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節 張茂贈字
?於是張駿便將在建福巷子偶遇賈融之事說了一遍。張茂聽后,不以為然道:“那賈氏女因事急迫,欲語還休,此乃人之常情矣!”
張駿仔細想來也有可能,但心底直感覺得賈融對他似有話說,卻沒有說出口來,聽張茂這麼一說,也覺得自己可能是多疑了。
張茂轉而向叱盧萬載問道:“萬載,也是覺得怪異是么?”
叱盧萬載道:“賈家小姐言語神情,並無怪異之處。屬下只是覺得其馭夫決非一般人物!”
張茂眉毛一揚,道:“細細說來!”
叱盧萬載道:“此人孔武有力,雙目如隼,麹家為保主人安危,以勇武之士作馭守衛也無不可。只是此人神情口氣,非同於家丁部曲……另,屬下隱約覺得曾幾何時,見過此人一面!”
張駿插口道:“侄兒記得,那人當時還對賈表姊說:‘琚表舅新喪,莫誤了時辰’。”
張茂反覆咀嚼着“琚表舅新喪,莫誤了時辰”這句話,眉尖緊鎖,突然雙眉一展,臉上閃過一絲異色:“西平與姑臧遠隔千里,本府昨晚方接到訃文,彼西平麹氏便在今日午間趕至姑臧奔喪,果然怪異!”
張駿道:“莫非是賈琚早已身死,賈家先是知會了親翁麹家,然後隔了時日再向我們傳告訃文?”
張茂搖頭道:“若說賈府憑道途遠近報喪,則西平麹氏、成紀李氏、敦煌曹氏、索氏、令狐氏等姻親也當同時抵達才對。然而此舉有悖五禮之制,如今只有西平麹氏一族抵達,其間恐有隱情!”
這麼一說,張駿初時覺得自己多疑的感慨已然淡去。他背負殺賈惡名,值此關鍵時刻,他不得不多想,細細想來,果然覺得怪異。
叱盧萬載突然道:“那個馭夫,屬下已憶起其是何人了,此人左頸有一塊銖錢大小的紅斑,若屬下沒有記錯,此人便是當年湟中之亂時落網潛逃的曹怯餘黨麹蓋!”
張茂臉色一變,道:“原來是他!”
忙從案後轉出,對二人道:“即刻備車,隨我去宋將軍府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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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的座駕是一輛佩飾豪華的馬車,叔侄倆登入車轎,便快速向宋府方向行進,叱盧萬載率二十餘驌騻營精衛勁裝策馬緊隨左右。
因張駿在內堂分析敵情,條理尚清,令張茂另眼相看。因此在馬車之上,張茂側目注視這個身高已超過自己的侄兒,但見其眼神清澈,少了昔日之浮浪之氣,雙眉如峰,英氣內蘊,兩唇緊抿,冷靜而自信,眉宇間頗有乃父當年的神采。張茂突然意識到,這小子是真的長大成人了。
張茂似隨意一問:“青馬,今年你滿十五歲了罷?”
張駿回道:“侄兒虛年十六了!”
張茂輕嘆道:“時光荏冉,如白駒過隙,當年你還是一個垂髫小兒,轉眼你已十六歲,遠超為叔矣!當年你父親如你這般年紀時,便薦茂才為郎中,入仕洛京。如今你已成人,該承繼踐祚,擔當事業了。為叔這幾日為你擇了一表字,就叫‘公庭’罷。‘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我家青馬巍巍如雄師,僴僴勝猛虎,恪職勤政,匡濟天下。”
張寔被殺,張茂只是暫攝涼州,大部分爵位仍由張駿蔭繼,因此涼州之主政,終當交還於他。兩年前時,張茂便想培植這個侄兒,但一來張駿這小子太過頑劣,二來年紀也小,恐不能恃。隨着張駿漸長,特別是此番出府歸來,已漸省事,張茂便有了移交權柄的意思。然而移交權柄的前提,也得張駿行成人之禮才行。
古謂之成人,年二十已笄醴者也。當行冠禮,稱表字,始婚娶,方能薦舉入仕,建功立業。也有身份特殊者,未及弱冠便行成人之禮,皇家貴胄,王侯世家,通常男子十五歲起便視為成人。若自幼便聰悟敏達,或是勇猛無比異於常人者,冠字也當提前,如曹沖曹倉舒、凌統凌公積。張駿生於仕宦,且幼而奇偉,十歲屬文,可從後者。於是這幾日終於決定,對其成禮稱字了。
張駿一臉的愕然。他雖然知道自己未來的表字,但受表卻在這行走的馬車上,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張茂輕輕一嘆,道:“稱字冠禮,人生大事,本當由長尊名望隆盛操禮,然涼州風雲變幻,姑且從權,委屈你了。”
如今涼州外宼入侵,情勢非常,當行非常之舉。想來張茂所為,其間有深意,也是為他作想,張駿心中感動,道:“有勞叔父掛心了,叔父教誨,侄兒不敢有忘。”
張茂讚許一笑,輕拍他的肩膀:“既已成人,也當考慮終身之事了,前日你叔母歸寧回舅府,已替你相了一門親事,待明年春日便將親事結了。”
張駿一驚,受表之後,馬上就談論到他的終身大事了,這其間的過渡也太快了吧?而且女方何人也不曾知曉,張茂便把事情全定下來了,心中頗有些不悅,道:“叔父,婚姻大事,怎地不征問一下侄兒的意見啊?”
張茂嚴肅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犯之?!彼方娘子乃書門世家,容止端嚴,學問通覽,與你乃天作之合。此事叔叔已定下了,不可興廢!”
這一番話說得張駿鬱悶之極,自己的婚姻大事,終身幸福都被大包大攬了,生活還有何樂趣可言?但他生在高門府第,終身大事往往考慮到家庭利益。因此家族長輩對子侄後代的婚姻具有決定權力,相反當事人卻不能自己擇選,一旦決定,便不容更改。
張駿雖然桀驁,卻頗懼這位上位多年的叔父張茂。見叔叔面色嚴肅,便也不敢多言,在一旁暗生悶氣。但一想到泰羅大哥便在宋府,心中頓時熱切起來。過不了多時,便聽得車外有人道:“使君,宋府到了!”
張駿當先下了馬車,側身彎腰,將張茂扶下車來。
宋將軍府依山而建,佔地極闊,整個宅邸比張府還要大上一分。屋宇錯列綿延,氣派非凡,從山上流下的泉水經引渠注入宅內人工湖,湖中亭台軒榭,小橋流水,一派園林風光。
宋氏為敦煌大戶,以武功立族。宋桷、宋質曾盛名西域,自宋配被張軌委為肱股謀將以來,宋氏一族將經略重心逐步遷往姑臧城。永嘉元年,宋氏也在弘臧山下大興土木,興建了如今的府邸。宋氏一族傑士甚多,單指宋配一脈,便有宋孝、宋悌、宋節等六子,如今已有四子長大成人,供職于軍中。
前庭上已有兩列衛士分立道旁,皆白衣箭袖,威風凜凜。正前有一老一少正翹首以待。那老者白髮皓首,著一身紫袍,身材瘦小,而少者卻比老者高出一頭,濃眉大眼,英氣勃勃。
老者見張茂叔侄下車,忙迎上前來,欠身道:“明公忝駕,宋配迎駕來遲,有罪!”
張茂迎上前執着那老者的雙手,笑道:“茂貿然來訪,突兀之極,仲業兄客氣了。”
原來這枯瘦老者居然便是威震河西的領軍將軍宋配!宋配將軍平定若羅拔能之亂,后又多次領軍勤王,敗隴雍羌亂,威名遠播。張駿已接觸過宋九娘與宋孝、宋節兄弟,宋九娘年未及笄也就罷了,那宋氏兄弟身材魁梧,儼然是赳赳武夫。原以為宋老將軍應該是身長八尺,美須濃眉,虎背熊腰,顧盼之際,風從雲合。全沒料到本人與想像相去甚遠,倒令他起了探奇之心,細看宋老將軍,雖身材瘦小,但那雙眼睛卻精亮如電,睥睨間如若有質。
建興二年平定湟中之亂后,宋配改任西平太守,然河西士民仍尊稱他為宋老將軍。兩年前宋老將軍以年老請求致仕,張茂多次挽留而不果,便遂從其願,但仍按四品將軍官階付與俸祿。視宋配為顧問,如遇軍政未決之事,便登門請教。張宋兩族倒是極為和睦。
張茂指着宋配身邊的少年,微笑道:“這位小公子精意神揚,雄姿英發,不是知仲業兄府上哪一位棟樑啊?”
宋配答道:“蒙明公謬讚了,此為老夫犬子宋恕,排行第四,最不成器,做看家護院僅可!”說著招使宋恕上前見禮。那少年長揖一禮,大聲道:“小人宋恕,拜見使君!”聲若洪鐘。張茂見狀大為欣喜,道:“仲業兄五位公子,已有四子良木成才,可喜可賀!這四公子一表人才,可承仲業兄衣缽矣,不知可有表字?”
宋配微笑道:“犬子虛年十六,未得表字耳!”
張茂也招呼張駿上前,道:“愚侄張駿虛年也是十六,茂剛為之取字公庭。四公子與愚侄年歲相仿,成遜不才,妄為四公子取字公耀,如何?”
宋配眼中閃過一絲精芒,慌忙喚宋恕上前謝拜,這一次宋恕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道:“晚輩宋公耀,謝大人賜表之恩!”
張茂連聲道好,從腰上解下一方古玉,贈與宋恕,道:“為叔貿然,不具成禮,這一方溫玉,為叔珮飾多載,權當見面之禮。”又對張駿說道:“張宋兩族世交,和睦相近,公庭,你要與公耀多多親近!”
宋配對張茂向宋恕親善之舉,心如明鏡。宋氏一族多供軍職,儼然是涼州的一大勢力,然而與姑臧本土的陰氏相較,根基稍弱。如今陰氏又與索氏結親,其勢力儼然躍上了新的台階。宋氏也需尋求外力相助,以達分庭之勢。張茂借為宋恕以字,表達了其倚重宋氏力量的願望,宋配心中自然樂意。
張氏二代三世治理河西,靠的是宋、索、陰、氾、曹、賈、令狐等河西望族的支持,同時在也在諸族之間採取平衡之術,不使一方坐大。當年張軌在位,正是因為晉昌張氏勢力過大,意欲篡奪涼州之位。張茂自然不願昔日故事重演。今日登門造訪,必有其因。而眼下宋氏的勢力雖然東移,但重心仍在敦煌,與索氏暗中角力。姑臧之地財勢以賈氏為首,軍功卻以陰氏為冠。宋氏子弟雖有多人掌握兵權,但多是校尉營隊一級小官,散於軍中,目前還無法與陰氏相較。陰充最近已拜為中護軍,加之陰元的廣武太守,如今軍政皆握,隱隱有一家獨大之勢,因此需扶植他族,以平其鋒。宋氏自入姑臧,對張氏忠心不貳,自然是最佳之選,雙方可謂是一拍即合。
宋配當下便恭恭敬敬地邀請張茂於前堂落座,賓主間開始了深層次的交流。
張駿年小,對姑臧城各宗族勢力理解不深。對於張茂與宋配之間的座談也覺得枯燥乏味,宋恕自幼好武,不喜讀書,也是撓頭搔癢。張宋二人的神貌皆被張茂看在眼裏,見二人如坐針氈,便笑道:“公庭、公耀,你兩兄弟間既然在此坐立不得,便到外面去走走吧!”
張駿如蒙大赫,宋恕也是大喜,宋配知道二人定有一番私談,雖是子侄,在旁也是不妥,於是吩咐宋恕好生看顧張駿安全。
張宋二人跑出前堂,沿着庭中小湖巡遊。兩人年歲相仿,倒也投機,沒多久便打成一片。二人同庚,又互拜了兄弟,宋恕尊張駿為兄。其實較年歲張駿比宋恕還小了兩月,但因身分顯於宋恕,對方刻意示小,也就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