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彈鋼琴的小男孩
第二天清晨下起小雨,一開始淅淅瀝瀝,不久就變成了如輕霧般若有若無地灑在我的臉上,我鑽進了一個留着臟頭髮的老頭的出租車上。
要不是他不停地咳嗽,臉上透露出一股能被從窗戶中飄進來的雨霧嗆着的可憐勁兒,我都差點沒有認出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但他先開了口。
“你是下水道口的可憐男孩?”
“你是下水道口的出租車司機,還是老掉牙的老派殺手?”
“賭馬的事讓我輸光了所有的錢,只好出來跑跑生計。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我打過你家裏的電話,但沒有人接,你覺得對不住我,所以在逃避我?”
“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你遲早要輸光所有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我看你也差不多。”
他哼着小調兒,點了一根乾巴巴的紙煙,望着我下車,朝着雨水裏的我不停地揮手。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在我還沒來得及走進酒店的時候,新哥的遠洋電話打進了我的手機里。
電話那頭鬧哄哄的,我能聽到芳芳放浪的笑聲。
他說他聽到了關於“紅色丘比特”的事。他說為了一個女人要我保持冷靜,更沒必要為了一個盲人女孩在牆面上留下記號,且深切懷疑七叔對我的決定深感懊惱。
我說完“去你的”就掛掉了電話。
七叔將我所有的賬戶都已經凍結了,我的三個手下逃之夭夭,沒有人為我從七叔的嘴裏帶回來一句話,一個字也沒有。
看樣子,從今天開始,誰都可能在我的脖子上剮上一刀。然而,我沒有再害怕什麼。
李國華在酒店等我。我拉上窗帘,為各自倒上一杯,躺倒在沙發上,像兩個四仰八叉的猴子相互看着。
“你知道,在毛瑟遇害的當晚,也許就在他剛剛咽氣的時刻,一個挺着捲心菜一樣肚皮的警察第一個衝進了曼妮的家。曼妮還在夢中喝着另一杯冒着藍色火焰的雞尾酒,或許還在夢見和一個男人摟摟抱抱。”
“多好的男人!”
“當然,你不必將這些告訴那個胖子警官,你知道中國的警察並不好惹。他把有的沒的都寫在刑事報告上,看上去就像是他親自動的手。我對他的熱心腸感到疑惑,就像看到你們英國人明明知道中國很強大卻還賴在香港一直不走一樣令人費解。”
“有的沒的是什麼意思?”他問道。
我說就像往白酒里兌白開水,或者加冰塊,加一些濫竽充數的東西。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過多久又開口問我“濫竽充數”是什麼意思,這讓我的心情變得簡直糟糕透了。
我將曼妮前夜給我的那一沓照片遞到他的手裏,才把他從語言的漩渦中拽了出來。
“那麼,你給我帶來了哪些消息。”
“海邊朝你開槍的傢伙是北愛爾蘭人。一行三個,沒有受聘於任何一家公司,在別的地方沒有案底。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作案動機,沒有資料來源,我只能查出他們出生在英國,沒有工作履歷,沒有當過兵,我都不知道他們在哪兒長大的。”
“要不是阿富汗恐怖組織,要不就是一頭從動物園裏瘋跑出來的大象。”
“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要暗殺你的人勢力強大,他們能安排一支私人武裝和你對抗。不過現在好了,我已經通過你的律師申請了個人保護,雖然這沒多大用處。”
“謝謝你,我的私人偵探。你在白費力氣。”
“殺毛瑟的人跟他很熟,甚至有些親近的關係,例如曼妮。但曼妮被你排除了,但願你沒有失誤。從他死前掙扎的程度看,幾乎毫無痛苦。”他突然頓了頓,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從另一個角度看,警方並沒有下多大功夫。鑒定報告草草了事,連醉酒的嫌疑都沒有排除,也包括死前吸毒,沒有找到兇手痕迹,只留了一雙手套的螺紋,還是超市便宜貨。顯然,有人在幕後阻止一些事情。”
“看起來,我們也不該管。”
“這起謀殺,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懸案。你知道私人偵探不能介入這些事,我沒法幫你了。”
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抬眼皮的動作毫無力氣。
“不。金毛怪,我們談的事情只是一件平常無奇的事情,你沒必要表現得那麼憂鬱。幫我找出照片中的女人,儘快,不要磨功夫,不計工時,一口價。”
“你最好躲起來,別那麼張揚。你們說的道上,有傳言,說是有許多人想殺你。”
“這是個好建議,我會躲起來。但沒有那麼多人要殺我,除了一個兩個。”
“一個兩個就夠了。”
“別說那麼多話,好好接着我給你的東西。”我扔給他一沓厚厚的鈔票和曼妮交給我的照片。
他起身離開,留下我孤零零的在房間裏轉圈。
雨水不停,潮濕的路面上總是飛來一些看不見的泥點,粘在我的皮鞋上,讓我整個人看起來都髒兮兮的。
自從我將酒吧當掉以後,警察不停地在我的身邊出沒,他們就像從下水道里汩汩而出的污水,讓人感到一種隨時可能掉進深淵的危險。
我從一個旅館搬進另一個旅館,從一個黃昏走入另一個孤獨的黃昏。
七叔一直以來都懷揣着足夠的耐心看待一切,看似也同樣在等着我從某個熟悉的記憶中醒轉過來,像少年時那樣在無望和無辜的失落中,踩着深淺不一的步子蹣跚着走回他的身邊。
然而,自從我誤入歧途以來,看到的所有暴力和貪婪,形同於一種無法丟棄的烙印,就像戴在女皇頭頂的花環。
沒有一個人可以忽略它,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簇擁它。
有誰試圖去擁抱無法掣肘的快樂,就有一個人無法得到豁免,並受到無法免受的詛咒。
我將一個畫著特殊符號的空殼快遞丟進了路邊的郵筒。
我向七叔說明,在解開毛瑟的死亡密碼之前,出於江湖的道義,我也該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務去處理完面對的一切,儘管大禍將至。
做完這個,我頓感輕鬆。
一輛拉着警報的車子正好從我身邊疾馳而過,車燈圓鼓鼓的,就像毛瑟來不及閉上的眼睛。
我鄙夷地望了一眼車子尾后的車燈,穿着一身黑衣朝着人群中走去。
我重新躲進坪山河邊的那所鐵皮房子裏。
房裏靜悄悄的,電話機不見了蹤影,竹制涼席和藤椅還在,鐵門大開,窗台上站着幾隻白色的鴿子,一看見我就撲騰着翅膀,不停地咕咕怪叫。我從附近的集市上買來棉被,一件雨衣,一隻三米長的魚竿,還有一條足夠我張開雙胯就能將整條河流裝了進來的高大的軍用馬扎。
我將羊皮本用防水塑料包好,系在魚線上,每天都看着它在水底沉沉浮浮。
雨滴不停地散落在滾滾直下的涌流里,一會兒就不見了蹤跡,只有那些還在下籽的紅鯉魚時常在江面上跳來跳去。
左右的鄰居並沒有認出我,卻不停地和我打招呼,有時還會邀請我去家裏做客。他們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天有人開槍射擊的場景,槍聲和被蒙上荒誕外殼的情節是個講不完的故事。
當他們提到那隻被槍斃的巴西獒犬時,都說狗肉的味道好極了。
我多麼希望每條狗都能多一絲忍讓之心,如同人類一樣能適時放下時常掛在嘴邊的對於朋友的真心,只有那樣,它過上的日子能比我現在好上一百倍。
如今,它為了主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撲上去,所以它死了。
我看着手裏的羊皮本,就像看着一隻已經死透的鹹魚瞪着眼睛看着我,它所具備的一種毫不刻意的溫柔氣質,讓我感到此時正身處一個荒誕不經的氛圍里。
我徹夜不眠,琢磨着那些摸不着頭緒的字母和數字,就像讀着毛瑟早就為自己寫好了的悼文,或者說成一種關乎生死的啟示。
說來也奇怪,自從我住進這個還算清靜的鐵皮房子,警察和其它危險人物再也沒有找到過我,像是在躲着我而不是我在躲着他們。
唯一讓我躲之不及的是一位不知姓名的小男孩,不足一米的身高,頭髮有些發黃,黑眼睛烏溜溜的,看起來比我小的時候要小多了。
他總是在我疲憊的時候敲打鐵門,讓那脆弱的鐵皮發出比牛皮鼓響亮得多的響聲。有時他給我送來一隻才剛剛結蒂的青色毛桃,只有指甲蓋兒那麼大,有時會給我送來一條和他同樣有好奇心的泥鰍,在掌心不停地扭來扭去。
一長串用竹枝穿透的葡萄乾,一隻從他母親手裏偷來的雞蛋,我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喜悅將他們投入那隻鐵皮桶里,用小火煮熟,然後當著他的面吞下肚子裏。
我試着教會他一些東西,玩彈珠,用頭髮絲捆住蒼蠅的腿,拿柳葉兒吹口哨,斗蛐蛐,朝一根老樹樁上投擲摺疊刀。
他拿摺疊刀的手掌還沒有刀柄長,揮刀的興趣卻不亞於我對童年的懷念。
我就坐在臨近河邊的那扇破門而出的暗門旁靜靜地望着他,刀刃上的光能幫我照亮羊皮本。我低着頭翻着羊皮本的時候,他也學着我的樣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和我盯着同一個地方。
當我合上書望向他的時候,他朝我翻白眼。你要小心點,你的獵狗在舔你的屁股,我說。
他開始笑,眼睛彎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