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節 姑臧風雨(二)
?祁連山。
一脈雪峰呈西北----東南走向,東西橫亘兩千餘里,由多條平行的山脈組成,山脈間多水草豐饒的河穀草場,自古以來便是氐羌各部族游牧生息之地。祁連山峰高千屻,終年積雪,為羌塘高原與河西走廊的自然分界線。
羌塘高原與河西走廊有東、中、西三條交通孔道,東線為祁連山南麓的湟水谷地,順湟水而入黃河,抵至金城,再溯庄浪河谷北上至武威。漢昭帝、宣帝年間湟中羌亂,后將軍趙充國之平叛大軍便從金城巧渡黃河,逆湟水而上,直抵西平;西線為西海以北出金雁山之獨山口,過漫漫無人區,至玉門關再折向東南;中線則是從臨羌北上,沿浩門河谷溯行,翻越祁連山中部的大斗拔谷,直達張掖郡之氐池。此道路途最短,沿途河穀草場分佈,為絲綢之路南線的必經之路,漢驃騎大將軍霍去病西擊匈奴、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均走此道,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
時間回到建興十年七月二日,是夜。
大斗拔谷以南的袁川,一徑鑿於絕屻,貼壁臨深,雙峰夾峙相對,中如一線天出。一長列商隊催趕着馱着貨品的馬驢,在蜿蜒曲折的關道中夜行。到了絕壁之處,便排成一條細線,火光映耀,遠遠望去,如一條長長的火龍在山谷岩隙間遊動。
這隊商旅陣容龐大,約有千人,看似趕了漫長的路,隊員臉上皆風塵疲憊。每處山道轉角,有一高壯的護衛策馬反向,用馬鞭不停抽打在邊走路邊瞌睡的隊員身上,大聲喝道:“快着些,快着些,此離前方關口已然不遠,都給拾起精神來,入了關口,再作歇息!”
此時雖是六月盛夏,但祁連山口瀕近雪線,氣溫極低,晚間更是寒風凜冽,身上流出的熱汗被寒風一吹,化為冷流浹背而下,和衣緊貼,既寒又硬。離關口越近,寒風更盛,穿谷狂風吹得人馬東倒西歪,燃起的火把沒多時悉被刮滅。古人因飲食原因,夜盲症多,到夜間便成了睜眼瞎。山道本就難行,火把既滅,只有兩側峰頂皚皚積雪反襯着一點青白的光輝。那些商旅護衛為安全起見,便喝令眾人下馬,挽着韁繩向關口挪步,前進的速度立時慢了下來。
黑暗中有人嘟啷道:“兄長,咱們都趕了三天的路了,這一路逕往這雪山上走,馬兒都累死三匹了!司馬督大人究竟要我們往何處去啊?再這樣走下去,不說馬兒,人都要累死了!”
身前一人低聲道:“小聲些,若被麹校尉聽得,咱們可吃消不住。我們都是落了兵籍的賤民,到哪裏都是一樣,不是打仗便是屯田!不該打聽的少打聽,關鍵之時保命要緊!”
先前那人道:“說來也奇怪,我們平羌軍在境內行軍,為何要扮作商旅,偽裝起來呢?”
身前那人道:“司馬督大人胸中謀畫,豈能隨意告之我等軍士?還是安心些,盯着腳下的路要緊,切莫摔下去了……”
監督的護衛聽到有人言語,吼道:“噤聲,如再有人竊竊私語,吃三十軍棍!”
這支“商旅”藉著雪線反光,貼壁緩行,不斷有人馬不慎踏空,落入深淵,幸者皆兩股戰戰,慄慄自危。校尉、護軍等低聲喝令軍士捉住馬尾,貼身相繼。好不容易熬過了這一段崎路,轉過一道山嘴,前面終於出現一處小小的谷地。
谷前約兩里處,山坳間聳立着一處黑壓壓的關牆,如一隻巨獸俯視着山川河谷,穿谷狂風至此也弱了下來。尉官終於下令全軍止步,集於谷中稍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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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崖關隸屬張掖郡氐池縣,自古為交通要道,自漢起,張掖太守便命人在谷口兩端各築起一道關牆,圍成一個小小的關城,關城共置五十二人的守軍,設有戊值關尉及尉副各一人。關城內築有兩廂石頭牆屋,作為守關士卒飲食起居之所。
自張軌刺涼后,祁連山麓的諸胡多半已被臣服,大斗拔谷久無戰事,戊關將士警惕性較低。是夜,關口外寒風呼號,守哨士卒裹着厚厚的棉褥,在石頭築就的牆屋裏呼呼入睡。
關城南廂石屋內卻溫暖如春,屋子正中,地*塘炭火熊熊,火舌盡情舔舐-着高吊的錫壺,壺嘴泚泚地噴着熱氣。火塘不遠處桌案上,盛滿了烤熟的牛羊肉,一個中年男子正端着海碗開懷暢飲。
酒是產自張掖本郡的涌曲燒,入味甘綿,然而後勁猛烈。這中年男子乃好酒之人,桌案上兩個酒罐已然見底。這男子身材粗壯,豹眼闊口,絡腮鬍子濃密。因酒發熱,臉上泛着酡紅,衣甲早已解去,袒露着一身結實的筋肉,雙腿大分着坐在杌紮上,顯得愜意粗豪。
這中年男子將第三罐酒滿注了一碗,一飲而盡時,房門開啟,屋外寒氣挾裹而入,吹得塘中炭火呼呼搖擺,一個身瘦高身材的年輕甲胄男子捧着一壇封着泥胎的酒罐緩步走入。
那中男年子眼睛盯着酒罐,雙眼放光,大笑道:“曹老弟夠意思,知道你老兄我喜歡吃酒,把你私藏多年的酒也拿來了!”
那青年甲士微笑道:“美酒配英雄,耿戊尉威名遠播,屬下有幸與耿戊尉為一壕袍澤,榮幸之至。這酒,正好可以孝敬耿戊尉啦!”
耿戊尉哈哈大笑,取過酒罐,拍開封泥滿飲一口,大讚了聲,伸出油膩的手掌在青年甲士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大聲道:“好酒!久聞酒泉郡的醴泉春濃香醇厚,潤喉暖胃,老兄今日有口福啦!曹老弟的情誼,我記下了。來來來,陪老兄聊聊活事!”
那青年甲士看那耿戊尉的油膩大手,眉頭輕皺了一下,輕側過身,自取了一個杌扎坐下,臉上堆着笑紋道:“耿戊尉吩咐,屬下幸勝之至!”
耿戊尉這回將酒盛了兩碗,取一碗遞給青年甲士,道:“曹老弟,你我一見如故,從此大家便不再是外人,有些話老兄也就直說了。曹老弟真是好眼力,這獅崖關啊,可真是個財水關,雖說山高路陡,但必竟是中通西域的交通孔要,從今而後,曹老弟你吃穿用度,皆不用愁啦!哈哈!”
獅崖關處於絲綢南路的關卡,過往商旅頻繁,設關卡要,商旅為保道路通暢,自然要孝敬關城戊衛。這便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大多進入了戊關首領的腰包。耿戊尉鎮關多年,收入殷厚,不然哪能天天大酒大肉,愜意快活?
青年甲士陪着笑,道:“耿戊尉大人說得極是,屬下雖是行伍出身,但哪個當兵的不是為了吃糧……不過請耿戊尉放心,屬下該做的工作儘力做好,該孝敬的菲儀也一個不落!”
耿戊尉道:“好說!老兄我也看得通透,這人活一輩子嘛,便要對得起自己。曹老弟雖新來不久,但老兄也看出得你是利落之人,今後便跟着我,包不虧待你!”
青年甲士急忙站立,對耿戊尉深深一揖,道:“多謝耿戊尉栽培,從今以後,屬下便為耿戊尉舉鞍韉墜馬蹬,也在所不辭!”
耿戊尉笑道:“曹老弟多禮了,你我職任正副戊尉,親密無間是當然的。客套的東西便不必多說。來,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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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尉副帶來的那壇醴泉春不久也見了底,耿戊尉喝得醉意熏熏,站起來步伐有些虛浮,曹尉副忙前去扶住,道:“耿戊尉小心些!”
耿戊尉在曹尉副手上輕輕一握,道:“老兄我沒事,不過有些困了。夜了,也適當就寢了,曹老弟,陪老兄我……”豹眼朦朧,在曹尉副的臉龐上遊走。
曹尉副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這耿戊尉有分桃斷袖之癖,關內暗相傳說。他雖來此未有幾日,卻也有所耳聞,輕輕將耿戊尉的大手拿去,道:“耿戊尉醉了,屬下還需巡關一次,明日再陪耿戊尉吃酒……”
耿戊尉呼着酒氣,口中模糊不清地道:“老兄我是實誠人,與老弟一見如故……老兄可真不當老弟成外人……”
曹尉副將耿戊尉扶至胡床上躺好,強笑道:“耿戊尉醉了,屬下便去喚雙順過來給你鋪床整褥!”順手取下炭火上的錫壺,置於案上。
這雙順是隨侍耿戊尉的勤雜親兵,長得清秀文弱。耿戊尉的斷袖之癖,泰半與之有關。耿戊尉見曹尉副推脫,也不強求,口中打着哈哈,道:“也好,便喚雙順這小子來,呃……”
突然從屋外闖入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兵,差點撞入曹尉副懷裏,正是親兵雙順。這雙順臉色有些蒼白,神色慌張,怯聲道:“報戊尉大人,有好多商旅……”
耿戊尉迷迷糊糊,閉着眼道:“胡說,大半夜的怎麼有商旅經過……”突然豹眼一張,臉上大喜道:“有商旅來了?!”
曹尉副臉色微變,沉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有商旅經過?”
雙順怯怯道:“小人肚子有些不適,去了關口大解,便看到關下谷地人影綽綽,似有無數馬匹馱着貨品,真是好大一支商隊……”
商旅便意味着稅收,耿戊尉哪能不喜,那酒意也消了小半,立時從胡床上坐了起來。卻驚見曹尉副雙手正扣住雙順的脖子,雙臂使力一扭,“咔喀”一聲脆響,雙順的脖子呈一個離奇的角度向後軟耷垂下,雙眼圓睜,口大張着,帶着迷茫與驚怖黯然歸了黃泉。
“曹老弟你……”耿戊尉見此異變,臉上一驚,從胡床上站起,但酒意正濃,腳下打了幾個踉蹌,復又坐倒在了胡床上。
曹尉副緩緩轉過身來,面容猙獰,手上多了一柄牛耳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