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向軍上班的汽修店,處在一處工地的旁邊,屬於正在發展的新區,還沒有什麼人流。店子三間門面,三張卷門已經拉開了。洗車房靠着東邊的工地,中間的是接待室,西邊的是維修保養的工房。老闆之前是社會上的混子,坐過幾年牢。性子比較沉悶又寡言。雖然心靈上已經得到了改造,但那副凶神惡煞的五官展現出的神情,也想要得到改造的話,就只有去到整形醫院裏住幾個月的院了。眉毛粗中如刺,眉下那股從心裏透過眼神冒出來的兇狠勁,就像老虎隨時準備撲向獵物。整張臉就是張狂二字。大鼻子,暗紅乾澀的嘴唇。個子不高,但粗壯,皮膚黝黑。嘴巴歪銜着煙,可能是怕銜着的煙會掉,連笑一下都捨不得。但性格來說完全沒有老闆的架子,也幾乎不安排和分配手底下人的工作,自個幹着自個的事情。凌雜或者非他必要出面的事他都交給了二把手。
二把手高瘦的個子,四十多歲的年紀。長期頂着囚犯的同款髮型,墜着眼袋。煙不離手,沒事就夾在手上,有事就銜在嘴上幹活。一天要叫李向軍的名字百十來次,不管大小的事情。拿個扳手就要把李向軍從東邊叫到西邊來,遞到他夾煙的手上。因此李向軍便悶在心裏非常的不爽,而同樣跟他學徒的劉城,因為把這師傅哄開心了。有時也對着李向軍使喚來使喚去,他本就看不得劉城虛情假意拍二把手的馬屁,這樣一來,不爽的情緒就擺在明面上了,彼此也都不怎麼說話。
到店門口時,劉城在外邊架着一張桌子吃早飯。彼此都視而不見。因為前兩天不服受着劉城使喚跟着鬧了一點矛盾,又聽得劉城在背後跟着二把手談論他的壞話,關係分裂開來。店裏的氣氛壓抑在李向軍的心頭越來的強烈,比手頭上的事還要沉得多。吵架時,他嫌棄劉城是個馬屁精,光說不練不幹實事,只會動嘴皮子。劉城嫌棄他是個木頭,是個獃子,只做得好洗車的笨活。
這種環境下,他零零散散的思考了幾天,決定辭職。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在這裏有好的造就了,勾心鬥角,也覺着心累。同時心裏自負着,人以群分,自己應該跟能學到知識的人待在一起,而不是處在這種低俗中。
一早,老闆跟他結算了工資,破天荒的多聊了幾句話。
“準備去做什麼“
“我哥那裏叫着我去幫忙打理魚池“李向軍早就想好了辭職的理由。
“好,忙完了,你要是還想來這裏上班,你就過來“
“一定“李向軍對老闆的這般看重,心裏着實有些感動。
收拾完行李,把被子捆好,提着包甩上自己的肩背。離開了這間小鐵皮房,屋子裏的灰塵長久下來,會給人一種呼吸不順暢的感覺。這種感覺哪怕是錯的,越發的在意它就越發的真實,他早受不了了。這刻屋外帶着一絲清涼的空氣,在清洗他體內的灰塵。氧氣順着鼻子,進入他的肺。在全身每個點洗漱一遍后帶着這些灰塵從嘴巴里呼了出來。東西有些沉,背着有點喘不過氣,但心裏感到一陣清爽。跨過菜地上的濕泥土,走上行人路,這條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除幾片大的黃葉,地上也沒有其他的垃圾。走過了一個紅綠燈路口,上了公交車后,他坐在最後一排,把行李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身旁。上車之前礙於這些行李,他在打車和坐公交之間猶豫了一下。公交車的顛簸讓他陷入了一片茫然中。每次提着行李踏上回家的路,就感覺自己像個打了敗仗的‘逃兵’,往家裏躲難。但他肯定的是辭職是他做的正確選擇,再者他將會重新踏上一條大道。
公交車繞過了半個區域,到老車站附近時,車上已經沒有乘客了。他拖着行李蹣跚地下了車。
下車后的這段路是他最為忐忑的,巷口左邊的水果攤是李阿姨家。周邊或多或少有些熟人會要做個招呼似的問個究竟,或者見他這個樣子起些閑言碎語。他無法再在腦海中遊離,或者胡思亂想。不過這他都不太在意,擔心的是因為他事先沒有跟母親招呼自己辭職的事,當他提着行李進門時,他不知道母親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對他這般半途而廢又有什麼樣的看法。最頭疼的免不了在耳邊上一連幾天甚至幾月的道德教育課。
跨進院門,母親剛清理完前坪上的那些雜草,瓶子和屋子裏的紙殼都已經收拾賣了去,堂屋裏空蕩了些。見他提着行李回來,母親先開口了:
“把被子拿出來,我給你晒晒”母親又忙着洗衣盆裏面泡着的衣服,直起腰來說道。他的心也在這刻發現了頭頂上的暖陽,的確是個好天氣。
他把行李放進了堂屋,掏出被子搭在了前坪的一根鐵絲上。
“休息幾天?你這回來了,自己把房間清理出來,把床開好。“
“我辭職了“
母親好一陣子沒有開口說話,等李向軍把行李打點好后,方才問:
“想好做什麼事沒有“
“還沒“
“把手頭上的事先幹着,等到有出路了再去做下一步的事也不遲啊,你這樣貿然冒失的辭職,跟我一樣,待在家裏養生啊“聽得母親的話,李向軍上前幫着母親擰乾了衣服。
“想着也是先休息一段時日吧”李向軍回道,話語中他顯不出太大的精神,的確大多原因是來自於辭職后的迷茫,儘管他心意已決說出辭職的當時,他也只知道自己有很多條路可以走,走哪條路,自己還沒有想明白。只要先上了船,不管能不能找到槳,安慰自己就算靠着雙手也能撥回岸邊。可這理想的船並不安穩,一旦經歷波浪可能就會翻滾,溺死在其中。
轉身進了屋內。裏邊沒什麼可待的,他也沒有獨立的房間。除了看電視和睡覺,沒有事情可以做。想着看電視母親會覺得他遊手好閒,沒有上進心,所以他選擇了更為遊手好閒的方式:睡覺。因為睡著了,母親不會打擾他的休息,啰嗦的話會便憋在心裏面,可他暫時卻是睡不着。他把東西整理完,坐在木沙發上,胡思亂想了一陣子,讓他犯了困意,便躺在木沙發上睡了起來。
這裏已經很少聽見車流地鳴笛聲了。鋼筋紅磚建起了的新巢,也聽不見鳥兒的鳴唱。只有院子外偶爾地一陣腳步摩擦着地上沙石,發出的吱吱響。伴隨着幾句沉悶的言語,聲音在這狹小的巷子中傳送不出去,便在巷子裏來回回蕩,久不肯消散。安靜下來,細微一點可以聽得見灰塵卷在空中的撞擊聲和摩擦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源於辭職后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白日夢見自己發了財。結果被凍了醒來,睜開眼睛,現實是躺在冰涼的沙發上,外邊一陣狂風一陣暴雨兩者交替時緩時烈,風吹得那些老舊的窗戶嘩嘩作響。
天也暗了,屋子四處灰暗且空蕩,狂風襲過的那股氣流卷着雨水,濕潤瀰漫在整個屋子內。堂屋的門和房門都是敞着的,被風刮一開一合,發出巨大的碰撞聲,震碎了堂屋一塊木門上鑲着的玻璃。他趕緊爬起身來,來不及系好鞋帶,朝着屋子外走去。外面晾着的衣服被子已經收了進來。此時風已經漸緩,暴雨如石頭一般地跌落。
“李向軍”母親的聲音在灶房內,他朝着灶房跑去。
灶房裏側房頂那塊用雨布遮住的窟窿被大雨給沖塌了。母親在灶房做飯,雨水嘩啦啦地灌了進來。浸濕了堆在地上的柴火。他跑上前把下邊的米缸挪開。又跑去堂屋後邊的雜物間,取出梯子,搭在了院門外的圍牆上,爬了上去,暴雨如石子一樣砸在人身上一陣陣麻木的疼,睜不開眼睛。一陣狂風又像發怒一般,嘶吼了起來。掀得灶房屋頂上的紅瓦搖搖擺擺吱吱作響。風大得讓人在地上都站不住腳。
“你小心一點,別摔着了”母親撐着傘,在下邊擔憂。
“媽,你多拿幾塊磚頭給我”又多添了幾塊磚頭在周邊壓着雨布,方才重新遮住了窟窿。
天氣像鬧了一場情緒,現又平緩了下來。
“屋頂得找時候補補,這樣下去逢雨不是辦法,天氣也越來越冷了”母親說道。
“等天晴了我去買些木材回來”
雨小了一些,母親把灶房裏收拾乾淨。灶房的地面還是那種類似雞蛋盒子的泥土地,高低不平。裏面躺着的積水,難以抹掉。老一輩傳着,被狗咬了的話,鏟這麼一塊黑泥,敷在傷口上就管用。母親重新在灶台里生火煮麵條,堆積在地面的柴火被雨浸濕了,泥巴地面走起來也有些打滑。李向軍把灶房裏那些沒有用的且被淋濕的東西全部扔到了院子外邊,又把堂屋得玻璃渣子打掃乾淨。
收拾了一陣,換去了淋濕的衣。
“你小表哥回來了,過段時間他兒子的周歲。我拿三百塊錢給你,你代我過去一趟。“母親此時已經燒開了水,在走廊上彎着身子用掃帚打掃垃圾,一天到晚總是在忙個不停。又道:
“他現在在城裏混得可以,我到時候跟你舅舅說一聲,看能不能讓你到他那裏去上班“
李向軍則在灶房裏,煙熏的有些嗆人。等把煮好的面夾到碗裏走出來方方才說道:
“您辛辛苦苦掙三百塊錢,說句不該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您這份親情值不值三百。去不去,反正他們都是看不上眼“
“只要有為了你好的希望,他都值,不管行不行得通,試試都無關緊要嘛“她直起腰來看着李向軍說道。
“別了,我跟他本來就沒什麼交情。跟着他混,建哥會怎麼想。您別忙了,等會兒面幹了“
“他們的事,只怪我當時不在家裏面,親人間鬧的這般地步”母親的啰里啰唆,又扯出了李向軍厭煩的神經。
“你在家裏面又能怎麼樣”這句話母親感慨後悔過無數次了,次次都是隻字不差。李向軍厭煩。
當年成建的父母鬧矛盾的時候,成建的舅舅成楨在其中作梗,鬧得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似乎姐姐婚姻的事全靠他一個人來裁判。他母親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受了他弟弟在耳邊的忽悠。分不清其中的輕重。最後如他所願,九歲那年,成建改名跟他母親姓。
但成建憎恨的並非如此,當年父親生意紅火時,成楨百般殷勤。即使在外面花天酒地犯了錯,成楨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包庇或視而不見。後邊成楨看父親越陷越深越了法律的底線,怕連累到他自己,藉著一點說什麼有辱家族清譽的名聲挑撥離間。執意要母親跟他父親離婚。
在父親出事前,成建也一樣的憎恨他父親,打罵母親或者深夜裏喝得大醉回家后,還要把睡在床上的母親叫起來給自己端茶倒水。尤其是在出事前的那段日子,屋子裏幾乎沒有了完整的物件,多數被喝醉酒的父親砸得稀爛。但至於離不離婚,那是自己家裏面的事。成建恨着被成楨這個小人摻和。他把那些年的苦,部分怪罪在了成楨頭上。
十四歲那年,成建母親去世了。他父親出獄半年後,又討了一個老婆,一年後就生下一個女兒。帶着出席了葬禮,成建見到他們一家恨不得用掃帚將他們撲出去。此後再無聯繫。
李向軍與成楨沒有太大的仇恨,只是成楨一家子擺明着看不起李向軍。成楨有一個肥胖兒子,便是李向軍得小表哥。疼愛得要命。那時候,成楨跟外婆住在一起。母親每年夏天,要忙着工作沒時間照看李向軍,就會把他送去外婆家住一段日子,受了這胖小子各式各樣不少的欺負。
他又躺回了木沙發上,思緒跟沙發像磁鐵吸在了一起,身體也跟沙發恩愛的黏在了一起。從中午躺倒了晚上,晚上又躺回了中午,躺到分不清了時候。外邊的雨昨夜裏就已經停了。太陽從雲霧裏透出一點微光,時隱時現。母親一早就要趕去家政公司里給人做鐘點工,怕耽誤了時候,分配不到活干,囑咐完李向軍把衣服晾了就出門去了。李向軍睡得昏昏沉沉的根本就沒有聽進去。‘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是這個家要怎麼去當,他還找不到出路,這腔熱血,不免沸騰后又冷卻,冷卻后又沸騰。
他撐起身子,再躺不下去了。雖身體已經醒了,精神上還有些迷糊。過度休息反而適得其反的讓人疲憊和生厭。可他之前就是掙脫不了那張木沙發。現在可能是那沙發對李向軍生了感情后又覺着厭倦了,才肯把他撇開。鍋里留着些飯菜,胡亂扒了兩口飯便出了門去,母親囑咐的衣服還是晾在桶里的。
外邊一陣鳴笛聲,讓他從遊離中醒來過來,橫穿馬路險要被車撞到。這一驚,他忘了自己出來幹嘛的,沒有地方可去,跑去網吧里同幾個朋友玩了一夜。
成建昨晚等老婆睡着后,偷溜着出來進了賭場。今早從賭場裏出來,外邊陰冷加上明亮的環境讓他覺得昏頭昏腦,站不住腳。身上感覺像是敷了一層冰冷的油。
他腦子裏時常是放空的,什麼事情也不想。手機關機了,也沒有想昨夜或者今早唐宛會給他打一早上的電話。他時常是這樣,不關心身邊,也不關心自己。就像被抽離了靈魂的肉體在街上遊走。從多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二十二歲,他就年少有為。日子過早的安定下來后,所有的一切都在交給手下的人打點,僅僅兩三年的時間,就買上了房子車子。遊手好閒久了,外地旅遊染上了賭博。回來后,學着開賭場,放貸,也跟人一起賭,一下子家產便敗光了。好在那時候有個別的朋友幫持,在鄉里租了幾十畝魚塘,日子還過得去。
肚子裏的餓意又在使壞與他的困意抗爭着。點了根煙給自己提神,走出巷口,吃過一碗面后。想起這樣一身臭氣熏天的回去,少不了挨訓,找了一家賓館,洗了一個澡,睡到了下午五點。
過後,攔了一輛的士車。找上了阿青。阿青滿身的灰塵。他爺爺覺得阿青老是在外邊混跡,現在年紀又大了,再不好好的學門手理,將來要是混不出模樣來,連自己都養不活,便託人把他送到了工地上給人當裝修學徒,阿青看着爺爺認真,不敢違背。
六點,天色已漸昏暗。高樓亮起了霓虹。工地里的人也已經漸漸散去,把鐵鍬綁在摩托車上各自回家。
“我手機關機了,你給嫂子打個電話,說我昨天出來喝多了酒,睡過了頭,等會兒就回去。”
阿青擦了擦手,掏出手機。
“你自己給嫂子說,我可不想做這個壞人”接過阿青的手機,給唐宛打過了一個電話。便也走進去坐了下來。
“吃飯去?“
阿青收拾了手頭上的工具,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接著說道:
“你也別這樣騙嫂子,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多操心多陪陪家裏面,別搞得跟叔叔那樣,走他的那條路去了“
“你別提他,我沒有他那麼無賴,不要臉“成建有些激動,把煙頭扔在了地上,用腳碾了碾。阿青鎖好了門,兩人在街上走着。他似乎心裏憋着這方面的怨氣還沒說出來,但阿青又不再提起了。憋在心裏不太服氣,像肚子裏脹着一口氣,走了半路,自己忍不住開口了:
“我對我老婆,可不像他對我媽。“成建臉上顯出了仇恨。眼睛裏流動的神情起初如落在屋檐邊的雪花現在卻變化成了凝結在屋檐邊向下墜着尖利的冰錐。
阿青還是沒有說話,兩人又走兩百米左右的距離,阿青方才開口:
“你現在還是這麼恨他?“
“說恨也不恨,但不能提起這麼一個人。“成建語氣平撫了下來,那份激動地情緒釋然了一般。抽出支煙,正在紅綠燈路口,給阿青點燃。又道:
“他的事,你別跟你嫂子說。“
“放心好了。”
“給小軍打個電話叫他一起過來吃飯”成建說道。
“他工作又辭了,不知道他想搞什麼鬼。”
“隨他吧。”
“這裝修的事,我看着沒有個出路。還是干不下去。而今這個年紀,尚且還有機會和嘗試的勇氣。要是沒有底子,等到結婚生子,那是真的不敢停下來了“
天暗了,街上亮起了霓虹。城市顯出了夜色。這刻街上的行人的精神樣貌也如同夜色一般,容光煥發,多姿多彩,色彩斑斕。生活的緊迫在這刻鬆懈下來。輕快飄逸地歌聲,談笑聲,腳步聲,車流聲,在這城中的小街小巷中穿梭着。理想在腦海中像一隻小船,悄悄地慢慢地浮出在水面,輕輕地划起了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