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雍都之困(上)
夏朝末年,大夏政權土崩瓦解,分裂出幾十個小國,這些小國傾軋攻伐了幾十年,最終形成了九國並立的“亂國時期”,這九國分別是:殷、文、禹、禎、寧、厲、滄、青桑、南黎。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小小的馬車在大路上行駛。
這是一架兩匹馬拉的小車,車輪不夠圓整,因而有些顛簸,不過這顛簸絲毫沒有影響到車輿里乘坐的老者——老者坐在車夫旁,居然靠着車夫打起盹來。車夫握着轡繩,肩膀的肌肉緊繃著,似乎不敢驚醒老者。
“哎呦——”老者突然被顛醒。
“夫子,您沒事吧?”車夫的關切地問道。他揉着自己近乎麻木的肩膀,減慢了馬車的速度。
“無妨,”老者咂了咂嘴巴,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到哪兒了?”
“禹國的金庚原,再有半日就到厲國邊境了。”
“金庚原?金庚原……”老者重複着“金庚原”三個字,望着天空中的一行大雁,臉上露出恍惚的神情。
他擦擦鬍子上沾着的口水:“子轅,想聽故事嗎?”
名叫子轅的車夫笑道:“成啊,正好,上次扶木和羽民的後續您還沒講完呢。”
“今天不講羽民,我們換個故事。”
“什麼故事?”
“今年是……多少年?”
“禎歷二十年,禹歷十三年,厲國儲君嗣位,應是元年。”
夫子喟嘆一句:“身處亂國,連個曆法都變換不定。”
“也罷,就用禎國曆法吧,此事發生在三十六年前,也就是禎靈侯三年的四月——”
其一·君臣
四月十日,禎國國都,歲城。
此時的禎侯還沒得到“靈”的謚號,也不會知道後人對他的評價,他只是一位年輕氣盛的君主,掌握着禎國三千里國土、六十餘城池。
今天,這位君主卻異常緊張。他頭戴冠冕,身穿玄色朝服,靜靜地站在大殿之前,彷彿在等待什麼人。禎侯身後有一位白衣男子,垂首躬身地站在陰影中。
御階下響起了腳步聲。禎侯心裏一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主君,毋須擔憂。”陰影中那人輕聲說。
這句話讓禎侯稍稍安定了一些。禎侯踏出一步,主動迎上前去,壓抑住發抖的聲音:“兄長。”
面前是一個魁梧的身影,渾身的肌肉隱藏在錦袍下,無形的威嚴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禎侯仰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刀刻斧鑿的輪廓、濃密的劍眉、高挺的鼻樑、抿成一條線的嘴唇……最特別的是那雙眼睛,每顆眼珠里有兩個瞳孔,這樣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盯着你,真讓人不寒而慄。
這雙重瞳,又是這雙重瞳。禎侯在心裏驚呼。
被他稱為兄長的人說話了,那人聲音渾厚,像猛虎在低吼:“既為國君,你我就不應以兄弟互稱,你是主君,我是臣子,主君該叫我什麼?”
“明……明景君。”
明景君雙手叉腰,滿意地點點頭。
“明景君此次覲見,所為何事?”禎侯悄悄直了直腰,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矮。
“我要走了。”
“走?”
“離開禎國,去各國遊歷一番,”明景君說,“特來告知主君。”
禎侯難以置信。
“告辭。”明景君向他行禮,轉身走下御階。
“兄長。”禎侯叫住了他。
明景君停下腳步,轉身,抬頭看向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君主。
“兄長讓孤將你視作臣子,你又何時把孤當過國君,”禎侯說,“臣子擅自離開封地,進了都城國君才知道,有這樣的國君嗎?臣子來覲見,卻讓國君出門迎接,有這樣的國君嗎?面對臣子的訓斥,國君支支吾吾、唯唯諾諾,有這樣的國君嗎?”
日光明亮,禎侯的臉隱藏在陰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明景君說:“臣並無此意……”
“你當然沒有此意,你又何時在意過這些,”禎侯扯了扯自己的廣袖,“你甚至從未正眼看過我。從小到大,我哪一點比得過你,這身冕服,你遠比我適合。”
“臣不敢。”
禎侯自顧自地說:“我也知道你為何選了塊臨近國都的封地,你不放心,你要盯着我,你怕禎國百年基業毀於我手……你盯了我三年,對我的表現可還滿意?”
“我還以為你會盯我一輩子。現在你終於要走了,可臨走之前你還要特意敲打我一下,你來到我的國都、我的宮殿,站在我面前,要我銘記國君的身份,”禎侯將“我”字咬得很重,“憑什麼?你是個什麼東西?”
“你山筠不過是孤的一條狗。”山筠正是明景君的姓名。
明景君山筠聞言,沉默了很久。
他搖搖頭,從袍子上隨手撕下一塊布條,擲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明景君消失在宮門外,禎侯的背脊完全被汗水打濕,他渾身脫力,正要倒在地上時,卻被人接住了——是那位白色深衣的男子,先前他藏在陰影中,並未被明景君注意到。男子有一張俊秀異常的臉,眼神深邃。
“你做得很好。”男子說。
大風吹來,布條向空中飄去。
走出宮門,門外等了一位鬚髮皆白、身穿官服的老者,明景君對他行禮:“有勞了。”老者向他回禮:“這也是先君的遺願。”“山筠告辭。”明景君登上一輛由四匹馬拉着的車駕,車駕上有華麗的裝飾,是一隻鳳凰。車駕離開歲城,往禎國的東邊駛去。其二·雍都
四月廿五,禎國以東,厲國。
禎國與厲國邊境相交,經常會發生一些摩擦,可兩國實力相當,誰也不敢貿然宣戰,雙方雖無大仇,而有小怨。直到前一位禎侯,禎國才與厲國交好,雙方簽下了盟約,約定互不進犯。
車駕在厲國的土地上行駛,車輪駛過,揚起滾滾煙塵。
山筠指着前方:“蕭黎,這是厲國的雍都,因為城牆呈現青色,也叫青都。”坐在山筠右側的蕭黎問道:“明景君說什麼?”
山筠大聲說:“前方是雍都!”
蕭黎看到一座壯觀的青色城池,城門大開,人群來來去去。蕭黎點頭:“此行的目的,現在您能告訴我了?”
山筠把手搭在車前的橫木上:“我說過,是為了一個女子。”
“明景君別說笑了,您不是那種貪慕美色之人。”
“哦?你很了解我?”山筠笑了。
蕭黎也微笑道:“畢竟與您相識了十五年。”
山筠又不笑了:“可我與主君相識了二十八年。”
蕭黎似乎沒聽清山筠的話,閉上眼,將雙手攏在袖子裏。
“趙大人,我們這是迎接誰啊?”
趙息並未理會,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
侍衛長自討沒趣,悻悻地走到一邊。正瞥見一個士卒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踹了他一腳:“看什麼看!站直嘍!你這大纛都偏成什麼樣了?做不好儀仗是吧?小心我讓你滾去當伙夫!”
“噤聲。”趙息呵斥道。
前方響起車輪聲和轡繩抽打馬匹的聲音。
五輛華美的車駕首尾相連,在雍都的城門前停了下來。侍衛長只瞄了車駕一眼,立刻進入極度警惕的狀態。
車上繪着神秀飄逸的九彩鳳凰,銜着一根金色樹枝,展翅欲飛。
四馬並駕,彩鳳族徽,車上坐的難道是禎國國君?侍衛長右手下意識握緊刀柄。
趙息整肅衣冠,朗聲道:“厲國大臣趙息,奉厲伯之詔,恭迎明景君。”
“趙大人客氣了。”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彷彿虎嘯龍吟。
車駕上下來了一個瘦削的男子,低眉順眼,退到旁邊。接着,一隻粗壯的腳踏在地上,趙息隱隱感到地面都振動了一下。車上又下來一人,衣着華麗,健壯得如同熊羆。此人雖然身強體壯,卻絲毫不顯得粗俗,相反,英氣逼人的臉上竟流露出些許文雅的氣質。侍衛長被那雙重瞳掃視了一下,心裏有些發怵。侍衛長也算是久經沙場,曾立下赫赫戰功,但他知道,自己連眼前這人的一刀都扛不住。
這位可比禎國國君棘手多了。侍衛長暗自腹誹。
“主君正在宮中等候,請諸位隨我入城。”趙息粗略地數了數,一共不到二十人,他嘴角向上,扯出一道弧度。
在跟着趙息進城的路上,山筠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是趙息?”
“回稟明景君,正是在下。”
山筠摸摸下巴,對左邊的瘦削男子說:“蕭黎,你可還記得?”
身材瘦小的蕭黎說:“當然記得,十年前,趙大人給您送了十車美玉、十匹良駒。”
“難得明景君還記得。當時我國的主君想取道貴國,討伐寧國,特意以薄禮獻給明景君,希望您在先君面前進言幾句,”趙息的語氣很平淡,“後來明景君將寶馬和美玉退了回來,只不過馬被殺死了,玉被摔碎了。”
“哈哈哈哈哈,那十匹馬是蕭黎殺的,找他賠償吧。”
趙息掩飾住眼底的訝異,意味深長地盯着蕭黎:“明景君說笑了,厲國雖比不上貴國那般地大物博,幾匹馬還是損失得起的。”
山筠一行人被趙息領到大殿,殿上空蕩蕩的,不見厲國國君的身影。
蕭黎感覺有些不妙,攥住趙息的袖口:“趙大人,不知厲伯何在?”
趙息撣開他的手,大聲叫道:“擒住他們!”
殿門“哐”地一聲被關上,從殿柱后湧現出無數甲士,密密麻麻地一大片,將這十餘人團團圍住。蕭黎身後一人,尖叫着往人堆中奔逃,立刻被亂槍插死。那人像破布般被甩在地上,鮮血迸濺出來,將大殿的地面染紅。
“趙息?”山筠環顧四周,自己被數不清的長矛長槍指着。
趙息冷哼一聲,給了侍衛長一個眼神。侍衛長拿出一副枷鎖,走到包圍圈中,在山筠面前站住:“明景君,請。”
一隻有力的手猛地鉗住侍衛長的手腕,侍衛長扭頭,看到一副凶神惡煞的黧黑面孔:“你想對明景君做什麼!”那人揮拳砸向侍衛長的面門。侍衛長只感到一股勁風吹來,下意識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時,對方的拳頭卻停住了。
“蘇濟,退下。”山筠抓住了蘇濟的拳頭,輕輕往後一掰,蘇濟連退幾步,摔倒在地上。
“明景君!”蘇濟心有不甘,撞上明景君的眼神,又不敢再說話。
蕭黎站出來,行禮:“趙大人,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這其中必定有誤會,懇請厲伯見我們一面,讓我們好好解釋一下。”
“解釋?我來向諸位解釋,”趙息轉向山筠,“五日之前,你的胞弟、如今的禎國國君,殺了我們厲國的使者,將其首級懸挂於城門之上!”
其三·良夜
四月廿七,厲國雍都,一座偏殿中。
夜色濃重如墨,殿裏卻一片明亮,宮燈擺在四角,燭光在宮燈中跳躍。
蕭黎急切地在殿裏踱來踱去,山筠的頭髮像一頭雄獅般披散着,敞開衣襟,露出胸前的肌肉,側躺在席子上喝酒。
“蕭黎,坐下,陪我殺上一盤。”
蕭黎沒有理會山筠,一邊轉圈一邊碎碎念。
山筠提高了聲音。
蕭黎聽到山筠在叫他,無可奈何地坐在山筠對面,兩人中間擺好了一盤六博棋:“都到這步田地了,您還有心情下棋?”
“哪步田地?如今你我有吃有住,還有六博棋可以娛樂,我覺得挺好的。”
“兩天了,您可曾被允許出去過一步,”蕭黎壓低聲音,“這是軟禁!軟禁!”他指指門外,隔着窗欞隱約看到人影晃動。
“軟禁?明明是在護衛我!”山筠哈哈大笑。
“虧您還笑得出來!”
“蕭黎,你說,厲伯為何不將我投入大牢?不動手殺了我?”
蕭黎瞬間明白了山筠的意思:“還沒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山筠不抬頭,投出用細竹製成的博箸,豎起白棋,吃掉蕭黎的棋子:“倘若趙息所言非虛,主君辱殺厲國使臣,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主君對厲國宣戰,也意味着我們現在身處敵國的腹地。”
“你是厲伯,應該怎麼做?”
蕭黎想了一會兒:“或戰,或和。”
“在得知厲伯的態度之前,想再多也沒用。”
“那……我們應該做什麼?”
“等。”
“等?”
蕭黎思索很久,終於平靜下來,也下了步自己的黑棋。殿裏只剩下投擲博箸和挪動棋子的聲音
“吱呀——”殿門被推開,一位玄色袍服的枯瘦老人走了進來。趙息跟在他身後,滿臉不悅。
蕭黎起身行跪拜禮:“小民蕭黎,參見厲伯。”
年過花甲的厲伯擺擺手,蕭黎起身,退到山筠身後。厲伯在趙息的攙扶下,坐到蕭黎剛剛坐過的位置,顫顫巍巍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寡人與你來一局。”
山筠將棋盤還原:“請。”
兩人開始下起六博棋。
“禎侯之事,我知道了。”山筠說。
厲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似乎全身心投入進了棋局。
“厲伯意下如何?”
“寡人倒想聽聽明景君的見解。”
“此事或有蹊蹺。”山筠按住棋子。
“蹊蹺。”厲伯重複了這兩個字。
“七年前,厲禎兩國在豐澤之畔舉行了一次會談,先君與厲伯立下盟約。七年間,你我互通互市,邊境再無烽火。新君即位,盟約沿襲如故,這都是厲伯看在眼裏的,”山筠頓了頓,“再者說,主君如有出爾反爾之意,何必讓我不遠千里來到厲國?豈不是將人質送上門來?我現身雍都,就是禎國的誠意。此事,另有隱情。”
“誠意?”厲伯抬頭,渾濁的眼珠直視着山筠,“明景君,有件事你或許說對了。”
明景君不說話。
厲伯枯瘦的手指在書案上點了一下,他身後的趙息悄悄退到門前,打開大門。穿着鎧甲的侍衛長踏進屋子,抱拳行禮,將一個球形布裹扔出。布裹砸在地上,其中的東西“軲轆軲轆”地滾出來,停在山筠腿邊。蕭黎掩住口鼻,瞪大了眼睛,心底生出一股惡寒。
那是一顆人頭。
人頭被山筠拎着頭髮提起來,提到與他面目平齊的高度。山筠仔細打量這顆腐爛的頭顱,生前應該很清秀,雙眼緊閉,眉心有一顆痣,脖子斷裂處的血液已經乾涸了。
“明景君認識他?”厲伯問。
“禎國派往厲國的使臣,”山筠橫眉怒目,“厲伯,你這又何必?”
“何必?寡人?”厲伯發出沙啞的笑聲,“他是自刎的。”
“自刎?”山筠的瞳孔一縮。
“得知我國使臣被殺,寡人當即去找這位禎國來使,想問問他你們禎國是何居心——可他死在自己家中,身首異處。也就是說,現在你是寡人手上唯一的、禎國的有名望之人。這樣的時間,這樣的結果,不得不讓人覺得……
“你正是送上門來的人質。”
蕭黎看見山筠肩頸的肌肉驟然緊繃,像山丘一樣隆起,又悄然鬆弛。山筠將頭顱隨手扔到一邊。
厲伯繼續說:“現在你在寡人手上,寡人只有兩個選擇:其一,殺了你,正式對禎國宣戰;其二,將你送回去,對禎國俯首稱臣。你覺得寡人應該選哪個?”
沒有任何人說話,空氣忽然變得很微妙。厲伯的目光如一條蛇,在山筠身上遊離;山筠則不動聲色,將棋子挪動一步;趙息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侍衛長左看看,右看看,撓了撓頭。
“厲伯,您還有第三個選擇。”
在場所有人都看向說這話的人。
說話的人是蕭黎。
“其三,向天下九國宣告:明景君才是正統,如今的禎國國君無德無能、天理不容,”蕭黎露出狠厲的表情,“您還可以,迎立明景君。”
厲伯的食指敲打着棋子,問道:“迎立明景君?”
“禎侯這一計,是借刀殺人。一來可以滅了名望勝過自己的明景君;二來可以名正言順地對厲國出兵;三來,以有義伐不義,甚至能得到周邊諸國支持。
“厲伯,恕小民直言,厲國倉促迎敵,未必勝券在握;相反,您若殺了明景君,反而使禎國上下痛悼明景君,一致對外。倘若迎立明景君,一是以其為人質,分化禎國內部心繫明景君的勢力;二是使禎侯陷入不義之境,落人口實;其三,反而能爭取到各國的之力。”
“未必勝券在握?你對我國兵力知曉幾分,”趙息反唇相譏,“明景君既然能被當做人質送到雍都,說明也不過如此。名望勝過禎侯又如何?君是君,臣是臣,站到明景君這邊,就是與禎侯為敵,此無異於謀反;至於各國,一方是在位的國君,一方是棄子,任誰都知道該怎麼選。你現在說這些……”
“趙息。”厲伯冷冷地叫了聲他的名字。趙息閉上嘴。
“你這位謀士話里有幾分虛實,想必明景君也清楚,”厲伯擲出博箸,對一直沉默的山筠說,“不如你我開誠佈公,把話放在枱面上:你能給寡人什麼?”
“厲伯,您可知,”蕭黎說,“文國的越寧君與明景君是連襟;殷國太子季靈君,更是明景君的莫逆之交。至少文、殷兩大強國是站在您這邊的。”
“你們四公子之間的交情,寡人沒興趣,”話雖這麼說,厲伯的神情卻緩和了下來,“寡人憑什麼相信你對禎國這麼重要?趙息雖然無禮,說話倒還算中肯:君是君,臣是臣。若是在二皇子和四皇子中選一位,寡人當然選你二皇子。可今非昔比了,如今你是明景君,他是禎侯,寡人憑什麼支持你?”
山筠終於開口了:“我於萬軍陣前,禎國無人敢動。”
明明是披着發、敞着衣的憊懶姿勢,卻有磅礴的氣勢從他身上迸發出來。侍衛長的心臟狂跳不止,又是這種感覺。
多年前,他率軍與南黎國交戰,在戰場上拚命搏殺之時,忽然聽到陣陣哀嚎,緊接着熾烈的陽光被影子擋住了——一頭有三人高的巨獸咆哮着,兩顆尖利的獠牙插滿了屍體,長鼻子捲起長槍,將一大片士兵掃倒。巨獸揚起柱子般的前足狠狠踩下,有人避之不及,當場被踩成肉餅,血肉橫飛。侍衛長拚命地往後逃,遠離這駭人的巨獸。
這種恐懼到極點的感覺,侍衛長在明景君身上再次感受到了。
他攥緊拳頭,驅散內心的騷動。
“這位謀士之言,代表明景君的想法?”厲伯捋着鬍鬚。
“自然。”山筠說。
“一天時間,寡人考慮考慮,”他慢慢起身,整了整衣服,“這局你贏了。現在的年輕人,也不懂得讓一下老頭子。”他在趙息和侍衛長的攙扶下走出偏殿。
趙息忙不迭地說:“主君,如果把明景君視作虎,如今的禎侯就是狐。將狐狸驅趕下台,反而讓猛虎登上高位,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與虎謀皮,先得讓虎信任你。趙息啊,你比誰都清楚,活着的明景君比死的有用。十年前的事,錯不在你,你也無須自責。”
趙息停下腳步,拱手行禮:“主君。”
“寡人這把刀,不是誰都借得起的。”厲伯步伐不變,慢慢往外走。
厲伯走後,蕭黎悄悄走到門前,右耳貼在門上,仔細聽着。確認聽不到聲音后才鬆了口氣。
“好你個蕭黎,暗藏謀反之心!”山筠笑着說。
蕭黎退到山筠身邊:“我不這麼說,還有活路嗎?您知道我並無反意,正如我知道您也不會答應謀反——權宜之計罷了。”
“不一樣。我不反,是不想反;你不反,是不能反,”山筠將棋盤掃到一旁,“莫逆之交?讓季靈君知道了,非得氣到吐血不成。”
“那點過節,他不會與外人說的。就算真的交情深厚,那也指望不上他,此人不可輕信,”蕭黎神情自若,“能破此局之人,並不是他。”
“那是誰?”
“越寧君。”蕭黎吐出三個字。
“嚴雪亭嗎,”山筠難得地皺了皺眉,“真不想把我這位妹夫牽扯進來。”
“成為連襟之前,他也是你我的摯友。”
“來,說出你的計策。”山筠示意蕭黎坐下。
“是。”
燭火閃爍,映出相對而坐的兩道人影。
厲國西北,距離雍都有三日路程的文國,越寧君的封地。
此地名為舜縣,土地豐饒,被文侯封給了自己的弟弟越寧君。越寧君性情疏放瀟洒,樂善好施,網羅了一大批門客;又曾設下“長街宴”,筵席綿延十里,布衣皆可入席。在越寧君的治理下,舜縣算是整個文國最安定的地界。
越寧君府內,女子猛然驚醒,坐起身來。
女子的身形修長,肌膚白皙,滿頭的長發柔順地垂下,散在床榻上,像一朵盛開的黑色的花。一雙明亮的眼睛,此時卻有些慌亂。她下意識向身旁摸去,摸了個空,女子臉頰鼓起來,“哼”了一聲,穿着單衣下床。
月光如水,灑在寬闊的庭院裏。院中央擺着一件木製物體,由複雜的機括連接,像一隻伏在地上的巨鶴。巨鶴前有一位男子,正在鼓搗些什麼。
“這不是大名鼎鼎的越寧君嗎?”身後傳來溫柔的聲音。院中男子愣了一下,緩慢地回頭:明眸皓齒的女子倚着門柱,手上拎着一盞小燈。
“夫人,這麼晚了還沒睡啊。”男子有些心虛,撓了撓頭。
山瑤見他這樣,覺得好笑,卻故意繃著臉蛋,作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是誰答應我,夜裏要好好睡覺的。”
越寧君嚴雪亭尷尬地笑了笑,走到山瑤身邊,將她摟在懷裏:“夫人,是我不好,夜裏天冷,快進屋去吧。”
“你騙我。”
“我……我騙你什麼了?”
山瑤感受着嚴雪亭胸膛的溫度,將耳朵貼到他胸口,聽嚴雪亭心臟跳動的聲音。嚴雪亭不知道山瑤想幹什麼,也不敢亂動,任由山瑤像一隻小兔子,把頭埋進自己的懷中。
“夫人,夫人?你先去睡吧,這‘白鶴神機’還差一點點……”
山瑤抬起頭,很委屈的樣子:“又是神機,又是神機!一天天不在家也就算了,半夜裏還要偷跑出去做你的神機,神機神機,神機才是你的妻子,陪你的神機過日子吧!”山瑤踩了嚴雪亭的腳面一下,氣呼呼地走了。
山瑤抱着雙腿坐在床榻上,用手背抹了抹眼淚。
“哇呀呀呀,這是哪位美人,為何在此黯然神傷?”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木製的小人,由絲線吊著,跳着滑稽的舞蹈,頭上卻畫著愁眉苦臉的表情。山瑤不理它。小人湊到她面前:“美人美人,可否不要再落淚?你有所不知,吾乃‘笑國’之人,吾國之民,生平最怕人哭,一見眼淚,就有性命之虞……哎呀,好多眼淚,啊,我死了。”小人忽然停住不動,左手偶爾掙扎幾下,也沒了動靜。
“我真的死了。”小人覺得死得不好,頭往左邊歪了歪,又死了一次。
山瑤見它靜止了很久,伸出手指,戳了戳小人的頭。
“死者為大,莫碰我。”小人推了推山瑤的手指,發現推不動,於是雙手環抱在胸前,把頭偏了偏,避開山瑤的指頭。
山瑤破涕為笑。
“吾這就死而復生!”小人見狀,四肢張開呈現“大”字型,頭上不知何時換成了一張笑臉,眼睛彎成兩條線。它雙手指向山瑤左邊。
山瑤轉頭,一張五官端正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夫人,別生氣了。”
“我不是生氣,”山瑤將木頭小人捧在手裏,認真地說,“我是怕,我怕你一天夜裏悄悄溜走,就再也不回來了。你先別急着否認,聽我說。我知道,對百姓而言你是越寧君,你有很多事要做,我知道的。可對我而言,你只是嚴雪亭,你只是一位丈夫。外面的事,我不過問,但在家中,我希望你多陪陪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醒了嗎?我夢到二哥遭人殺害,你說要替他報仇,就急匆匆離開了家,結果連你也……”山瑤的聲音顫抖着。
“那只是夢。”
“我知道是夢,可萬一,萬一真有這麼一天……我怎麼辦?”
“……”
“答應我,要好好地。”
嚴雪亭收起笑臉,握住山瑤的手。山瑤靠在嚴雪亭的肩膀上,月光透過窗牖照着他們,照亮床榻上的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