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海邊的七叔

第22章,海邊的七叔

我把羊皮本翻開,遞到她的手裏,並將她的手按在書頁上。

我按照羊皮本上符號開始念。

她一邊聽一邊用手撫摸書頁。厚厚的黃頁紙在她的手裏發出沙沙的響聲。

“不光是樂譜呢,你看它的背面還有盲文顆粒,像是用圓珠筆芯壓出來的一樣。這不是線譜,是一些組詞,就像某個名字一樣。正面和背面結合到一起,就更好說明了,你看這裏,寫的是‘紅花’。”

她將書頁翻了過來。

我果然在書頁背面看到一些小小的突起,排列整齊,一團一團地,不是習慣讀盲文的人是不會注意到的。

“紅花酒店。”

“南亞。”

“南亞賓館。”

......

“哦,那就是了。這是個路線圖,還標了日期和另外一些數字。某些路線一直在重複,就像在這條線路上來回了許多次。”

“是的。在一個迷宮裏走路,來來回回,不知疲倦,像一隻搬着米粒到處跑的小螞蟻。”我的心漸漸地冷了下來,記憶在我的腦海不停地打着轉,一個個日期和地點裏漸漸閃現出來,讓我更加堅信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早已經被記錄在了羊皮本上。“這是一本關於我的羊皮本。”

“是有個人在和你開玩笑嗎?”

“但願不是的。”我低聲說。

“要不要我幫你把盲文寫在紙上。”

“不用了,我認得盲文的。”

“你怎麼會認得的?”她瞪着眼睛望着我,吃驚的表情掛在臉上,但這樣看上去更加可愛。

“這聽起來才像個玩笑,但我確實會。”

我想跟她說我拿走了她的書,我還買來了普通版本進行對照,只為了弄懂《愛的藝術》中那些令人新奇的盲文點字。

我在讀《愛的藝術》,更是在撫摸這本書,就像撫摸一種難以接近的真實。

離開葉蘇兒是一件輕鬆的事,但要再見她卻是一件令我感到為難的事情。

當我終於解開羊皮本的秘密的時候,心中的疑慮和天空中的雲朵一樣陰沉沉的。

我起身離開,她依然坐在那裏,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從此被拉得很遠很遠。

兩輛凱迪拉克轎車在香港九龍海灣的隧道里行駛了很長時間。

我仰躺在後排的座椅上望着成串的燈光從車頂的天窗里快速地劃過,等到我們從地洞裏鑽了出來已經是正午時分。

耀陽的陽光頓時讓我的眼睛只能看到手掌大小的光圈,然後什麼也看不到了。這持續了大概有十秒的時間,一隻正好從我們車頂飛過的海鷗叫醒了我。

我望着海邊孤零零的兩座紅色屋頂的房子,一大一小,就在懸崖下綠油油的草坡上。兩艘摩托艇拖着長尾在白色的沙灘附近繞過一艘尖頭遊艇快速駛過。

海浪無聲無息,只在沙灘邊捲起泡沫,然後像撒出的漁網一樣重新潛入海里。

七叔在草地上站着,有些駝背,風從正面將他衣服吹起。

新哥一襲白衣,舉着一支帶三分之一瑪瑙顏色的玻璃酒杯,咧着嘴望着海邊輕笑。他們背後的尖頂房子漆着白色的牆漆,二層有四個隨意張開的窗戶,黑洞洞的,看起來一點都不整齊。

僅有一個穿着帆布服的工人坐在慢悠悠的割草機上抽着煙。

七叔朝我招了招手,翹着腿坐進遮陽傘留在地面的陰涼里等我。

我坐到他側面的時候日頭正烈,乳白色的油漆板桌上的淡紫色桌布散發著一股黑麥草的清香。

他給我倒上小半杯軒尼詩,用中指上的瑪瑙石輕輕地敲了下酒杯,然後就將酒一口乾了下去。

我只是淺酌了一口就停了下來,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安靜地望着他。

新哥在一旁抽雪茄。

七叔穿着一件圓領佛衫,灰色的,脖子上沒有配戴譬如黃金項鏈之類的任何東西,頭髮稀疏了不少,看起來不再顯得如從前白得濃烈。他不抽煙,用一支手支着下巴,另一隻手撥弄着一長串烏黑髮亮的佛珠,像握着勃朗寧重機槍的彈鏈。

他沒有說話,似乎對青草地里來回奔跑的兔子更感興趣。

我也懶得說話,觀賞着眼前平常如以往的草地,沙灘,還有發藍的海水。

帆船還在擊打浪花,鱗次櫛比的高樓以高於海面的姿態俯視着我們,貼着海面奔騰的一片白雲像初次喝醉酒的伊麗莎白女王,全靠王室的虛榮支撐着。

“我老了,但沒想到會老得這麼快,連這草地上的兔子多打了幾個洞都數不清了。只好想了一個笨人的辦法,將草坪里的草都剃個頭,才好讓我看得更確切些。”

我沒有接話,雷同於以往的習慣,當他沒有回頭看你的時候,說明還有很多話要說。

我默默地聽着,熱風還在吹,手上油嘰嘰的,頭頂上一絲雲也沒有。

“老是一個特殊的階段,就像一塊煙熏火腿,不管你用檸檬汁,番茄汁,還是上好的威士忌去調味,都找不到既粘牙又脆嫩的甜感,所以,就別想花力氣去把期望的味道找回來。可是,找來找去,也只是一塊肉的感覺,我們幹嘛花那多心思呢。

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是舌頭,和牙沒關係,即使牙掉光了,舌頭還在嘴裏搗騰。搗騰來搗騰去,黑的天也好,白的天也好,天翻地覆,讓人好不心安。

直到幾個笨拙的朋友提前退了休,天天想在沙灘上撿到些寶貝似的在海里衝浪,上岸卻老提香港回歸的事,我才明白了過來,不止是我老了,大家都老了。”

他說完,隨手拿起我為他倒上的酒咕嚕一聲又喝了下去,似乎想到什麼,酒杯在胸前停了大概十秒的時間。然而,他最後還是將酒杯輕輕地放在桌面上。

我幫他續上酒,將空了大半的酒瓶用瓶蓋蓋好,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我看着遠處一大幫人從遊艇上走了下來,男男女女不下十個,有些人攙扶着一個女人,有些人手裏空空的,有些女人發出嬌滴滴的笑聲,正朝我倆走來。

我估摸着還要很長時間才能到達,便掏出一支煙點上,美國牌子,味道很沖。

“非得報仇?”七叔突然問我,

“不一定,但非得搞清楚,至少得知道是怎麼回事。感情也是一碼事,他幫我做了很多事,很多看起來有意義的事,臨死前還為我準備了一張好支票-少校的免死金牌。這是為了什麼,我一直為這件事懊惱。”

“有沒有其它選擇,或者說你有沒有考慮過帶着曼妮去一個遙遠的地方。照顧朋友的遺孀也是個感人的故事,何況你們私下裏感情不錯。”

“不。對待朋友和對待女人是兩碼事,這不能聯繫到一起去。至少不能用上帝的眼睛看待男女關係。”

“上帝的眼睛,你從哪兒想的詞。不過我喜歡你的說法,上帝只有一個,冒牌貨和吹牛皮的人到處都是,他能收拾住這群假惺惺的信徒就不錯了。信徒越多,他就越忙。這本身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他微笑着朝我看了看,又將脖子轉向前方,喝了口酒。

改用一種慈祥的目光端詳着眼皮底下的一切,“你可以為毛瑟報仇,但兩種人不能動,一種是警察,一種是手無寸鐵的女人。我知道你從不用槍,唯一的一把刀也送給了小朋友。

我沒有監視你的意思,但我得知道你在幹什麼。我向朋友朋友們形容得很清楚,你是個人畜無害的傢伙,他們差點相信了我的話,唯一的條件是你,是你往後的做法能讓他們放輕鬆。

這是好事,白秋,挨着馬屁股總有撅蹄的時候。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了,這對我們都不好,你知道我息事寧人的性格,能過去的都讓它過去,你得謹慎點。”

等他說完,我望了他一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海風突然將迎面走來的人群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三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抬手緊緊地抓着帽檐,一旁的女人則藏身在他們的腋下。

沒有找到依靠的其它女人只好伸手捂着裙子,可還是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

我越過他們欣賞着遠處藍得發亮的天空和海水。

它們看起來其實並不遙遠,就像伸手可及的一塊帷幕,如果我們能拿十分的習慣透過它思考更遠的事情,那該是多好的事情。

“放心吧,七叔。我不是尋仇的人,只是復仇的人。我不會殺人,更不會掀起‘丘比特’風暴,那些都太遙遠了,法律時代早就來臨,我們只是後知後覺罷了。

我為過去和現在都傷心過。

不過,我還得感謝您。我承諾您,永不背叛您。或許,毛瑟的事情了結過後,我會和新哥一同呆在柬埔寨,那裏才是我想去的地方。

您可以着手找到一個代替我的好手了,就算我不動手幹些驚天動地的事情,我相信我會惹到大麻煩。

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不是我招惹就是別人送上門。

另外,丘比特轉型是好事!”

“你傷過心。”他很小聲,靜靜地坐在風中,揚了揚下巴,朝着遠處招了招手,意味深長的望了我一眼,“就這樣吧。阿新會接管你的生意,直到你收回手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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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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