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節 論否親征
?張駿認得這個女子正是昨日他從湖中救起的小雅,忙問道:“你兄長慶薄寧塔怎麼了?”
小雅一心想着向叱盧萬載求助,居然沒留意到他身邊還有一人,聽張駿相問,這才抬起頭來。她先是一驚,隨即一團紅暈爬上了雙頰,臉兒不由自主地埋了下去。
叱盧萬載道:“這位是張使君侄公子張駿小公爺,你有何難事,可告與小公爺做主。”
張駿見之淚眼漣漣,也動了測隱之心,柔聲道:“小娘子莫急,發生了什麼事,你先與我們說說。”
小雅聽說對方是張府的小公爺,眼睛一亮,她住在姑臧城,自然聽說過張駿的名頭,如今聽說對方答應相助,心中一定,忙斷斷續續地道出事情經過。
原來這事還得從昨日張駿救出小雅之後說起,那日慶薄寧塔從大花娘子口中聽說了事情經過,氣得七竅生煙。這慶薄寧塔原是昌黎郡烏侯部人,幼年時父母雙亡,被人拐到幽州為奴,十歲時從主家逃脫,一路行乞,到燕門郡時遭遇白災,幾乎凍斃,幸被山中一樵戶救回。慶薄寧塔少時便異於常人,力大無窮,深受樵戶所喜,被收為養子。未幾年,雁門亂起,養父母死於羯胡亂軍踐踏之中,他只好帶着養父母遺女小雅逃亡。因雁門以南兵災無數,二人不敢往南走,便沿着雁門以北之長城沿線一路往西,兄妹二人相依為命,顛沛留達離數年之久,終於逃離了紛亂之地,來到了相對安寧的涼州。
慶薄寧塔粗豪耿直,性烈如火,小妹受辱,豈能咽下這一口氣?得知那幾個潑皮乃少府主簿馬魴的六公子馬符的屬下,哪管對方身份殊異。當即問明了馬府的所在,便拎着大鎚,衝上門去,任誰也阻擋不住。
彼時馬府,六公子馬符因幾個屬下灰頭土臉,狼狽而回。頓覺顏面大失,正在府中大發雷霆,執鞭子將五個屬下抽得皮開肉綻。當聽說慶薄寧塔找上門來,心道來者不知死活,膽敢上門討打,便糾集部曲,要在慶薄寧塔身上出這口惡氣。卻不想這慶薄寧塔力大無窮,又懣怒而來,十數個府丁部曲片刻間便在他的重手下被打死了七八個!嚇得馬符公子倉皇躲到假山石縫之中,久久不敢露面。
這慶薄寧塔頭腦中沒有彎彎繞,一心為小妹雪恥,這口惡氣倒是出了。但對方高門大戶,又有官身,如今這個禍事卻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事後一想也是后怕,便想回家接了小妹后,再次逃亡。哪知小雅在他上門雪恥之前沒擋住他,便一路綴在其後。耳聽院內打鬥之聲不絕,擔心得她差點將下唇咬掉,待見慶薄寧塔渾身是血地衝出馬府,便直接將她嚇昏了過去。
慶薄寧塔逃回住所,沒見到妹妹,復又返回尋找,他一身是血,自然引路人側目,未幾便被馬府遣出的部曲尋獲,一般激斗下來,他終因寡不敵眾,被馬府家丁部曲擒了回去。
小雅蘇醒過來,方從街坊口中得知兄長已被一眾馬府家丁緝拿入了府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小雅兄妹在姑臧城舉目無親,仔細一想能想到的人物,除了昨日救了她的少年公子,便只有昔日間因鍛造兵器而與慶薄寧塔相識的叱盧萬載了。這小雅依稀記得叱盧萬載在牧府有公職,也許能救得了兄長,便一路尋到牧府。然而牧府中官衙大人的名姓焉能隨意打聽?若非守值甲士看在她是一介弱女,怕是一番亂棒打將出來。小雅進不了府,卻不敢走遠,便在牧府左近焦急等待,這一等便從昨夜等到現在。
叱盧萬載聽罷長嘆一口氣,那慶薄寧塔性情忠耿,是他在姑臧城難得的朋友之一,如今友人有難,他焉能袖手旁觀?然而此時手中卻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要辦,卻是片刻也拖延不得。直叫他左右為難!
小雅見叱盧萬載一臉為難,忙將希望轉向張駿,“撲通”一聲跪在張駿面前,抱着他的右腿哭訴道:“求張公子爺施援救救我哥哥,奴家願三生為婢,回報公子之恩!”
自那天小雅被張駿救起后,又從多嘴的大花娘子口中得知了這位恩公救他的種種手法,頓將她羞得無地自容,嬌羞之餘,心中卻隱隱生出了一絲令其心跳加速的期待。然而今日重逢,方知對方身份地位與自己高差甚遠,那一絲期待也變得極為渺茫。不過自從見到張駿與叱盧萬載,她卻發現從心底深處對張駿竟比熟識更長久的叱盧萬載更覺親近,這種感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一來心理感覺與張駿親近,二者求助心切,便許下三生為婢相報的誓言。
張駿最見不得女人眼淚,忙將小雅從地上扶起,道:“小娘子莫急,待我與叱盧大哥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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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澹身子微微前頃,道:“胡趙大軍壓境,咄咄逼人,如今臨境郡縣吏民已是人心惶惶。明公當統馭軍民,領軍親征,戮抗暴胡。阻敵於涼境之外!”
“領軍親征?”張茂聽罷心中一動。
“不可!”參軍馬岌跳出來道,“姑臧與枹罕遠隔千里,沿途尚有黃河、洪池嶺等險河雄關隔絕,其路漫漫。即若明公移駕親征,非短時日可御邊境。親征與否,予戰機無益。”
陰澹輕輕搖頭,道:“馬參軍所言,某不敢苟同。今胡趙挾得勝之威,洶洶而來,我軍驚怖,我州各郡屬軍互不統屬,士氣不聚,易受胡趙各個擊破。只有明公親征,方可統馭全局矣!”
武威郡守傅敞接言道:“明公統軍親征,自可統馭全局,如臂使指。然姑臧城卻不能一日無主,更需明公坐鎮節制,以絕內患哪!陰司馬,豈忘了‘湟中之亂’乎?”
節堂諸公聽傅敞提及“湟中之亂”,臉色皆變!
“湟中之亂”是指永嘉四年武公張軌中風,晉昌張越、張鎮兄弟欲圖涼州之後衍發的事件。張軌因受涼州豪族擁戴,張越、張鎮兄弟被人規勸,圖謀作罷。然而西平郡守曹怯卻因此事欲割立自據,張軌上報晉愍帝,受命討伐曹怯。於是張軌遣張寔、尹員、宋配等領軍三萬,從大斗拔谷入,過浩亹河,進逼湟中,又命田迥、王豐率八百輕騎,從姑臧西南繞道而出,據長寧,截其後路。曹怯使部下麹晁與王迥、王豐拒戰於黃阪,自己則向東面突圍,然張寔已率涼州主力據浩亹縣,陣斬曹怯牙門將田囂,曹怯也被生擒。此後曹怯餘黨麹儒趁張軌遣軍東赴關中勤王,秘密勾聯秦州刺史裴苞、東羌校尉貫與,又強令福祿縣令麹恪綁架酒泉太守趙彝,欲東西策應,顛覆張軌。張軌急令領軍將軍宋配,左都護陰預討伐裴苞,另命張寔回師湟中,討伐麹儒。永嘉五年二月,張寔斬殺麹儒,而宋配、陰預也於隴西擊敗裴苞、貫與。張軌徙麹氏元兇首惡等六百餘戶於西域長史府,湟中之亂粗平。
“湟中之亂”歷時二年,影響深遠,湟中谷地幾為白地,張軌又命領軍將軍宋配轉任西平太守。經宋配數年休生養息,西平終於復蘇。經此之亂,西州豪族之勢,便成為張氏的一塊心病。
馬岌是扶風茂陵人,永嘉亂后避難河西,被張茂父兄闢為掾屬。晉時,天下諸官分為本土薦舉和朝廷委任兩種,即土官和流官。地方州牧守、郡太守等五品以上官職,皆由朝廷委任,定期調任;土官由各地中正察舉本郡名望,向朝廷舉薦。河西豪族勢大,名士雲集,薦官充盈諸郡。自劉趙據關中,西晉消亡,東晉南渡江東,與河西道途隔絕,再無委任流官之舉。涼州土著薦官日盛,張實張茂兄弟為均衡勢力,特意從西歸流民中擇士以充掾屬。
涼州的土官與流官,涇渭分明,馬岌雖說得隱晦,然場中諸人皆是明悟之輩,此話便如一塊石頭扔入平靜的水潭。節堂內頓時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爭論不休。
張茂道:“處建兄與馬參軍、傅郡守之言,俱各有理,委實令本牧取捨不下矣!”
此時參軍陳珍突然上前,躬身道:“明公,屬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陳珍乃天水上邽人,南陽王司馬保被殺后,隨族人流徙涼州,被張寔闢為功曹參軍,其時年紀不過三旬,在節堂眾僚之中地位卑下,因此一直不曾多言。隴西山川縱橫,諸胡混雜,少年時他便有意考究諸胡習性及歷史典故,十餘年來頗有心得。自接枹罕急報,便在苦思應對之策,至此心中有了一份初步的構想,見場中土流雙派爭論不休,張茂委實難決之際上前相告,打破了場中亂局。
張茂眼睛一亮,道:“陳參軍但說無妨!”
陳珍卻沒有直接說出答案,反而向陰充相詢:“敢問陰護軍,單以金城郡論,可用之卒幾何?”
陰充道:“金城廣武諸郡皆與胡接境,士卒長年征伐,皆為我州之精銳,單以金城為計,尚有三千可戰之兵!”
陳珍道:“若金城郡有三千可戰之兵,則胡趙兵逼可勢可破矣!”
陳珍此話一出,場中頓時嘩然,不論是牧府文官,抑或是平西將軍府武帥都覺得不可思議。如今胡趙前鋒臨洮之數已不下三萬,后軍正隨劉曜之親征,源源而來,總計不下二十萬之數。陳珍竟敢以三千之卒破其二十萬之眾,無異於痴人說夢。眾官皆認為這小小參軍不但不知兵,簡直是異想天開!
陰充當即斥道:“非是某長敵人之勢,胡趙之軍一路征伐,勢如破竹,其將士多為善戰之輩,我金城之眾雖然驍勇,然無一敵百之能。陳參軍此言,恐是嘩眾取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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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府偏院的寅賓館陳設簡單,一案一壺一盞,一套刀筆硯墨,一張床榻和一套被褥,牆角放着兩個取水用的銅盆。雖然簡陋,但相對於往來姑臧城公幹卻身份普通的公人來講已是足夠了。
張駿二人在牧府前碰到小雅,她自慶薄寧塔被擄后相當於無家可歸,於是張駿將她領到了寅賓館。張駿與叱盧有萬載略作商議,決定將街口所見告之張茂后,便設法營救慶薄寧塔。剛剛將小雅安頓下來,便聽得館外馬蹄喧囂,但見府前廣場上數十個黑衣甲士兵策馬列陣,皆腰懸彎弓箭筒,背負糧秣水壺,一副遠行的裝束。眾甲士兵皆含枚噤聲,背挺如松,只有馬兒不停打着響鼻,前蹄刨地,躍躍欲動。
一個中等身材的隊尉策馬陣前,大聲道:“諸位同袍,此番受命傳檄諸郡,事關涼州安危,諸位務必克服萬難,親送諸郡府君手中,能做到否?!”
眾甲士齊聲大吼:“人在檄在,檄沒人亡!”
那隊尉揚鞭一指,大聲喝道:“出發!”
眾甲士同時扭轉馬首,揮鞭策馬,從東西南北四處城門狂奔而出。
張駿見甲士行止如一,威風凜凜,感嘆道:“這是哪一營的甲士,如此威武!”
叱盧萬載道:“此乃大將軍麾下之越騎營,與威虎營、銳騝營並稱為涼州三大精騎。”叱盧萬載又道,“此三營精騎,乃宋配老將軍及北宮將軍親手操訓多年,方有今日之威。三營將士曾多次赴京勤王,‘涼州大馬’的威名,便是他們浴血奮戰搏來的!”
張駿聽罷感嘆道:“果然是威武之師!”
他聽叱盧萬載提到北宮將軍,自然想到結拜大哥北宮泰羅,也不知泰羅大哥近來如何了。心下便打算這邊事情一旦了結,便去宋府看望泰羅大哥。
此際叔叔張茂由一干僚屬陪同,步出牧府節堂,二人見狀,忙迎上前去。叱盧萬載道:“明公,屬下有要事稟告!”說著雙目掃了張茂周圍諸公一遍。
眾僚屬莫不是見機之輩,見叱盧萬載神色,便紛紛向張茂請辭。
張茂臉色沉肅如水,向二人擺擺手,轉身走入內堂。
內堂中置有一個大大的沙盤,沙盤中將涼州諸郡山川形貌一一標註,在河東沿黃河及洮水一線,插了數枚黑色抑或紅色的小旗。說起沙盤,早在漢光武帝征伐秦州豪強隗囂時,大將軍馬援便聚米為山,指畫形勢,使光武帝頓有“虜在吾目中矣”的感嘆,從此這種將山川城池微縮於眼的沙盤在軍中流傳開來。想來之前張茂與諸僚論勢時,已進行兵棋推演。
張茂先不問叱盧萬載稟告之事,而是手指堂內沙盤,凝重道:“枹罕急報,胡趙大軍已傾巢而出,挾二十餘萬之眾,攻陷秦州諸郡后,前軍已破我河洮多處戊所,威脅河西。前鋒韓璞將軍兵馬深陷重圍,抽身不得,今日之危厄,堪比當年禿髮之亂,涼州危矣!”此二人一個是他的心腹,一個是他的侄兒,他也沒有絲毫隱瞞,直接將焦慮寫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