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節 沙盤議策
?張駿與叱盧萬載皆是吃了一驚,道:“劉趙出兵河西了?!”
叱盧萬載初時在堂前只聽說枹罕急報,不知形勢已嚴峻到此般地步!深知張茂當前要務,定是如何解決目前的涼州之危,餘外之事都得暫緩。於是不再稟報建福巷所見,凝神聽張茂宣講。
只聽張茂道:“胡趙欲圖涼州,已非一日。若不是其內部攻訐不止,且青豫諸州乞活軍累相抗撓,被縛住了手腳,恐早已拿下秦隴,兵臨河西了。此番劉曜平定了羌渠之亂,又攻克了隴西重鎮南安。對其而言,一鼓作氣侵併涼州,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叱盧萬載道:“我涼州洪池嶺以東山川縈繞,不但有大河雄關,還有赫赫威名之涼州鐵騎,胡趙欲取涼州,亦非易事!”
張茂搖頭道:“涼州人丁單薄,全軍精銳不過三營,敵卻有二十餘萬,敵眾我寡,切切不可大意!屠各匈奴自叛晉以來,奪雍並諸州,殘害士民,累殺懷、愍二帝,與大晉有不共戴天之仇。我雖偏隅西北荒郊,然身為大晉臣子,家國有難,理當共赴國難。昔年父兄多次勤王護駕,屢敗胡騎。今之虜首劉曜,昔年也曾敗於涼州鐵騎之下。此次洶洶而來,不光要侵併河西,恐還有雪昔日之恥的意圖在內!”
“昔仲治公曾言:‘天下方亂,避難之國,其唯涼土乎!’我州偏西一隅,乃中州士難避居之所,晉人有居,大屬不易。能不使刀兵而消彌干戈,方為善矣!”話語中似乎透露出有不願動武,委曲求全的意思。
張駿依稀記得,歷史上自劉曜即位以來,前趙國大軍便多次西侵涼州,其中有一次其大軍不僅攻陷了涼州重鎮金城,還沿庄浪河谷北上,一直打到了洪池嶺下的振武城,令涼州大震。迫於形勢,張茂不得已低頭稱臣,從此成為張氏心中的恥辱。但張駿歷史知識有限,卻不知這一次敵人的西侵,是否便是張茂屈辱稱臣的那一次?
涼州是晉人在北國的最後一方據地,一旦臣服,大江之北,便盡沒於胡。從此北方晉人全部淪為胡虜爪下瑟瑟發抖的鵪鶉,任予宰殺。
擁有兩世記憶的張駿,對落後民族奴役先進民族的後果比當前任何人都有更清醒的認知。其結果不僅是對生產力的嚴重破壞,而是造成對先進道德思想的扼殺與禁錮!五胡亂華,割裂華夏三百餘年,至使夷狄竟以中國自居;五代混戰,契丹數度擄掠中原,北國漢人已失漢心;蒙古興起,席捲華夏,崖山之後再無中國;滿洲入關,剃髮易服,打折了漢人的最後一根脊骨。從此以後八端盡失,阿諛盛行,金錢至上,道德沉淪,妄評歷史,抹黑英烈。官以刮民膏為詣,師以育奴才為宗,醫以取暴利為業。民生凋敝,多疑、詭論、虛偽、麻木,蠅營狗苟,勾心鬥角……
劉趙大軍洶洶而來,若迫降了涼州,從此涼雍之地便是劉趙的大後方,前趙可東與石趙一決雌雄,南而虎視江東了!
難道叔叔張茂,為保涼州之安寧,欲降劉趙?
涼州有關山重障,若主動請降,劉趙極可能以羈縻之策以待涼州,安寧可保,但自張軌以來累二代三世忠勤為晉,國之干臣的英名將付諸一旦。對視名節重逾生命的士人而言,屈節事胡,其污重逾泰山!
兩世重生,張駿決不意張氏從此便背上污名。他有多出千餘年的知識,知曉歷史的走向,且身居顯要,涼州與未來休戚相關,無論如何,必須抗爭到底!
想及於此,張駿慨然道:“胡虜早有亡我之心,干戈相持,無從避免,我等堂堂大晉男兒,唯決一死戰耳!”
張茂深深地看了張駿一眼,道:“青馬有何良策?”
張駿此番空有滿腔熱血,禦敵之策卻一時半會想不出來,連連搖頭。
張茂輕輕一嘆,道:“青馬有此剛烈之志,為叔甚慰!今日節堂之上,也有多數屬官主張戮力同心,主戰禦敵。我已令洪池嶺以西七郡,各抽調二千郡兵以援河洮;洪池嶺以東,金城、廣武、西平、晉興四郡即刻徵發民壯修關復隘,務必不使敵寇越過河水,威脅姑臧!”
叱盧萬載道:“若敵下定決心,全力攻伐,我涼州終究是勢單力薄。不知我州諸位府君有何良策?”
張茂道:“今日節堂之上投獻之策,不外是以重山疊障,層層阻御的中庸之策而已!不過……有一計卻極為大膽,然而風險也是極大,委實令我取捨不下……唉,於今我倒想聽聽你二人有何應對之策。”
叱盧萬載語氣堅定:“屬下愚鈍,胸無破敵良策,但請明公令下,屬下便領驌騻營健兒,驅除來寇!”
張茂深知叱盧萬載品性,此人天資中等,悟性不足,但貴在為人忠耿,辦事雷厲風行,一直以來對他是忠心不貳,因此對他有什麼妙策也不報希望。但是叱盧萬載如此直接地說出來,張茂心裏還是有些失望。微微一嘆,心底不禁對今日節堂之上那個大膽之計隱隱期待起來。
突見張駿雙手一拍,大聲叫道:“是了!”
張茂眼睛一亮,道:“青馬想出良策了?”
張駿卻像未聽見般,雙眼仍死死地在沙盤上的黃河沿線巡睨,這個沙盤展示區域極為寬闊,除了涼州之境外,還將部份秦雍梁益山川地勢也包含其內,臉上神色也是變幻不定,忽而皺眉搖首,忽而展顏微笑,如痴如醉。
張茂暗道:“莫非青馬想到什麼了?”便不做聲打撓,靜等張駿回過神來。
盞茶之後,張駿終於長舒一口氣,抬眼見叔叔與叱盧萬載二人一眼不眨地盯自己,微微一愣,抓了抓后勺道:“叔父,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張茂頓時哭笑不得,在他肩上輕輕一拍,道:“臭小子,為叔還以為你已想出了什麼破敵良計,原來卻在神遊方外呢!”
張駿問道:“叔父,侄兒聽說這隴山諸地,自古便是胡漢混居之地?”
張茂點頭道:“隴山不但是赤帝誕生之所,先秦衍發之源,古之西戎,羌、氐也出於隴,洮水以東、隴山以西方圓約五萬餘里,秦隴諸郡群峰林立,山間河谷多分佈草場。自漢以來,氏、羌、休屠、盧水胡、鮮卑等諸部在此混雜繁衍,形成大小渠落。朝廷在此設州立郡,轄理諸地,然諸部桀驁不馴,與中原朝廷時服時叛,其間歷史,決非寥寥數語所能說清。”
張駿微微一笑,道:“如此,侄兒倒有一個不成熟的看法!”
張茂雙眼微眯,道:“青馬且說說看!”
張駿組織了一下語言,細細道:“劉趙來勢洶洶,粗粗一看,其眾達二十七八萬,然其軍大部,恐怕都是攻掠關西后挾裹而來隴山雜胡。諸胡懾於其威而歸附其中,不過徒壯聲勢而已。胡人桀驁難馴,自然短期內無法生聚合力,料來劉趙對涼州用兵,決不能使此新附之眾,而是以本部兵馬為主,除去羈縻新附及籌送糧秣,真正可戰之兵不過三五萬人。若是一路順風順水便罷,若其攻伐受挫,則新附諸部便有異變之勢,如此,我涼州方有反擊的機會!”
張茂嘴角微微一哂,道:“青馬如何斷定敵人多為新附之眾,可戰之兵不過三五之眾呢?”
張駿道:“匈奴屠各自起兵叛晉以來,因其本部人丁太少,不得以才假託漢帝之甥以籠絡漢人。每次大戰,均大量挾裹民夫,移民遷戶,充為已用。然而揉合的部眾也並非心甘情願,即便是其匈奴本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五年前的靳准之亂,已使其元氣大傷,劉曜之本部人馬,至多不過十餘萬。十萬之軍,南需防守武關、陳倉,東需戒備石趙,隨其親徵人馬至多不過七八萬,粗定關中后還得留守各郡,因此能有三五萬作前鋒,已是極限了!”
張茂道:“胡趙本部兵馬,皆是攻掠關中及平定靳准之亂的久戰之卒,訓練有素,此股力量合力一處,威勢也是不小。我涼州大多關隘衛卒太少,軍力有限,不知道青馬如何能使敵攻伐受挫呢?”
張駿微微一怔,沉思半晌方道:“這個……侄兒還沒有完全想好,容侄兒再細細想想!”其實他心裏也想到了一個法子,但太過於冒險,而且需得一位智勇雙全的能人率軍施戰,方能競功。他本想一口氣說出來,但又怕張茂認為太過於理想化,反而不妥。思慮再三,還是再仔細琢磨一下再說。
張茂也不催促,微微一笑道:“青馬能對敵情有如此分析,足見你昔時功課沒有落下,為叔甚慰。為叔為你引見一人,此君之言,或許對你大有裨益!”說著兩掌輕拍,道,“請陳參軍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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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堂外走入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這人身材不高,但極顯精壯,面龐白晳,頷下剛剛蓄鬚,雙目清亮,神采奕奕。
此人對張茂微微欠身後,轉而對張駿深深一揖,道:“屬下陳珍,方才在堂外聽得小公爺分析敵勢,精闢入理,屬下深感佩服!”
張茂笑道:此乃功曹參軍陳珍。先前於節堂之中,陳參軍曾言以三千兵馬退敵!初時堂中諸君大嘩,皆以為陳參軍之策太過虛妄。然陳參軍所析敵情明朗,破敵之策大膽又不失縝密。青馬你需多多請教!”
張駿聽說眼前這個青年人已想出了以弱勝強的破敵之法,大為好奇,忙合手向陳珍一禮,道:“願向陳參軍請教!”
陳珍連稱不敢。
節堂議政結束之後,張茂將陳珍單獨留下來,令之將破敵之策再詳加修正。因此陳珍剛才在節堂外的偏房之中,將張駿堂中對答聽得清清楚楚,發現張駿對敵勢之分析竟與自己節堂所述極為相近,登時驚異非常。聽得張茂傳令,忙緊步而入。
陳珍先前也聽聞這位小公爺性情乖張,行事出人意表,大凡高門子弟,多半有此習性,心中也不覺得驚異。待聽了張駿分析敵勢后,對這位小公爺便格外看重起來。見對方以禮求教,連忙將心中所想,再次複述一遍。
陳珍道:“胡趙勞師遠征,必不能久。所行定然是雷霆一擊,消我涼軍有生之力,繼而施威,迫壓明公委屈而已。其先前向雜胡用兵,雖挾勝利之威脅裹甚眾,然恩德未深結於下,真正臣服者僅十之一二,余者心存惶恐,委曲求全罷了。正如小公爺所言,其眾必存二心。隴山諸胡與我涼州境素有商貿往來,我境之布匹糧鹽,素來為其所需。其處於胡趙與涼州兩境之界,雖說東西受制,但未嘗也不是左右逢源。若涼州消亡,則必將真正伏於胡趙淫威之下,任其奴役,因而維持現狀,方是其大小部落心中所願。屬下以為可使精軍三千,沿大流沙南緣,從媼圍縣之索口秘渡河水,潛入秦川,知會諸部大人,曉以利害,招其為我所用。我軍以諸胡對秦中之地形熟悉,請其為導。使疲敵之計,戰之則走,累日侵擾,使敵不能合力。久之則胡趙軍徒耗糧草,進退受制,軍心必然不穩。若我軍再設伏斷其糧道,敵則進退失據,必然大亂矣!”說到此,陳珍聲音高昂激越:“胡趙若屯兵河洮二十日不退,屬下願使三千卒,為明公生擒劉曜耳!”
張駿撫掌大笑,道:“‘潛入敵後,伺機而動,敵疲我擾,敵退我打’,果是好計!”
陳珍此番言語,又比在節堂之中獻策時深入得多,也正是張駿想說卻又覺得過於理想化的戰法。一千年前的古人便有此等智謀,使張駿不得不刮目相看!張茂聽罷也是重重點頭。
陳珍聽了張駿的“敵疲我撓,敵退我打”之語,眼睛一亮,忙道:“西平小公爺璣珠在握,屬下遠遠不及啊!”
張茂也大笑道:“欣聞陳參軍之策,茂頓覺茅塞頓開!破敵之戰,全委託陳君了!”
陳珍當前不過三十歲年紀,正是男兒欲立功名時,見張涼州如此看重,心中大喜,道:“明公之令,屬下莫敢不從!”
張茂道:“好!本麾暫封你為平虜護軍,領威虎營一千二百眾秘渡河水,余者陳護軍可在金城諸地,自行徵集。待凱旋歸日,本麾再為你記功!”
陳珍見張茂當即給他封官,激動躬身:“屬下定不辱鈞命!”
張茂當即啟用平西將軍大印,命陳珍為平虜護軍,領威虎營人馬整頓物資,從媼圍縣境秘密渡河,潛入敵後。陳珍得令,欣然而去。
張茂沉吟微時,復又下令,命張閬為平虜將軍、陰琚為步兵校尉、宋悌為屯騎校尉,共統軍兩萬從姑臧東赴河洮,從正面戰場支援抗敵。
一番軍事調配完畢,張茂長舒一口氣,方想起張駿二人前來的初衷,便問道:“你們二人,急匆匆趕來節堂,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