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春溪葬梧
山間的一座小屋前，有一顆高大的梧桐。此時，正值春夏交替，萬物生長繁茂之時，路邊不知名的野花相繼開放，迷亂了行路人的眼睛。
洛輕寒到時，便見那棵梧桐樹上停着幾隻鳥兒，正安安靜靜的聽着樹下的那人吹笛。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下來，洋洋洒洒的落在竹青肩頭，就像一幅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風景畫。
洛輕寒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遠處看着，也不打擾，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
一曲罷，竹青才收了玉笛。
“你來了。”
只三個字，沒有稱呼，卻又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
洛輕寒“嗯”了一聲，腳下一步一步朝着那邊的梧桐樹走去。
“小和尚，沒想到你還真是會找地方。你這一方天地，也算得上是個世外桃源了。”
上次洛輕寒並未仔細瞧過這裏的景色，只因她醒來時以至日暮，外面都不大亮，第二日一早便回了弋府，所以並未過多留意。今日再看，確實不得不對竹青的品味表示讚賞。
“寺中安靜，所以便選了這個地方。這裏環境清幽，不被外人所打擾，適合靜心修行。”
“誰說的？”
“啊？”
竹青不明白，洛輕寒方才所問是何意。
“我說是誰說清幽之地適合修行？”
“難道不對？”
“小和尚，有句詩不知道你聽說沒有？”
“何詩？”
“青山綠水，不染紅塵。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
果然。竹青在聽到洛輕寒念前面兩句時還滿眼都是對洛輕寒的讚賞，可是聽到后一句，臉色立馬就變了。臉頰微微泛紅，透着一副誘人顏色。
鬼使神差的，洛輕寒便想湊過去捏一下他的臉。她確實也是這麼幹了。
“轟”的一聲，竹青的腦子就炸開了。
剛才，剛才，那臉上突然出現的痛感是怎麼回事？怎麼感覺被人捏了一下。這裏只有他和洛輕寒兩個人，不會是他自己，那自然只能是......
竹青突然就將目光轉向洛輕寒，想向她求證什麼，吱吱嗚嗚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總不能讓他一個和尚說，洛姑娘，剛剛是你捏了我的臉嗎？這麼不合禮數的話，他是萬萬說不出來的。況且，佛門八戒之一，就是戒淫邪。
洛輕寒就是吃定了竹青絕對說不出質問她的話來，於是便假裝不知道的問道：“怎麼了小和尚，你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生病了。來，我幫你看看。”說著，便要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竹青哪裏還敢讓她接近自己，這不是對佛祖不敬嗎？他退後兩步，避開了洛輕寒的動作。心裏不斷重複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見狀，洛輕寒也不強迫他，就站在原地等着竹青自己平復心情。她可不能把他逼緊了，萬一他以後不和她玩了怎麼辦？那樣生活豈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果然，在經歷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竹青說服自己方才只是幻像，是他最近疏於修習導致的，並非真實。
堪堪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竹青才終於說服了自己。
“這是之前答應姑娘的笛子。”說完，只見竹青從身後拿出一支竹笛。
笛子是新做的。
顏色翠綠，讓人特意渡了一層保護膜，為的就是保持竹子翠綠的顏色。竹身修、勻稱。竹孔排練開整、清晰。竹子結構緊密，壁管厚實，竹質堅韌。拿在手上也有些沉甸甸的。看起來是選用生長情況較好、且年份較長的竹子做的。洛輕寒又試了試音。低音醇厚圓潤，高音清脆明亮，旋律通順、流暢，音質悅耳。
洛輕寒不由贊道：“好笛。”
“姑娘喜歡就好。”
“這笛子我很喜歡，謝謝。”
聽洛輕寒說很喜歡，竹青心中也覺得十分高興。這可是他第一次動手做笛子，期間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功夫。怕笛子不夠光滑，特意用砂紙前前後後磨了三遍，為此，現在手上還有些水泡未消。
不過看着洛輕寒臉上洋溢的笑容，他也覺得十分開心。師傅說得對，助人為樂為快樂之本。
“小和尚，為了感謝你，今日就由我吹笛子給你聽。”
“好。”
“就用你給我做的這支笛子。”
“好。”
二人一同坐在梧桐樹下，一個吹笛，一個靜心聆聽。
這一次，兩人之間隔着的距離僅有一人。
淡淡的笛音流轉而出。還是那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此時，洛輕寒不由心中感嘆，張若虛不愧是吳中四士。雖然只存有兩首詩歌於世，但是他的才情和他的精神世界卻是不能被人忽視的。他才是真的隱士。
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
“你很喜歡這首曲子？”竹青突然問道。
洛輕寒點頭稱是。
“為什麼喜歡？”
“你是不是覺得這首曲子聽起來有些傷感，不如《雲水禪心》空靈悠遠，沁人心脾？”
竹青點點頭。
“你之所以喜歡《雲水禪心》，是因為它能夠讓你內心覺得平靜，讓你覺得生活美好，世間祥和。”
竹青又點點頭。
“可是這個世上並非只有快樂和安寧，還有憂愁以及許多代表消極的東西。你從小生活在寺廟，所見所感都是善良和美好，自然也就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是那樣的。所以你喜歡《雲水禪心》。而《春江花月夜》中，雖然有很多美好的景象，但是帶着點憂愁和感傷，可是正因為這樣才更像是人生啊！有快樂，有憂愁，有悲傷，有離別。同時，還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熱愛。”
洛輕寒說了一大段話，說完才發覺竹青在盯着她。
“怎麼了，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竹青靜靜的看着洛輕寒。剛才的一番話，讓他好像又對洛輕寒的認識多了一分。“沒有，姑娘說的很對。”
“那你剛才那樣盯着我幹嘛。”洛輕寒突然湊近，眼睛眨了眨。“莫不是，你喜歡我？”
竹青一聽，又給嚇了一跳。怎麼好端端的，又跟他開起玩笑來了。
“姑娘莫要胡說，小僧乃是出家之人。”
洛輕寒不依不饒。“我知道啊，出家之人嘛。不過，出家了也沒什麼關係啊，一樣可以還俗娶親啊！”
“姑娘休要胡說，出家之人怎可娶妻，小僧可還從未聽過如此荒謬之事。”
“那是你孤陋寡聞。倉央嘉措、鳩摩羅什、蘇曼殊，這些可都是和尚，而且都比你有名，人家不照樣娶妻生子。”洛輕寒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這些都是書上看來的。
“胡說，怎麼可能。若真有此事，我怎麼會從未聽聞？”
“那是你書讀少了。”
只聽砰地一聲，竹青就跑進了屋，將門關的嚴嚴實實。
洛輕寒心想，這小和尚，估計是去翻書去了。可是他怎麼可能找得到，那可是來自二十一世紀叫做小說的東西啊！
竹青進屋之後就一直沒有出來，洛輕寒也不心急，逕自在樹下等着。
此時正值春盛，身後的梧桐樹一片盎然，樹葉左右搖晃，送來縷縷清風。有些梧桐葉被風吹落，散落在地，竟好似給原本空無一物的地面鋪上了一層綠色的地毯。
中國四大名著，洛輕寒最喜歡的便是《紅樓夢》，而其中，她最喜歡的片段有兩個，一個是寶釵撲蝶，一個是黛玉葬花。而比起寶釵撲蝶的靈動活潑，她更喜歡黛玉葬花的哀思凄惻。只因黛玉葬花那一幕，再配上曹雪芹的那首《葬花吟》，傷極了的同時，也當真是美極了。
如今見樹下落了這些梧桐葉，便也想學黛玉一學。
既有黛玉葬花在前，不如，今日她便來個春溪葬梧吧！
思緒至此，洛輕寒也不猶豫，竟真的學起那林黛玉葬花來。只是，她葬的不是花，而是梧桐葉。
洛輕寒蹲着身子，彎下腰，將散落在樹下下的葉一片一片拾起來，兜在自己輕紗外衣的裙擺之上。
竹青從房中出來時，只見洛輕寒正彎腰樹蹲在屬下，不知道在做什麼。
“你在做什麼？”
直到走近了，這才看見洛輕寒的裙上兜了不少梧桐葉。
竹青不解。“你這是在做什麼，為何兜着這些樹葉子？”
洛輕寒見裙中也拾了不少，而且，樹下原本就沒有太多的落葉，又見竹青已從屋中出來，便站起身。誰料，腳下突然發麻，一個重心不穩，就要跌倒在地。還好竹青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
只是，她好不容拾掇的落葉，便又盡數給還了回去。
“我的梧桐葉。”
“我不是故意的，我幫你撿起來吧。”說著，竹青便真的就蹲下身子，一片一片的將那些落在地上的梧桐葉拾在手中。
洛輕寒見狀，也彎腰蹲在竹青身邊，和他一起拾起落葉來。可拾到最後一片梧桐葉時，兩人竟同時握住了葉子。
最後，還是竹青先鬆了手。
“你拾這些葉子做什麼？”
洛輕寒也已經恢復神智，將剛才那突然猶如觸電一般的感覺拋諸腦後。
“你可曾聽過黛玉葬花？”
竹青搖頭。
洛輕寒卻是輕輕一笑。“從前在書中看到有一位叫做黛玉的姑娘葬花，如今看到這樹下被風吹落些葉子，便突發奇想，也想學上一學，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你跟我來，我們一起將這些梧桐葉葬掉吧。”
二人來到距離小木屋不遠的一處小溪旁，因為此處各種野花種類繁多，又臨近小溪，所以洛輕寒便稱呼其為花溪。
可來到花溪，洛輕寒才覺得自己漏調了很重要的一個東西，那便是挖坑所需要的工具——鋤頭。
她不由得有些尷尬的看向竹青。“那個，阿竹，我好像忘了拿工具。”
竹青則是問道：“你需要什麼工具？我去拿。”
“一把鋤頭。”
聞言，竹青卻是有些為難的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兒沒有鋤頭。”
洛輕寒卻是在心中吐槽自己作死，沒事兒學什麼黛玉葬花，這會兒可真是東施效顰，鬧了笑話。
“鐮刀也行。”
“沒有。”
看着洛輕寒臉上滿是失望之色，竹青問道：“不知將木棍削尖是否可行？”
聞言，洛輕寒眸中一亮。“當然可以。”
其實，只要是尖銳的且能受力的東西即可。洛輕寒之所以想要鋤頭，不過是想更符合黛玉葬花的情景。
“好，那你等我一會兒。”
竹青果真很快便折了回來，返回時，他的手中多了一根尖頭的木棍。切口處看起來比滾身顏色要新一些，想必是竹青臨時將一頭削尖了。
將那些梧桐葉全部葬掉之後，洛輕寒又給它立了一塊碑，碑上寫着：春溪葬梧。落款是竹青、洛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