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黑夜裏的思念

第13章,黑夜裏的思念

我依然成天手捧書本,嘴裏哼着流行的小曲,對七叔的作為從不感冒,反而有些反胃。

“只要你能來,湄公河的水能捲起大海。”新哥高興地說。

“難怪這裏鬧洪災。”我哈哈笑。

我們走進大廳,到餐桌前坐下,開始一天最要緊的時光。

我和新哥坐在一起,芳芳坐在身側,對面兩男兩女。

女人剛從游泳池出來,臉上還掛着葡萄一樣的水珠。

同來的兩人中有個柬埔寨警察,硬挺的制服剛從漿洗店裏取出來,抄一口拗口的中國話,吃飯時狼吞虎咽,讓我時常不得不盯着他那兩撇八字鬍須出神。

他在斷斷續續地提起白天遭遇的槍擊事件,邊從嘴裏挑出一塊長長的鵝骨頭,就像丟棄一顆彈殼一樣看着它落入旁邊的白色瓷盤裏。

當他喝完杯中的一口紅酒時,我正用一張冷漠的臉看着他。

我絕不認同這是一次意外的誤會,我認真地提醒他道。

他朝我擺了擺手,用手帕將嘴角的食物殘渣胡亂地收拾一通,然後朝我努了努嘴,好像向我說明這只是小事一樁。

他摟着身旁的女人親昵起來。

昏暗的燈光看起來更加昏暗,牆角的音樂在我背後輕輕地響個不停。

我轉頭望着另外一位中國朋友。

他看起來更像柬埔寨人。沉默寡言,皮膚黝黑,有逾期衰老的肥胖和頹唐。

髮際很高,印堂寬闊,養成了一個輕咬下嘴唇的壞習慣。

眼角的魚尾紋像一張即將被眼珠子掙脫的漁網。

他是新哥的合伙人,香港人,廣東血統,綽號“波王”。

他認真地從手腕上取下一串木紅色佛珠手串送到我的面前,並開始談論紅木和沙金的走私生意。

新哥端着酒杯保持緘默,意味深長地看着警官背後的燈光。

芳芳的腿從桌子底下伸到一側,用手肘支着下巴,有一瞬沒一瞬地打量着我手上三顆珠的廉價手串。

夜晚的時光總有些拖沓,搖曳的燭火跟隨微風搖來搖去。

我在一陣稀疏的交談中漸漸感到疲憊。我端起一杯酒輕輕地抿了一小口。

“木頭都死去了,還被割來割去,打磨成首飾模樣,卻被說成是佛珠。”芳芳拉了拉我的手,輕聲對我說。

“不,是他們在看着我們死去。一顆不變的珠子其實是一佛國,一顆善變的心是一座地獄。入不了地獄的珠子又怎會死?入不了佛國的心才能談死生之說。”波王下巴輕顫,兩隻眼睛笑眯眯的,有佛教壁畫上歡喜佛的喜樂味道。

“你在說些什麼,聽不懂呢。”芳芳輕輕地搖着頭,沒有看他。

“大概又要談一些佛教的理論,這是波王的愛好。每個人在晚上的時候都會無聊,以為只要躺到床上就能裝得像佛家打坐一樣,心裏就會想一些怪事情,灌頂啊,圓寂啊,升天啊,搞得像一株自殺的三葉梅花。然而還是脫離不了走私和販賣,對錢財可一點都不含糊。”新哥用一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將手中的雪茄重重地放在桌面上,雙手抓着衣領震了震外套。

他重新拿起煙吸了一口,眯起眼睛。

“地產。你們應該去弄弄地產的事情。‘巴黎協議’之後的柬埔寨大局已定,不少外國人來到我們這裏,他們喜歡這裏的政府,更喜歡毒品和房產。有的建廠房,有的囤地,有的開酒店,然後在除此之外的草地上種罌粟。你們中國人有的是錢,而我們缺的就是錢,.....”柬埔寨警官翹着他的八字鬍須,一本正經地還要說什麼。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新哥起身接的電話,朝着電話那頭若有如無地“嗯”了一聲便掛斷了。

他雙手叉腰,皺着眉頭,抬起下顎,轉過身來看着如變了色的蛋糕片一樣碼在盤子裏法國鵝肝,目光里有絲辛辣的味道。

冰冷的法國餐散發著冰冷的味道,刀和叉的光澤也是冰冷冷的。好幾個勤勞的柬埔寨侍應生及時收回了手,靜靜地退到很遠的地方。

他們穿着白色的上衣,打着圓形領帶,臉色卻變得黑巴巴的。

我從新哥紫色條紋弔帶中間看到起伏的胸口正帶動腹部的肌肉慢慢后縮。他在發怒。

“你的肚子太胖了。”我連忙走到新哥身前,伸手拍着他的背,順便將他準備從褲兜里拿出來的手按了回去。

我邁着步子,繞過他的身後,走到餐桌對面,伏低身子看着那張才從嬉鬧中回過神來的臉。

我伸出一根食指將柬埔寨軍官的八字鬍須盡量撫平一些,動作輕柔得像只圍牆上的貓。

他鬍鬚濕乎乎的,柔順中帶點彈性,這似乎是沾上女人口水的緣故,就像男人絕不善罷甘休的慾望一樣。

即使軟弱無力的男人也會想入非非。

“我說邦恩。”我在確認過他的名字后,頓了頓接著說道:“和那個男孩無關,這是你要弄明白的第一件事。他只不過是“白色蓮花”中最普通的一朵,而這裏遍地都能聞到花的香味,我也能隨手采上一棵。我愛死這裏了....我也同樣不願看到你死掉,你不信佛,我也是,在場的各位都不信佛,這點你我都很清楚。但你不能死,你不會願意的,雖然沒人管你的死活。”

邦恩仰頭的樣子特別滑稽,我至今能記起他伸出舌頭將腦門上的汗水吞進肚裏的模樣。

他不停地點頭。

“你沒有幫到我,這很遺憾,你可以把它當做你的損失,你也可以不這麼想,這我管不了,我也不樂意管,這是你該管的事。那顆子彈,是從我自己的彈孔里鑽進來的,這太蹊蹺了。有人要我們兩兄弟的一條命,很可笑,你要轉告他們,這種手段太危險了,讓人無法原諒。”我朝他點着頭,就像我自己也在懷疑自己的想法轉而藉助於他的肯定能給人增強信心一樣。

他低下了頭去。

射出的子彈掉不了頭,有人決意要對我下殺手已經避無可避。我拿起面前的餐巾將他光頭頂上的汗水擦得乾乾淨淨。

夜晚還是那麼平靜。

“有人要殺白秋,這不是件簡單的事。不管是誰動的手,柬埔寨黑幫?警察?還是受中國人指使?眼線就在你們警察局裏!”新哥望着邦恩,抬起一根手指,

“不管是誰出賣了他的行蹤,我得保證他的安全。我可愛的治安官,談完這個,再談地產生意。剛剛可是你頂頭上司的電話,他能向我保證的都說了,包括一些抱歉的話。”

新哥切開一支雪茄,為我點上火。燈光越來越暗,沒有人說話。

邦恩望着波王。

波王的歡喜臉起了作用,他開始堆上笑臉,但在我看來,這只是一種低等的伎倆,就像附帶在手電筒內的一張為了說清用途的說明書。

“沒這麼危險的事,開了一槍就會收手的,大家都摸清了底細,沒有人不怕遭到報復。依我看,暫且避避風頭。”波王說,

“不,我要迎接它們!我覺得毛瑟的死像是某種象徵,像一個簡化不了的祭祀。”我深深地長吸了一口煙,企圖儘快沉浸到短暫的眩暈中去。“談好你們的地產生意吧,不能怪到邦恩一個人頭上。”

我起身離座,一步一步踩着拐角的樓梯上樓,將房間裏沉悶的空氣留在昏暗的燭光里。

我雙手握着銀質柵欄,瞄着藍綠花紋的地板,迎面吹來的熱風帶着深圳的潮濕味道。

等到波王和新哥走進房間已是深夜時分。

我安靜地望着遠處稀稀落落的燈光,黝黑的樹影在風中發出浪濤一樣沉悶的呼聲,還有三個不同模樣的影子一同爬上對面高聳的圍牆。

“你認為是誰殺了毛瑟?”新哥問我,

“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他們似乎太心急了,有人想對我下殺手。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說實話,我早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但還沒到脫身的時候。”

“你要追查下去?”

“無路可退。”

“.......”

“你此時最喜歡聽的歌曲是什麼?”陪我站立很久之後,新哥開玩笑似的問我。

波王也裝出認真的模樣。

“birdie。”我說。

“不錯,就是她,birdie,我心中的金絲雀。”新哥拖着那條筆直的右腿,扭着腰身,邁着哼唱的節奏走出了我的房間。

波王將厚厚的一沓文書留在了我的床頭,躬身退了出去。

門沒有關,燈光正從樓梯上褪回到樓下的大廳之中。沒過多久,芳芳的腳步就一級一級地逆着光明投向我,沉沒在安靜的黑暗之中。

我是黑夜的帝王,卻沒人能撫慰我黑暗的心。

我曾經在困難的生活中飽受的煎熬,以及頻繁遭受呵斥的冷遇,常常驅使我如同被一群發了瘋的馬蜂緊追不捨的孩子在山嶺中奪路狂奔。

我無法回頭,也不敢貿然前進,可笑的是,明知道白費氣力還得不懈堅持。

等我長大之後,七叔時常用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教誨我和新哥,他說,人世間沒有善和惡,也沒有愛和恨,如果有,也只是有一部分人需要它,而另一部分人喜歡它。

我離開葉蘇兒有幾天了,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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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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