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間風雪相逢白髮
那一年,東嶺下了好大一場雪,淹沒了千家萬戶,朱門弄琴賞雪,酒香琴聲,歌姬舞女,裙帶飄過風雪舞成新年。
鏤花朱窗之外,天青色的屋瓦已然被大雪覆蓋成一片茫茫,玉甍之下懸挂冰凌,冷冽的風刀割般穿過巷弄迴廊,穿過金鋪玉戶的雕樑畫棟,也穿過凋敝貧瘠的深宅舊院,久久環繞。千萬里不見鳥影,那段不知何處飄來的荼蘼琴聲,也被疏冷的風雪撩撥得落寞。
葉臨淵緩緩推開了硃紅色的府門,明黃色燭火照得通明的府邸里,達官貴人們依舊在推杯換盞,菜肴還未上齊,酒也未過三巡,他卻自顧自地走了出來,看着那場還未落盡的大雪,漫天都是索然翻飛的蒼白。
他撐着一柄乾凈的紙傘,緩步走出了門。
年年歲歲,新雪的融落淺淺的鋪上那段不知冷暖的漫長修行歲月,年復一年,彷佛時光的流逝都只是單調的重複,像是劍坪上畫出的劍招,千萬遍都是同一模樣。
就像這場大雪一樣,席捲之後人間便只剩下一種顏色。
年輕的道童看着他撐傘隱沒的背影,好奇道:「師父去做什麽呀。」
有人低聲解釋道:「你師父不喜歡熱鬧,他想出去走走。」
年輕的道童哦了一聲,仰起頭看了着天花板上懸挂的絢麗華燈,那些垂下的彩絛微微擺動,舞女腰間的細瓷鈴鐺伶仃作響,穿過這一方明亮的亭廊,一直淡去在珠簾外的雪中。
身穿道童衣服的孩子稚氣問道:「等以後去了山上,我還能經常回家嗎?」
「當然可以。」那個中年婦人寵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過了片刻,悠悠嘆息道:「只是等小春山成了仙人,還會念着家裏嗎?」
孩子想也不想說道:「當然啊。家裏這麽好。哪裏都不如家裏。」
孩子看着外面院子裏的積雪,如果不是今天府里來了一幫仙風道骨的客人,他現在就正在和丫鬟們堆雪人玩呢。
等自己行了拜師禮,就要正式成為那個人的徒弟了。然後就要去山上了,很久都不能回來。他很捨不得。但是父親卻好像很高興,和來的客人們喝得大醉。
中年婦人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將他往懷裏摟了一摟,戀戀不捨。
風雪飄搖,寒風刺骨,葉臨淵默然行走在霜雪之中,如同雪原上獨行的熊,寂寥無聲,千里雪行只留下淺淺的兩行腳印。
人間不比山上寧靜,喧囂始終是人間的主調。而即使雪再大,也掩蓋不了一座老城的瘡痍。
葉臨淵撐着傘停下了腳步。
前面的一座宅邸,一個七八歲來歲大小的小女孩被從府邸推出來,摔在掃聚起的雪堆里。府門轟然合上,那個小女孩一邊用凍得通紅的手用力錘着門,一邊抬起袖子擦拭着滾滾而下的淚珠。
小女孩敲了很久的門,像是精疲力竭了,她跪坐在門外的雪地里,眼眶通紅。一件單薄的布衣如何能籠得住霜雪,小女孩艱難地從雪裏站了起來,向著一條巷子緩緩走去。
雪很深了,所以她走的每一步都很慢。
葉臨淵嘆了一口氣,人間百態,喜樂悲愁怨憎會,都是讓人放不下的落水石子,漣漪深深淺淺,都是大道之路的坎坷。終於比不上山上清修,心無旁騖,心中唯一執念,便是證道長生。
葉臨淵沒有因為一個可憐的少女停下腳步,他向著另一條街道緩緩走去。
尋常人家的裊裊炊煙,柱着拐杖滿頭銀髮的老嫗,穿着新衣裳放爆竹捂着耳朵的孩子,排隊領稀薄救濟粥的乞丐,寺廟裏傳來的念經聲,每年這個時候,求香拜佛的人總是很多。還有失意不得志的讀書人散落在雪地里的文稿,葉臨淵隨意撿起一張,捏着一角看了一眼:寒暑不知歸鄉意,兩鬢蹉跎似舊題。
葉臨淵輕輕搖頭。
這時,寺里的鐘聲敲響了,人群一擁而入。彷佛對於新年所有的寄託和願景,都升騰在神佛面前青色的煙火間,在寺廟和尚的敲磐聲中,人們一股腦的拜了下去,從前往後,黑壓壓的像是奔涌的浪潮。
煙火裊裊,鐘聲不絕,地上滿是雪化后踩踏的黑泥。
傘面上覆上了一層細細的雪,撐傘的手白皙如雪,雖然未覆手套,但是沒有一絲寒意。一柄小傘如何能夠抵禦風雪呢,只不過他早已寒暑不易,所到之處,風雪自然辟開一條道路。
葉臨淵看着這個久違的人間,悵然不知所想。
他一步步地遠走在巷子之間,與不同的人擦肩,腳印與路人相疊,再也難以辨認。夜漸漸落下,茫茫白雪鋪成一片銀亮,有的則被貴門華燈照得富麗堂皇,像是裝在箱子中的亮銀。
兜兜轉轉,在某個拐角處,葉臨淵又看到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蜷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稻草鋪在她的身上,哭過的眼睛紅腫無光,她把腿腳蜷縮起來,用手抱着腿取暖,可這樣手臂就露在外面,小手被凍得通紅。
每天冬天城裏都會死去很多人,寺里的人會用大車裝着屍體,推到城門外堆成一堆,沒有人給他們收屍,只有徘徊在荒原上飢腸轆轆的野狗,會趁機叼走。
習以為常便成了平常,人之常情便成了無情。
葉臨淵忍不住走到小女孩身邊,問道:「這麽晚了你不回家嗎?」
小女孩看着這個突然走到面前撐着傘的年輕人,眼裏氤氳淚水,沒有說話。葉臨淵看到她凍得蒼白的嘴唇和被冰霜覆蓋的睫羽,輕輕嘆息。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少女的腦袋。
仙人撫我頂。
少女忽然覺得不冷了,從天靈蓋中湧入的熱源貫通全身,四肢百骸像是被春天最溫暖的風包裹。她看着這個仙風道骨的青年人,怯弱地縮了縮身子,雖然不知道這位面相年輕卻目光滄桑的人做了什麽,但是她還是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葉臨淵又問:「你沒有地方去了嗎?」
小女孩咬着嘴唇,低下頭,她本來玉嫩的臉蛋被摸了許多髒兮兮的炭黑,一身破舊的衣服甚至不能將她包裹住,他能看到小女孩手臂上深一塊淺一塊的淤青,有的地方破皮流血。
「我爹死了。」小女孩開口說話了。
小女孩斷斷續續道:「我娘讓我去給李家幹活,要我乖乖聽話,如果被趕出來就不要回家了。我在李家做了三個月了,本來好好的。可是他們小姐忽然說我偷東西,打了我一頓,然後把我趕出來了。我沒有地方去,也不敢回家」
葉臨淵看着小女孩微微顫抖的肩膀,早已通明的心境中竟有一點苦澀,他沒有問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偷東西了,這毫無意義,那對倔強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只是輕聲問道:「你叫什麽?」
小女孩閉着嘴低着頭,不肯出聲。
葉臨淵又問:「你沒有名字嗎?」
小女孩過了許久,才說道:「我娘說……我娘說我是……賠……賠錢貨。」
「賠錢貨?」葉臨淵輕輕呢喃,忽然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周遭落下的雪花都不自覺的繞着他們旋轉。他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姓裴啊。」
小女孩抬頭看着這位先生,一臉茫然。無論她之前姓什麽,從此她便姓裴了。
葉臨淵笑了幾聲,他對着小女孩伸出了一隻手。他很年輕,可那隻手卻出奇地寬厚,結着重重的繭,交錯着深沉的掌紋,長生之線蔓延細長,看不到盡頭。
小女孩沒有動彈。
葉臨淵說道:「隨我回家吧。」
小女孩搖了搖頭:「不行。」
葉臨淵忽然很想問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嗎?
但是一想,又覺得太失身份了,他理了理思緒,說道:「你不想過衣食無憂,三餐溫飽的生活嗎?跟我上山,若是你天賦資質足夠,還能去求一遭凡人一生也難以企及的道,而且山上也沒有欺壓奴僕的主子,你只需要當做是自己家就好,想要什麽就取什麽,也沒有人會問你是不是偷了東西。」
他又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小女孩抬起頭,那雙灰暗的眼睛又泛起了光,她似乎動搖了。但是沉默了許久,小女孩還是搖了搖頭。
這是葉臨淵這輩子最大的一次碰壁。俗家子弟,任你家中富可敵國亦或是高官厚祿,都把成為自己門下弟子作為畢生榮幸,求他收徒的人可以從山下一直排到舊城。而這個幾乎要凍死的小女孩卻一而再地拒絕了自己。
葉臨淵自嘲地笑了笑,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小女孩哭着說:「李家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給我……家裏已經快吃不上飯了。」
葉臨淵忍不住笑了,他安慰道:「你跟我走,你包括你的家人,都不會愁吃不上飯了。」
「騙人。」小女孩目光閃躲。
葉臨淵笑道:「我為什麽要騙你一個小丫頭?」
小女孩說道:「我娘說,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平白無故對自己好的。」
葉臨淵伸出的手依舊沒有縮回去,他想了想,誠懇說道:「那你是要凍死在這個風雪之夜裏,還是選擇和我去山上?」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茅草很冷,衣服很冷,冰雪組成的寒霜世界裏,唯有他的手掌溫暖如春。她猶豫了一下:那我該叫你什麼?
葉臨淵拿過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寫下幾個字:臨淵羨魚。“我叫葉臨淵,臨淵羨魚。”小女孩盯着他的眼睛,反覆確認他沒有騙人。
她忍不住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手,搭上了他的手。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這是小女孩一生最重要的決定之一,許多年後她登上人間至高的界望山,指着蒼蒼茫茫的北境對另一個人說:我從此得見天地。她的一生再不平凡。
葉臨淵牽着小女孩的手走在雪夜裏,已經餓了許久的小女孩忽然腿一軟,跪倒在了雪地里。葉臨淵看着雙膝沒入雪地中,正掙扎着竭力出來的小女孩,忽然心頭一動,一板一眼地說道:「你這樣算是行了拜師禮了。你以後就正式是我徒弟了。而且還是大弟子了,因為我沒有其他徒弟。」
小女孩又是一臉茫然。
過了片刻,小女孩似有所覺,忽然對着中年道人磕了個頭,口中喃喃道:「見過師父。」
葉臨淵不自禁笑了起來,他將傘放在了雪地里,用雙手抱起了小女孩,把她攬在胸前,朝着盡頭的大府走去。
大雪更深,悄無聲息地飄落,華燈初上的夜裏,小女孩的家不知道是陋巷中的哪一戶,但是葉臨淵很有耐心,因為他剛收了一個可愛的徒弟。他想着慢慢走賞雪,又想起小女孩估計很久沒吃飯了,於是腳步不由自主的快了一點,想着早點跟她媽媽說完拜師的事,一會帶她去吃點東西。
雪花落在了葉臨淵烏黑的頭髮上,沾濡在他的鬢角,眉眼,那一瞬似是白髮蒼蒼,緊緊盯着他的小女孩忽然抬起手,替他輕輕彈去他鬢髮上的霜雪。那一刻,她的眸子很明亮。葉臨淵也不嫌棄女孩髒兮兮的手,只是淡淡微笑。
那條陋巷上的故事也很快消失在下一個拐角,唯有雪地里那柄被風吹動的紙傘悠悠訴說過往,大雪無聲,一點點淹沒了他們的腳印,天地還是蒼蒼然的白,只是在有些人的眼中,終於有了其他的顏色。
爆竹聲劈里啪啦地炸響,散入開年的風裏,化作新一年的祥瑞。
歲歲年年,年復一年,一如從前……
轉眼又是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