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絕境重生（上）
?宋九娘眼看蘆葦深處電閃雷鳴，憾天動地，嚇得她心膽欲裂，偏偏身子如被定住了的樁子，挪不動腳步。
她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否則也不會一人連夜奔出十數里來追擒惡賊。但在這天生日蝕、黑雲壓頂、水龍翻騰的場面生平未見，遠遠超出了她的認知。
在天地雷神異兆之下，人類便渺如螻蟻，宋九娘一個剛及豆蔻之年小女孩兒，焉能不怕？
雖然她只有十三歲，但小小年紀竟親歷過三次日蝕。且每一次天現日蝕，緊接着便是大凶之年！
第一次是她七歲那年的六月初一，天空漆黑如墨。她爹爹曾說過，司馬宗室禍亂天下，蒼生塗炭，上天將將懲戒晉人。那一年中原大旱，飛蝗蔽日，關中大地空前饑饉，人人易子相食。那一年胡虜大軍攻陷了長安，晉天子愍皇帝抬棺出降，不久便被迫害；
第二次是她八歲的五月初一，上天再次懲戒世人：那一年長安再次被破，涼州刺史張寔大人率兵勤王，卻在秦隴受阻，太府司馬韓璞的勤王大軍被隴山的氐羌部落圍攻，差一點全軍覆沒；大丞相司馬睿南渡建康，改元稱帝，偏安東南，胡虜大軍從此長踞關中，涼州與大晉朝廟堂之間道途隔絕。
而這一次既有日蝕，又有雷電和水龍，又將會發生什麼事呢？
宋九娘不敢去想，到此時她心中很是懊悔，懊惱自己憑一時意氣，竟追着那惡賊到了這荒涼之地，親歷異兆。那一道熾日似的閃電過後，一股氣浪如牆般衝擊着周遭大地。宋九娘更如一片落葉，被氣浪捲起數十丈遠后，重重摔落在地，幸好地面葦林密密匝匝，在她墜落時消減了大部分力量。僥是如此，她還是被摔暈了過去。
待得九娘幽幽醒來，已是日落時分。一眼不着邊際的蘆林被齊齊壓伏在地，露出正中一處浩瀚的大湖，空氣中散發著一股似臭非臭，嗆人氣息的奇怪的味道。而那個一頭扎入蘆林深處的小賊，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剛才那賊子正處異兆核心，想來那一道白光，已然將之吞噬。宋九娘原對那惡賊極為憎惡，如今二人同歷劇變，以為對方已遭天譴，卻覺得心裏空空落落，反而生出了一絲同情。
宋九娘舉目四顧，這一片地方皆是荒涼郊野，轂水已分成了無數蛛網般的河道，注入了前方的大湖。自小舟碎裂后，四野無路。
她不識水性，不敢趟水過河，一個人無依無靠流落孤島，感覺陰冷孤寂不斷襲來，夕陽的光熱也無法使她感到一絲溫暖。宋九娘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回到姑臧城，與疼愛自己的爹娘和兄長們重逢。她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更多的是少女天性，無望之下，不禁掩面嚶嚶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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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沉，天光漸漸黯淡下來，遠處一陣陣獸聲嗚咽，如泣如訴。夜風過後，伏地葦枝中窸窣作響，就在宋九娘前方不遠處，一團葦枝慢慢向上拱出，似乎有物正欲從中爬將出來。
宋九娘嚇得臉兒發白，緊緊握着護身短劍，蜷身在葦林暗處，後背汗涌如漿。這時她突然想起幼時大兄宋孝給她講過山中巨獸的故事。據說山中有種巨熊，通體棕黑，巨掌如斗，能一掌將巨石拍成粉末，可口啖數人，她深怕從葦林中爬出的便那食人巨熊，幾欲昏厥，卻偏偏神誌異常清醒，那種感覺極難熬抑。
突然葦林中傳出一陣悲嗆的吼叫，似乎遇到了極其駭異的場景，宋九娘嚇得緊緊閉住了眼睛，心臟劇烈顫動，呼吸幾停。那聲音帶着三分驚懼，三分悲憤，三分絕望，還有一分卻是如何也想像不出，恍若一隻被押上砧板的困獸，瀕死前的掙扎。
宋九娘眼皮突然一動，她聽出了那正是先前鑽入葦林的惡賊的叫喊聲，繃緊的神經突然便放鬆下來，就像死神收回了它那隻掐着脖子的巨手。這一剎那，她突然覺得這惡賊的聲音並不是那麼難聽，相反，動聽之極。這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岸上遞來的藜杖，雖然平素極恨那扎手的掛刺，但這時卻能救了自己的性命，所有的顧忌一掃而光。
宋九娘爬將起來，往那小賊奔近了幾步。突然站立，臉上閃過奇怪的神色。
那小賊在倒伏的葦桿中央大跳大叫，一頭亂髮鳥窩般凌亂，原來白色的內衫已被淤泥沾染得難辨本色，原來被縛住雙手的細繩已然不見，烏爪般的雙手箕張，指開戟地，而口中所言，卻是一種宋九娘從未聽過的語言。
那小賊大花臉上滿是悲恨和絕望，如瘋如魔，令人不敢接近。
宋九娘突然覺得，這個小賊似乎與先前大不相同，然而不同在哪裏，她卻說不上來。可能……或許……這小賊已然瘋了……
宋九娘心中湧出一種難明的感覺，那是一種惋惜，對美好事物的惋惜。雖然她不認為這小賊是個好人，她一直對毀人清白的淫賊深惡痛絕，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當這個痛恨之人在自己面前突然瘋了，那種從正常人變成非正常人的轉變，還是讓她感到惋惜。
那瘋賊依然在大吼大叫，有幾句話宋九娘還是依稀辨聽出來了，是那惡賊大聲嚷道：“怎麼會這樣？我是誰？我究竟是誰……”
宋九娘的心緒突然平靜下來，看着那瘋賊的可憐模樣，一股母性的光輝油然而生，心底自語道：“你放心，不管你過去做過多少壞事，我都將你送還姑臧，你如果有親人在，我便將你送還親人身邊……”
那瘋賊仍在嘶吼：“賊老天，你好死不死，把老子弄到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你瞎了眼了哇你！”
宋九娘在旁聽得心驚：“這人真瘋魔得不可救藥了，竟然罵起了上天……”
那瘋賊吼得聲嘶力竭，音量沉悶下來：“王錚、崔瀚，你們都死哪兒了，聽到了應一聲啊！爸、媽，安兒，你們在哪兒啊……”說著竟然放聲大哭。
宋九娘的眼淚也不禁涌了出來，她不僅為這瘋賊悲傷，同時也想到了自已的親人，鼻子一酸，也跟着哭出聲來，竟比那賊的哭聲還要響亮。
那賊聽覺極為靈敏，迅速轉過身來，喝道：“是誰？！”
宋九娘見瘋賊眼神瞬間由絕望無神轉為精光熠熠，悚然一驚：“這惡劇賊原來沒瘋，他是在做戲騙我……”
一念及此，對方的形象立刻從弱小惹人憐憫切換到兇狠邪惡，宋九娘連忙將短劍護在身前，顫聲道：“惡賊，你……你別過來……”
那賊子一臉的欣喜：“太好了，終於見到了有活人了……”拔腿便奔了過來，宋九娘連忙將短劍在身前揮舞，身子不斷後退，聲音更顫抖了：“別……別過來……”
那賊子已奔到宋九娘身前尺許遠，這才瞥見她身前不斷閃着寒光的短劍，硬生硬地止住腳步，一臉詫異的神色：“小姑娘，你……”
宋九娘不斷後退，腳下突然被蘆枝拌住，身子便往後栽倒，那賊子忙伸手去扶，宋九娘緊急之中短劍向前一劃，那賊子口中“啊呀”一聲痛叫，往後退了幾步，伸手捂住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殷紅的鮮血從指縫中流出。
宋九娘迅速站起，用短劍指着那賊子，口中道：“你這淫賊，害得我好苦……”
那賊子雙眼盯着劍尖，恨然道：“小小年紀，下手就這麼狠！哎喲……你想殺死我啊！”突然意識到對方所言，便迅速石化，瞪大了雙眼，直直望着宋九娘，半天方道，“你說什麼？淫……淫賊？……”
(戰場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