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 姑臧風雨(一)

第六十四節 姑臧風雨(一)

?是夜,姑臧賈氏府邸黑沉沉一片,僅有神策堂中有微許燈火透出,賈氏幾千子弟被勒令禁足,府中上下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姑臧城突見玄石讖語,“手莫頭,圖涼州”,矛頭所指,正是如今的賈氏家主---賈摹!

神策堂內,賈摹白胖的臉龐略呈青白,神色變幻不定,一人在空闊的堂內來回踱步,顯是心中決斷不下。賈氏一族武威經營多年,漸成武威冠姓。本地大豪,除陰氏外無一以賈馬首是瞻。因此賈氏的一舉一動,倍受世人矚目。

張氏一族,歷來文武兼備,手腕高明。張軌自不必說,單身匹馬立基涼州,文武兼備,魄力非凡;長子張寔,也是能力卓傑,在張軌病重時挑起大梁,敗張鎮、殺曹怯,平定“湟中之亂”,靠着陰、宋兩族的支持,生生將“眾豪排張”的局面扳了過來。現在的張茂雖遜於父兄許多,且身患痼疾,但也能識大體,斷大事,敦煌、酒泉望族皆支持他。

賈張兩族之間的積怨,可謂是由來已久,兩姓雖然結了姻親,賈摹之姊賈琺下嫁張寔並誕下了張駿,但明裡暗裏兩族之間的紛爭一直便存在。張寔在時,礙於妻面,未予施動,但張茂便不同了。在賈摹看來,張茂遲早會有一日,會向當年曾經排斥張氏的涼州土豪動手!

張茂痼疾纏身,張駿又年幼玩劣,少不更事,這正是賈氏反擊的機會。十數年來,賈摹為重現昔時榮光,努力耕耘,終於有了如今只盼西風東來,便振臂一呼,諸姓景從的局面。然而張茂卻選擇在此時出手了,先是連夜端了馬魴十年私藏而成的兵械庫,接着又使奇石出土,利用玄石讖語在世人心中的神秘感,向賈氏下了戰書!

玄石讖語,猶如天命,天命所指,令賈摹百口莫辯。關於玄石天命的謠傳,歷來上位者皆對此深信不疑:始皇嬴政曾得蓬萊玄石,曰“亡秦者胡”,秦皇更是殺盡天下胡姓者人,並派蒙恬率三十萬秦卒戍守河套,萬里長城也因此言而建。然而暴秦非是亡於胡人或是胡姓之手,而是亡於他的小兒胡亥。暴秦二世二亡,在後人看來,“亡秦者胡”第一次印證了天命,只是始皇帝解讀失誤而已。

後來又有“寶文出,劉季握”,漢高祖劉邦獲取了天下;“鬼在山、禾女運”,曹魏代漢。讖語能應達天命,真命天子便受百姓庶民擁戴。

張茂的這一擊,如突然暴起,正打在賈摹西風未至,蓄力未出之時。若需再等上兩日,賈摹便可從容應付,但就這麼早了兩日,便打中了他的關節所在,使之莫能招架!

該當如何?

是奮力一擊?但張茂坐鎮涼州,兵馬精壯,又擁有堅城固地。賈氏佈局尚未全面便貿然起義,勝算幾何?

是委曲求全?讖文可應天命,也可殺人!憑此天讖命篆,張茂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奪他性命,賈氏一族從此將一厥不振,漸而為他族所驅並,多年的經營也將化作流水!

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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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摹有神策堂內思慮重重,誠總管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稟報家主,穆先生來了!”

賈摹臉容一動,道:“有請穆先生……哦不,還是本主親自去迎穆先生!”賈摹長身而起,認真整理了一番衣襟儀錶,快步走出大堂。

堂外台基上佇立着一個高大的黑影,那人一身斗篷,將整個面龐都藏在斗篷下的陰影中,賈摹疾步迎接上去,欣喜道:“穆先生,你可來了……”

那黑影道:“老夫倉猝間聞得此事,感知將有大事發生,特來面晤賈家主!”

賈摹道:“穆先生夤夜而來,摹不勝感激,先生請進!”在賈摹恭迎之下,那穆先生緩步走進神策堂,在堂中立定。偌大的神策堂中,只有這個神秘的穆先生、賈摹及總管賈誠三人,七星琉璃燈將三人的身影長長映照在地面的大青磚上。

賈摹莊重一拜,道:“張茂偽造天讖命篆,意在亡摹,求先生救我!”

穆先生低沉的聲音響起:“賈家主請起。老夫昔年曾受彥真公大恩,無以回報,今家主臨危,老夫當助以綿力。”

賈摹道:“還請先生教我!”

那穆先生道:“張涼州忌慮本地貴族,老夫早有所聞。如今外敵當前,劉趙虎視河西,張涼州不思抵禦仇寇,反而選在此際對賈家主拔劍,實為不智。稍有不慎,內亂暴起,外敵趁虛而入,其將腹背受敵,落得萬劫不復之地!世人皆以為不可為而為之,張茂此舉,所恃何來?”

賈摹道:“張茂欲殺摹,起意甚早,昔日表面雲淡風清,暗下卻波濤洶湧。就在前日午後,張茂叔侄曾駕幸宋配府邸,私相秘議,如今看來,張氏定得得河西宋氏之諾,方敢見匕操戈!”

穆先生搖頭道:“宋氏軍功卓勛,當年滅蜀名將楊欣刺涼,宋氏便膽敢驅據敦煌太守梁澄,立自郡守。如今宋氏更據敦煌及武威兩地,子弟遍佈軍中,張茂得此臂助,實力定然大增。然而老夫得知,宋老將軍之子宋孝、宋悌皆於前日黃昏,領屯騎營軍出東門,赴洮水前線禦寇。武威宋氏之力去之大半,如何能襄助張茂?莫非宋氏子弟領軍拔營是假,針對貴族是真?”

賈摹道:“摹在軍中尚有耳目,張茂遣軍東赴河洮之舉不假。涼州精騎提前出征,究其原因,乃張茂察覺了涼州佈防中,榆中縣境之東北、蘆陽大沙河一線防守空白,劉趙軍極易由此引兵從東北直趨涼州。就在兩個時辰前,摹已得飛鴿傳訊,宋營騎兵已抵達媼圍縣境,遠離姑臧城五百里了。”

穆先生道:“既然如此,張茂此舉,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矣!”

賈摹臉上一片憂慮,道:“張茂老兒虛虛實實,神秘莫測,摹未探明原因,不敢貿然起義。這可如何是好?”

穆先生輕輕一嘆,道:“強壯的對手並不可怕,可怕的便是潛匿於暗的敵人。前夜西城馬主簿府上突然失火,闔府上下三十餘口全部失蹤。隔日便有天讖命篆昭告天下,這是否是催激張氏拔劍之誘因?賈家主是否對老夫仍心存忌諱,未能實言相告呢!”

賈摹的心思被穆先生看破,臉上微微一窘,爾後長嘆道:“穆先生此言,令摹羞愧。非是摹不敢言,實在是……罷了,在穆先生面前,摹無何事可隱。這馬主簿,實乃先父在時,置於張氏身側的一枚暗子!摹多年來未曾啟用,自張寔攝掌涼州,剛愎獨斷,打麹亡曹,著人齒冷。摹不得已令馬主簿集藏兵械,以備需時。萬不料前夜竟毀於黃口小兒之手,數年心血毀於一旦……”說到此處,右拳在左掌重重一擊,顯是痛心不已。

穆先生釋然道:“賈家主如此說來,老夫對張茂此舉,倒是隱約猜測出一二。貴族枝繁葉茂,耕耘河西多年,武威諸族景望雲從。張茂雖有謀計貴族之心,但不知賈家主暗中力量有幾何,終不敢動手。自前夜破繳馬主簿私藏兵械,將家主的一處重要根基奪去。到如今,張茂定然以為其實力已不再輸於貴族,又怕夜長夢多,因此使出奇石出土的伎倆,將所有陰謀浮之水面,行雷霆之擊!”

說著輕輕一嘆,道,“賈家主與馬主簿有如此秘辛,實令老夫震撼不已!”

賈摹道:“聽先生一席話,摹茅塞頓開矣!然摹胸中尚無應奕之策,還請先生教我!”

那穆先生道:“老夫愚以為,賈家主當前有三策為之!其一:賈家主明日便在城內張榜公示,宣揚賈氏為河西著姓,有扶助庶民之責,自即日起當散盡家財,布福於地方;對於當前涼州之危局,賈氏一族更是全力支持張涼州,族中子弟部曲,悉數付之調遣!賈家主行一切陽謀,示悠悠眾生,以阻張茂殺心。”

賈摹連連搖頭道:“不妥,此乃斷臂自殘之策,雖僥倖得以保身,然祖上之基業卻在賈摹之手生生斷送,摹有何顏面告慰祖宗之靈?還請穆先生賜告他策。”

那穆先生輕笑一聲,道:“其二:賈家主以雷霆之勢,先發制人,聚賈族部曲強攻內城,先控制張府,以挾制張涼州,檄令河西諸姓附從,以復天命!”

賈摹眼中閃過一絲異芒,隨即倏滅,搖頭道:“不可,單以我族之力,焉能撼動張茂?還請穆先生賜告上策!”

那穆先生道:“此其三嘛:賈家主借天讖圖篆,順勢而為,聯合武威諸豪,廢黜張茂!以賈族如今實力,如得姑臧豪望,特別是陰族襄助,與張涼州勝負之局,則大有可望。若一役競功,賈家主便是天命所歸,河西諸地,盡在掌握!”

賈摹身軀微微一震,繼而還是搖頭,道:“張茂坐擁河西九郡,兵強馬壯,武威陰族素來忠於張氏,又與我族旗鼓相當,暗自交鋒已久,縱然他族皆與賈族聯合起義,陰族也斷無襄助之理,摹何能奈何?”

穆先生道:“那也未必,陰氏之忠者,乃與其家族利益攸關好。昔日陰氏雖為河西著姓,然強勢不顯,尚需借勢而起。張軌乃外來流官,根基不固,需倚重於土著。晉昌望族張氏欲圖涼州,陰澹選取時機,於南陽王前割身訴枉,保固張軌,此即借勢也!

陰澹保固功成,被擢為肱股,短短几年來便成為僅次貴族之姑臧強姓,如今又與索氏結為姻親,大有與貴主奪冠之志。張茂攝政河西,重倚名望,不外沿襲平衡節制之術,陰氏勢大如此,已如中天之月,張涼州斷不可使其一家獨大,故而陰氏欲更進一層,難矣!賈家主若能說服陰氏,使之不能安身事外,與家主共進同退,則事可成矣!”

那穆先生上前兩步,道:“如今姑臧形勢為:以張茂之岳父王博將軍所領之宣威軍三千駐轂水以東、其從弟張固所領之襄武軍三千駐宏臧山以西、陰琚所領之步軍三千駐講武場、城中只有張茂親領之驌騻營八百精衛進駐刺史府及張府。若此三軍受制,張茂之八百精衛不足為懼!張府及牧府盡在北城承昌門內,此門一破,張茂一門盡在彀中矣!”

穆先生見賈摹沉吟不語,問道:“賈家主何以仍思慮不決?”

賈摹道:“摹尚有部分佈局未置妥當,後路未留,心中終是忐忑不安!”

穆先生道:“貴族不愧乃策計傳家,設謀佈局,天下比肩者稀!老夫有一句不敬之辭,賈家主現下是為策計覊絆,瞻前顧後,猶豫不決。背水一戰者,何嘗敗績?昔時項籍若非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焉能屬楚?賈家主,敵已亮劍,時不我待,當斷不斷,反受其害耳!”

賈摹道:“穆先生訓誡極是,良言警語,振耳發聵。罷了罷了,此局生死,自有天命,摹便與張茂老兒拼個魚死網破!”

賈摹臉上一肅,上前一步,下定決定道:“摹與軍中也頗交情,北城之城門校尉,與摹私交甚篤,大昌城門守哨,早年多受摹之周濟。至於宣威軍與襄武軍,摹已有所浸潤,關鍵之時可摧激變故……只是陰氏控軍極嚴,無法深入,說服陰氏共擊張茂不易,但說服陰氏隔岸觀火,兩不相幫,摹倒有七成把握……”

那穆先生拳掌相擊,昂聲道:“甚好!貴族不愧為武威強族,賈家主手中已控三軍,昔日之竇安豐侯亦不外如是,勝局定矣!老夫願使‘破風’與賈家主合力,共擒張茂叔侄!”

賈摹喜道:“有穆先生相助,摹如虎添翼矣,事成之日,摹定不忘先生今日之恩!”

那穆先生道:“好!你我便約以升燈為號!”說著一掀斗篷,闊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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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摹在堂內高懸的曾祖文和公賈詡、祖父衍德公賈穆等人畫像前恭敬而拜,默念道:“先祖在上,不肖子孫賈摹燭心祈告。張氏懸劍三尺,意在除我。祈告祖上神靈護佑我賈門後嗣,克難攻堅,遂成心愿!”

禮拜之後,舒氣長身,對一直垂手肅立一側的賈誠道:“誠總管,立召東西二宗宗老、四堂首望及麹蓋先生入堂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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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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