徐氏見他倆進來,忙笑着拉開下首的椅子道:“老爺,大將軍回來了!來,快坐。”
蕭延霖寒着一張臉看着她,她忙笑着改口道:“大公子,坐這吧。老爺可是等你好久了。”
蕭律並不搭話,只上前一步,躬身道:“父親。”
“坐吧。”
“是。”蕭律隨手拉開面前的一把椅子,坐下。徐氏臉色變了變,又馬上換成一副笑臉,回到蕭延霖身邊給他布菜。
“宮裏面的詔書已至府中。我看了一下,新宅子,在新鄭門大路,那裏離金明池倒是挺近。”
“嗯。”蕭律淡淡應着,低頭吃飯。
“虎符交了嗎?”
“交了。”
“聽說,在紅樹林遭到了埋伏,可有受傷?”蕭延霖擦了擦嘴角,抬頭看他。
只見蕭律頭也不抬,繼續吃飯,道:“沒有。”
蕭延霖看着對面這張熟悉的神情淡漠的臉,突然十分惱火:“怎麼,現在進封了大將軍。派頭越發大了?”
徐氏一聽,忙扯扯他的衣袖,輕聲道:“老爺。”
蕭綺淑也愣愣地看着父親,又看看頭也不抬的哥哥,心內鬱悶: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就不能好好吃頓飯嘛?
蕭延霖見他不吭聲,將筷子一拍,怒道:“你別以為你跟那些暗衛在上元節做的事兒我不知道!”
蕭律也放下了筷子,揀起一旁的巾帕擦了擦嘴,淡淡道:“什麼事?”
“你!”蕭延霖見一旁還有幾名服侍的丫鬟小廝,一時不好發作,冷冷地點了下頭,哼了一聲:“是了,你現在身負功名,翅膀硬了。如此便生出一套自作聰明的行事準則來,以為別人都是傻子嗎?你看看周圍,這些都是你的家人!他們可是你隨便走錯哪一步,都會受到牽連的人!”
蕭延霖見他還是不說話,又厲聲道:“你既不把家人放在眼裏,自然也不會憐憫旁人。你姑媽賜了傅母去方府,你覺得代王會不知?人家救你一命,你卻生生將一朝文官拉下水,你心安嗎?”
蕭律寒着一張臉,冷冷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搬離國公府,他日也不會連累你們。你們心安便是。”說完,起身就走。衛南忙鞠了一躬,匆匆跟了出去。
“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身後傳來瓷碗摔碎的聲音,和徐氏一眾的勸慰聲。蕭律腳步不停,回了自己院落。進屋就換了一身素黑常服,洗了一把臉,便將丫鬟們遣了出去。
“什麼時辰了?”
“公子,快三更了。”
“走。”蕭律拿起枕下的黑色面巾,輕輕推開了窗戶,翻了出去。
衛南趕緊吹熄了燈燭,將面巾一系,也翻出去,將窗戶輕輕合上。
黑夜籠罩着金陵城,除了主要繁華的街市,還閃着螢螢燭火之外,其他街道都寂靜無聲。蕭律與衛南繞過御街往南,攀上一片屋頂,悄悄潛過太常寺一帶,腳步輕便躍上一座宅院。
有一處院落還亮着燭火,院落外的廊檐下,擺着一盆白玉蘭。二人見狀,輕輕一躍,開了門縫,鑽了進去。動作利落,悄無聲息。
“王爺,王妃。”蕭律一進屋內,便摘下了面巾,朝炕上坐着的二人恭聲道。
“快,坐吧。”梁王妃笑着站起身,給他斟了一杯茶,道:“今天你辛苦了。紅樹林裏可是煞年?”
“是,不過已被擊殺,屍體交予了督察院。估計,明日便會向大眾放出消息。”
梁王一身青色衣袍,輕叩着小茶几,皺了皺眉道:“代王屢次三番未曾得手,如今,你已回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只怕將來防不勝防。”
“是啊,如今你又封了鷙鷹大將軍,功勛卓著。只怕他這會兒一時半刻都容不下你。”王妃也擔憂道。
“無妨。當務之急,我們先將眼下齋宮之事調查清楚。”蕭律沉聲道。
梁王看了一眼王妃,王妃起身將書案上一本冊子裏夾着的信箋,拿了出來遞與蕭律,輕聲道:“從消息來看,磚石審核的人並不是方宿松,而是另有其人。但文書壓在禮部司務廳,且只有一份。一時要弄出來,還得想個萬全之策。”
蕭律細看了信箋,抬起頭,沉聲道:“簽字的人應該是禮部尚書,馮元天。”
“哦?何以見得?”梁王探身一問。
“豐樂酒樓那天,去的人有馮紹,沈友德,慕容復。”蕭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馮紹此人,無大材。全靠他父親,才領了主客司郎中之位。像劉耽這樣的席面,沒有他父親的首肯,他自然不敢去。”
王妃點頭,喃喃道:“由此可見,馮元天已站代王。如若他簽字,什麼文書都能過審。自然不需要經過方大人。”
梁王微微挑眉,接口道:“那我們其實應該去北苑石場查查,看看磚石從石場出來后,發往了哪裏。”
蕭律點頭:“對,王爺王妃,此事你們先調查。鬼煞閣還有一些掃尾的事,我得先去辦。”
“那方大人呢?”王妃遲疑地問他。
蕭律想了想,沉聲道:“方大人為官中立,並不參與天家鬥爭。他們盯一會兒,無動靜,自會作罷。”
而在同一時間,有另一座豪華府邸也未曾熄燈。書房外的長廊上每隔一米都站着一名護衛。書房的窗欞上影影綽綽,有個影子正焦急地左右踱步。
代王停下腳步,回過身低聲咆哮道:“你有什麼用?嗯,你到底有什麼用?!”
底下的馮元天,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不敢言語。只聽上面又道:“上元節之時,你們十幾個人殺不了兩個人。今日幾十名江湖殺手,動不了人家四五個人!你說說,究竟要給你多少人,你才能行?”
馮元天不敢抬頭,不用想也知道他正盯着自己。他心內也十分委屈:殺手都殺不了的人,我能有什麼辦法?我不過是一介朝廷文官。
他唯唯諾諾地張了張嘴,好似鼓起了萬分勇氣一般,悠悠道:“王爺,既如此,我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刺殺梁王。這樣豈不一勞永逸?”
上面頓了好幾分鐘后,傳來一聲低笑:“我的尚書啊,你這是置我於死地呢?”代王緩緩站起,走到茶几前,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隨即啪地一聲摔在馮元天身上,惡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領,湊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可知,謀害皇子,手足相殘,在趙國是什麼樣的罪行?一旦失敗,別說本王自己,就是我的妻子,孩子也永世不得超生!”
代王一把將他推倒在地,轉身坐回了書案後面,道:“你先回去吧。”
“是。”馮元天迅速爬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代王看着關起來的房門,靠在椅背上,閉上了雙眼。
自從武德二十八年,自己派一名官員前往衢州抗洪,官員見洪水可控,當晚夜宿花柳巷至次日下午才醒,誰知次日一早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導致現場情況加重,錯過最佳抗洪時機,從而衢州水壩與水壩附近居民區傷亡慘重。官員回京后被抄家,問斬。雖說自己沒有直接責任,但已落得一個用人不力的名聲。
也似乎是從那時起,趙帝有意無意開始重用起齊宣。自前年開始,竟然還讓他掌管了外四軍!明明自小都是自己最受寵愛的那一個,母妃又是當今皇后。立儲在即,朝廷內外逐漸開始議論紛紛,大家竟然都說儲位非齊宣莫屬。
怎麼可能!他一個不受寵愛的妃子所出的子嗣,跟自己怎麼比?
幸而,不枉自己這兩年東奔西走,四處打點,左右逢源,才得以圈住眾多朝廷命官,為自己發聲。如今,局勢雖已往自己這邊傾斜,但也不可小覷對方實力,況且他最得意的臂膀——蕭律,今日已班師回朝,他除不掉,將來時局焦灼,更加難上加難!
代王睜開了雙眼,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擱在扶手上的手已收緊了力道。外面夜色低垂,屋內燭光微弱。他的眼中,恍若有一波波冷箭般的精光咋現,久久不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