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宛若天堂

第五章 宛若天堂

余錢又一次來到窩棚看爺爺時,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這個消息給爺爺後來的命運帶來了轉機。余錢告訴爺爺,大屯鎮來了9個日本浪人,在大屯鎮正中高高地搭了一個檯子,在上面守擂,叫囂着只要中國人打敗他們,他們便離開大屯鎮。

那時日本鬼子還沒有向東北發兵,但他們早就看上了東北這塊寶地,首先派出了這些日本浪人。這些日本浪人的出現,是向東北發出的一顆信號彈。這些日本浪人大講日本國的強大,中國的缺點,在大屯鎮擺開擂台,無疑是首先要征服中國人的精神。

日本浪人在大屯鎮擺擂十幾天了,每天都有觀望的人群,站在檯子下,伸着腦袋向台上看。日本浪人穿着長衣長褲,腰挎佩劍,頭上纏着白布條,白條布正中畫著一個膏藥旗。

日本浪人鄙視地瞅着台下涌動的人群,嘰里呱啦地說著日本話,看沒有人敢攻擂,便哈哈大笑。台下的人麻木地望着台上的日本浪人狂笑。日本浪人狂笑之後,解開褲子掏出傢伙來,沖台下的人頭洋洋洒洒地澆了一泡長尿,台下的人群被尿澆得抱頭鼠竄。日本浪人又大笑了,這次乾脆完全褪下褲子,手撫着襠里的玩意兒玩弄,台下的人都閉上了眼睛,有人長嘆着氣離開了。

後來日本浪人見人們遲遲不來攻擂,便擺出了新招,掛出一塊牌子,牌子上寫着誰要能打敗日本人賞白銀500兩。

練過武術的富人們,沒有人為了500兩銀子來冒這個險。和余錢一起當長工的二狗子去了。二狗子是被那500兩銀子吊起了胃口。二狗子前幾年從山東闖蕩到東北,人生得膀大腰圓,單手能劈開石頭。

二狗子攻擂那天,用一條麻繩系在腰上,台下聚來了全鎮的人都來看新鮮。台下的人一方面希望二狗子能打敗日本浪人,替全鎮人出口惡氣,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二狗子能打敗日本浪人,那樣二狗子會白白得到500兩銀子。日本浪人為了表明自己誓言的真實,抬來了一箱子白花花的銀子,放在擂台的一角上。

二狗子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眼裏就一亮,翻身蹬上了擂台。日本浪人抱着手,斜着眼看二狗子。二狗子站在檯子中央,日本浪人邁着漫不經心的步子繞着二狗子一圈圈地走,二狗子看了一眼箱子裏耀眼的銀子,便開始跟着日本浪人的腳步轉,不知轉了多少圈,二狗子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了,頭也有些暈。就在這時,日本浪人突然發起了攻擊,出其不意地抱住了二狗子的后腰。二狗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重重地摔倒在台上。台下的眾人傳來一片吁聲。

日本浪人袖着手看着二狗子笨拙地爬起來。二狗子還沒站穩,日本浪人飛起一腳踢在二狗子的肚子上。二狗子大叫一聲,向後仰去,在台上滾了兩滾摔到台下,口吐鮮血,不省人事。是余錢這些長工們,把二狗子背了回去。台下的人轟的一聲散去了,台上幾個日本浪人狂笑不止。

余錢站在爺爺面前訴說這一切的時候,爺爺握緊了雙拳呼吸急促,像一頭困獸不停地在小小的窩棚里踱步。

佘錢望着爺爺就說:“鍾大哥,你看……”

爺爺沒有馬上回答,爺爺在思考。突然,他腦子裏一亮,一拍大腿,這是一次徵得民心的好機會,說不定通過這次攻擂能召來一些兄弟隨他去瘋魔谷佔山為王。山裡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在山裏呆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都快把他憋瘋了。他把這個想法對余錢說了,余錢也樂了,說“鍾大哥你真行。你要是打敗日本浪人,召集人馬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一天晚上,趁着黑夜,爺爺隨余錢下山了。那一夜,爺爺住在大屯鎮一家旅店裏。天亮的時候,爺爺和余錢幾個人混雜在人群里來到了擂台下。

一連十幾天了,除二狗子來攻過擂,還沒有第二個人上來過。日本浪人的精神有些放鬆。幾個日本浪人散漫在擂台上,不時地相互說著笑話,眼角的餘光瞥着台下的人。那個守擂台的日本浪人不時地把唾液吐向台下,濺在台下人們的臉上。

人們一大早就聽說今天有人要攻擂了,這個消息是余錢召集幾個人挨家挨戶通知的。前幾天,台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白天時,只有幾個無事的人遠遠地蹲在牆角下望台上幾個日本浪人說笑。今天聽說又有人攻擂,都早早地來到了台下。日本浪人對這些似乎有了察覺,他們站在台上望着仍源源不斷向這裏奔來的人群,不笑了,一會兒緊緊腰帶,一會兒看看佩劍。這時,爺爺看時機已經到了,低聲沖余錢幾個人交代幾句,身子一躍跳到了台上。嚇了那幾個日本浪人一跳,日本浪人沒發現我爺爺是怎麼上來的,猛然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幾個日本浪人虎視眈眈地瞅着我爺爺。爺爺沉了沉氣,沒有看那幾個日本浪人,迴轉身沖台下的人們抱了抱拳,清清嗓子說:

“老少爺們,日本人欺人太甚,今兒個我豁出來了。日本人要是把我打死,我沒話再說,我要是把日本人打下台去,你們聽我幾句話,我有話對你們說。”

“好哇——”余錢幾個人在台下拍着巴掌。

有人認出了我爺爺,這就是一鐵鍬把周家少爺打傻的那個長工,一時間台下又亂成了一鍋粥,少頃便平靜下來了。他們知道今天有戲看了。

爺爺看到台下安靜的人群,轉過身面對着日本浪人。這時爺爺的眼裏已充滿了血,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日本浪人也看出了爺爺的殺氣,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日本浪人還看出了爺爺和台下那些人的不同,台下那些人的麻木,和爺爺此時的兇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日本浪人開始繞着爺爺轉圈,他想像對付二狗子那樣先把我爺爺拖垮再出擊。我爺爺站在那不動,眼睛冷冷地瞥着那個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見我爺爺不吃他那一套,便大叫一聲,抬起腿向爺爺踢來。爺爺不躲不閃,右手一個海底撈月,一把抓住了日本浪人踢出的腳,用力一抬,日本浪人四仰八叉摔在了台上。

台下“轟”的一聲,接着喊好聲、拍巴掌聲響成了一片。日本浪人惱羞成怒,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一閃身拔出了佩劍,向我爺爺刺來。我爺爺在劍光中躲閃着。爺爺終於抓住了機會。日本浪人一劍刺空,身子露了出來,爺爺沉了一口丹田氣,一拳擊中日本浪人的胸窩,這時我爺爺使出了祖傳的絕招黑虎掏心。只見那個日本浪人慘叫一聲,身子在空中飛出了幾步遠,“咣哨”一聲又摔在檯子上,一口鮮血像噴泉一樣竄了出來。那個日本浪人掙扎了幾下,頭一歪,死了。

台下的人先是靜寂,半晌,響起了颱風一樣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幾乎要颳倒擂台。台後的幾個日本浪人,沒有料到爺爺這麼快就把他們打敗了,一起都拔出了劍向爺爺逼來。這時台下余錢幾個人大喊一聲,“日本人不講信用。”說完爬上台來,一起站在我爺爺身旁,台下的人見已經有人站到了台上,這時膽子也大了一些,一起沖幾個日本浪人罵開了:“操你們日本媽,你們敗了,下來,快下來!”那幾個日本浪人見勢不好,慌慌地扛起那個被打死的日本浪人溜走了。

這時我爺爺轉回身,走到那箱銀子旁,他搬起來,一股腦倒到了台下,然後高亢地說:“有種的站出來,去和我佔山為王。我不欺弱打小,我對得起父老兄弟,想跟我走的,站到台上來。”余錢幾個人已經站到了檯子上,這時台下的人亂了一會兒之後,都靜了下來,聽我爺爺講完。有幾個無家無業債台高築的爭先恐後地爬到了台上,其實他們早就想做一個自由人了,就是沒有個帶頭的,今天我爺爺站在台上講了這番話,當時便下定決心,跟我爺爺佔山為王,殺富濟貧。

就在那一天,我爺爺帶着二十幾個人,離開大屯鎮,浩浩蕩蕩向瘋魔谷奔去。

我父親當排長那一年16歲,那一年解放戰爭爆發了。當時我父親所在的東北軍總司令是林彪,政委彭真,參謀長蕭勁光。這都是我軍非常著名的將領。

我父親不認識這些將領,只是聽說過,但是能經常接到這些將軍們的指示。父親所在的部隊經常在這些將軍們的指示下轉戰南北,今天攻打這個城市,明天攻打那個城市,後天又撤到山裏休整。

父親19歲那年,已經是連長了。父親的升遷靠的不是非凡的指揮才能,他憑的是戰爭打響時那份冷靜和不露聲色。父親從小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他不在乎身旁的死人,他更不在乎他殺死的敵人。

不久,著名的四平阻擊戰打響了。四平現在歸吉林管轄,位於遼寧、吉林交界處,在東北是僅次於瀋陽的又一交通要塞。四平在這之前並不著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子。四平因為攻打了四次最後才被我軍佔領,因此才有了四平這個名字,也因此而著名。四平有一條英雄街,英雄街上有一座解放四平的紀念碑,那上面刻着一段英雄的故事。最後一次解放四平的戰鬥,我父親所在部隊一個姓馬的師長在巷戰中陣亡了。

第一次攻打四平時,我父親殺死了他的警衛員。

四平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麼多樓房,大部分都是一些灰不吧唧的平房,硝煙和灰塵充滿了整個上空。第一次攻打四平,國民黨部隊憑藉著堅固的水泥碉堡,使我軍前進不得。其實那一次攻打四平充其量算是一次四平外圍戰,部隊攻打了兩天,傷亡慘重,還沒有攻進四平半步。那時我軍裝備很差,子彈奇缺,部隊有幾門六〇炮,那還是從日本人手裏奪來的。有炮沒有炮彈,比不上國民黨的美式裝備,又躲在堅固的掩體裏。那時我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嘴裏。

我軍為了在精神上打敗敵人,也是為了鼓舞我軍士氣,用樹棍截成子彈模樣,插在空蕩蕩的子彈袋裏,威武地一遍遍繞着四平兜圈子。城外的老百姓看新鮮,看這些部隊過來過去。最後,認出了轉來轉去的這些人竟是同一支部隊。老百姓們便不再敢看了,覺得這些共產黨的部隊無論如何敵不過城裏那些國民黨的部隊。打仗是真槍真炮憑傢伙的,你這麼轉圈子,能把四平轉到手么?老百姓害怕了,有的躲到家裏不出來,有的乾脆連夜舉家遷徙,知道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了。

當時我父親就帶着自己一個連也奉命在城外兜圈子。19歲的父親有一個二十六七歲的警衛員。那個警衛員姓王,生得彎腰駝背,人瘦得出奇,是從國民黨那裏解放過來的老兵。父親看他那樣手無縛雞之力,便讓他當了警衛員。

第一次攻打四平終於失敗了,城裏國民黨的部隊衝出城裏開始反撲了。部隊在一個黎明向東撤去,我父親那個連接到了命令,在現在的郭家店附近的一個山上打阻擊。那正是黎明時分,我父親帶着一連人馬,趴在潮濕的山上。國民黨部隊有一個營的兵力,分三面向山上摸來。父親這時很冷靜,看着慢慢爬過來的敵人,心裏湧起一陣快意。現在父親連里有一定數量的子彈,那是後撤部隊留下的。父親捏一捏手裏沉甸甸的槍,這時他甚至吹了一聲口哨,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太陽。他回頭便看見那個警衛員。此時,那個姓王的傢伙,早就扒去了解放軍的土黃軍裝,貓腰弓背地往山背後跑。他是被眼前的形勢嚇昏了頭。父親冷笑一聲,舉起槍,槍聲一響,那個姓王的傢伙陡然一條腿跪在了地上。他回頭張望了一眼,就看見了我父親,那傢伙慘號一聲,伏在那裏不動了。我父親命令身邊的戰士把那傢伙綁起來。全連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剛才面對山下的敵人還有些害怕,此時已經忘記了恐懼。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最後全連人都選擇了打。

那一場阻擊戰,全連人無比英勇,打退了一個營的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太陽西斜時,國民黨收兵了,父親完成了阻擊任務。

全連人站在西斜的太陽里望着被綁在樹上那個姓王的傢伙,那傢伙的右腿被父親擊中,傷口的血已經凝固了。

父親命令人把那個傢伙鬆開了,那個傢伙一鬆開就跪在了父親面前。我父親冷着臉,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傢伙,又望一眼西斜的太陽,然後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列煙熏火燎的士兵身上。姓王的那個傢伙哭了,邊哭邊說:

“連長我錯了,饒了我吧。家裏還有老婆孩子,還有一個老娘,我3年沒見他們了。”

父親此時腦子裏馬上閃現出爺爺和奶奶的形象,但那形象轉瞬便消失了。父親又扭過頭望一眼西斜的太陽,太陽照在我父親年輕的臉上,上唇剛生出一層細細的茸毛。我父親彎了彎嘴角,又把目光沖向那一列士兵大聲地問:“你們說怎麼辦?”

那一列士兵家裏大都有老婆、孩子,沒有老婆孩子的也有父母雙親,都有些同情姓王的警衛員。他們在戰鬥打響時,也有過跑的念頭,只不過沒敢,聽父親這麼問,都低下了頭。父親有些生氣。於是父親大聲地說:“都聾了?”

那一列士兵把頭抬了一下。

姓王的那傢伙,拖着一條腿向前爬了一步,抱住我父親的腿,哭喊着:“連長,我錯了。你饒我這一次,我下輩子當牛做馬都忘不了你。”

士兵抬起的頭又都垂下了。這次,我父親真的憤怒了。他一腳踢開那傢伙,喊了一聲口令:“向右轉,開步走——”

隊伍向前走去,我父親也向前走去。姓王的那傢伙以為自己得救了,衝著父親的後背很響地磕着頭。父親大約走出有二十幾米遠的時候,拔出了手槍,一甩手,槍響了,那傢伙剛磕完一個頭,仰起腦袋準備再磕下去時,子彈射中了他的頭顱。士兵們聽到了那一聲槍響,都一起轉回了頭。他們看見夕陽下一股鮮血噴出一條優美的弧線,那傢伙張大嘴巴向後一挺,仰身躺了下去。

太陽陡地沉落到山後面去了。父親沒有回頭,也沒看身旁那一列士兵,只下了一句口令:“開步跑。”

隊伍邁着疲沓又沉重的腳步,向前跑去。不一會兒,就隱進了夜色中。

表姐自從參加了大隊的樣板戲宣傳隊,人整個變了樣,天天歌聲不斷有說有笑的。那一段時間,表姐很年輕,表姐很快活。

表姐每天回來得很晚。我盼着表姐早些回來,表姐一回來就會給我講好多宣傳隊裏的故事。每天晚上,我坐在大姨家門前的土堆上,聽遠處河塘的青蛙聲,數天上的星星。數這些時,我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大姨家門前那條小路。表姐每次回來,都是從那條小路上一陣香風地走來,每次表姐回來,我先看到兩條黑影,那兩條黑影走在小路上離得很近,低着頭,瞅着自己的腳尖,一步步向我這裏走來。我一看見那兩個黑影,就在土堆上立起身,表姐就看到了我。那條黑影就立住腳,又沖表姐說句什麼,招一招手就走了。表姐便甩着一條長辮子很好看地向我跑來,然後張開雙臂,用她那溫暖又有彈性的胸懷把我抱下土堆。我非常留戀表姐的胸懷。表姐抱我的時候,我不僅可以聞到從她衣領和胸懷裏散發出的那種雪花膏氣味,還有一種讓我渾身上下麻痒痒的感覺。每次表姐把我從土堆上抱下來,我都深吸幾口氣,讓那股說不清楚的香味深深地鑽進我的鼻子裏。

那天晚上,我又在等表姐,我又看到了小路上那兩條黑影很快分手了。表姐也看到了我,但表姐沒像以往那樣甩着長辮子輕盈地跑過來,而是垂着頭,很慢地向我走來。走到近前,她也沒像往常那樣把我抱下來,而是停住腳,抬起頭看我一眼。星光下,我看見表姐的眼裏閃着淚花。我叫了一聲:“姐。”

表姐沒有答,伸出一隻手把我從土堆上拉下來,領我回到屋裏。我見表姐不高興,沒再纏着她講故事,溜到表哥身旁躺下了。表姐一走進自己的小屋便“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不一會兒傳來表姐壓抑的哭聲。又過了一會兒,大姨走進了表姐的小屋,不知對錶姐說了些什麼,表姐的哭聲更響了。我又聽見大姨夫也爬下炕,捲起紙煙一口口地抽。不一會兒,辛辣的煙味就充滿了屋子。大姨夫乾咳着。

表姐仍哭個不停,大姨在小屋裏說個不停,大姨說話的聲音很小,我聽不清。大姨夫終於沉不往氣了,小心地敲敲小屋的門問:“他媽,孩子是啥事?”大姨夫叫大姨總是說孩子他媽。大姨在小屋裏沒好氣地說:“沒你的事,獃著吧。”

“嗯哪。”大姨夫說完又躺在炕上。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表姐的哭聲了,大姨才從小屋裏走出來。不一會兒,我又聽到大姨小聲地和大姨夫說了幾句什麼,大姨夫就深深地嘆幾口氣說:“是我連累了你們,當年我咋就沒餓死。”

“睡你的吧。”大姨呵斥着大姨夫。

於是就沒了聲息。我不知道表姐受了什麼委屈,想着想着就睡著了。半夜裏,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是一種手掌擊在臉上的那種聲音,那種聲音一邊響還一邊聽到大姨夫咒;

“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這個不爭氣的。”

接下來就聽到大姨怒斥的聲音:“你也是個人?做賤自己頂屁用,有本事你去死吧。”

大姨這麼一說,那種聲音就沒有了。那一夜我好久都沒有睡着,不知家裏一夜之間出了什麼事。半夜裏我起來去廁所,看到大姨夫蹲在院子裏吧唧吧唧在抽煙,煙頭一明一暗地在眼前閃爍着。

轉天早晨吃飯時,我看見大姨夫的兩腮紅腫着,一夜之間,人似乎老了幾歲。表姐沒有吃早飯,大姨夫也只喝了幾口湯,便扛着鋤頭下地做活去了。我聽到大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表姐晚上去排練樣板戲。後來我知道,表姐是因為大姨夫的問題被大隊書記吳廣泰從宣傳隊裏開除了。那時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大姨夫有問題。

大姨夫當過8個月的國民黨兵。大姨夫是解放長春前不久被國民黨抓的壯丁。大姨夫被抓去不久,解放軍就包圍了長春。圍困長春時,就是父親那支部隊,那時父親已經是團長了。記得後來看過一部黑白影片,名字叫《兵臨城下》,拍的就是解放長春那段事。被困在城裏的國民黨拒不投降,解放軍一時又沒有能力攻打長春,怕毀壞城市,同時也怕傷了無辜。那一圍困就是幾個月,城裏沒了吃食,國民黨用飛機往裏空投糧食,搶糧食的人被踩死無數,餓死的人更多。幾個月過去了,長春守敵終於無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來。後來大姨夫說,他當了8個月國民黨兵,沒放過一次槍,只搶過幾次糧食,那次搶糧食差點被踩死。

不管怎麼說,大姨夫當過國民黨兵,人們都記着那段歷史。剛開始,人們還沒有找過大姨夫的麻煩,*****一開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來了。大姨夫經常挨斗,和地主富農壞分子站在一起,頭上戴着紙糊的高帽子,彎腰低頭地站在批判他的人們面前。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斗的事。每次大姨夫挨斗都在晚上。大隊召開批判大會時,先有一個民兵來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說:“老安頭,晚上去開會。”這時大姨夫誠惶誠恐地說:“嗯哪。”大姨夫這時從碗沿上抬起頭很快地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臉上沒有表情。大姨夫幾口吃完飯就出去了。

吃完飯,只要大姨夫去開會,大姨就對我和表哥說:“麻溜進屋去,黑燈瞎火的別往外跑。”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聽大姨這麼說,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燈下寫作業。

大姨夫每次去開會,很晚才回來。每次回來,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動不動,這時大姨就會給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聲嘆氣,這時大姨就咒:“屁大的事,看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兒,還是個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我每次聽大姨咒大姨夫就是這幾句話,後來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敵敵畏那種烈性農藥死的。後來我一直懷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大姨夫一輩子也沒有做過男人該乾的壯舉,只有他的死可以說算是一種男人那種忍辱負重的壯舉。

我和表哥發現大姨夫戴着高帽子挨斗是後來的事。那次,我們學校突然通知下午要召開批判黑五類大會。我們小學生不知道什麼是黑五類,反正通知開會就開會。

開會時,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類的人群里,頭上頂着高帽子腰彎得不能再彎了。大姨夫在整整兩個小時的批鬥會中,腰彎得最低,頭深深地埋在襠里,一次也沒有抬起過。也許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們倆難為情。

那次表哥一看見大姨夫也站在黑五類的人群里,先是臉紅了,我的臉也紅了。表哥一直低頭不看任何人,表哥臉紅過之後就是慘白。後來表哥哭了。

放學回到家裏,表哥一句話不說,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錯了什麼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只是悶着頭吃飯。

一連幾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這些大姨早就看出來了。一天在飯桌上,表哥又悶着頭吃飯,大姨把碗重重一放,沖表哥罵:“你個小沒良心的,還有臉皮子,他是你爹,養你這麼大,你就知道有臉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說:“你爹就是殺人犯,也是你爹。”說完,揚手打了表哥一記耳光;又說:“我讓你記住,是你爹把你養大的。”

表哥那頓飯沒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沒有吃好。那以後,表哥又和大姨夫說話了。

表姐去宣傳隊以前,大隊書記吳廣泰當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兒。他讓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吳廣泰有一個缺心眼的兒子,已經30來歲了,天天拖着個鼻涕,在村裡轉來轉去,衝過來的大姑娘小媳婦嘿嘿傻笑。小的時候是這樣,大一些時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經過,他都要跑過去扒人家的褲子。時間長了,女人們見了他就像見了瘟神一樣,遠遠地躲開了。三十大幾的人了,沒有人敢給他提親。

書記吳廣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吳廣泰會心滿意足。表姐在宣傳隊排練時,吳廣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說了,表姐一口回絕。

吳廣泰一氣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開除出了宣傳隊。

表姐的悲劇從這裏便開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從此蒙上了一層灰色,如花兒的表姐雖然活着,心已經死了。

我在大姨家為表姐不能演李鐵梅而悲傷時,父親、母親和姐姐正在新疆一個叫石河子的農場裏接受勞動改造。

父親帶着母親和姐姐一來到農場,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間的小房子裏。這個農場離石河子還有100多公里,四面是茫茫的戈壁灘,風沙在戈壁灘上奔跑呼號。

這個農場的人,來自四面八方,什麼人都有,有志願軍時做過戰俘的,也有抗日時期做過漢奸的,還有貪污犯、腐化墮落分子。父親、母親和姐姐就住到了這裏。

姐姐上學在離農場5里遠的一個叫沙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學時,都要穿過5里路的戈壁灘,頂着風沙,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向學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學四年級。

姐姐上學的那所學校是當地一個石灰場辦起的子弟小學,父親這所勞改農場沒有學校,勞改子女都到石灰場辦的小學裏念書。

勞改農場裏沒有院牆,繞着幾溜平房周圍是一圈鐵絲網。鐵絲網上到晚上時就通上電,有風沙吹過的時候,鐵絲網有藍色的電火花很美麗地閃動。鐵絲網中間開了一個門,門口有一個鐵皮做成的崗樓,裏面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學時,就從那個大鐵門口出入。姐姐生得細皮嫩肉,每天她冒着風沙上學,迎着風沙走回來,沒多長時間,姐姐的臉上和手上就裂開了許多小口子。母親看到了,眼圈就紅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親難過就說:“沒事,一點也不疼。”

母親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治療姐姐臉上和手上的傷口,母親便從農場的小賣部里買回散裝的雪花膏,一層層地塗在姐姐的臉上。劣質雪花膏塗在姐姐的臉上,姐姐就像化過裝的演員,白着臉,走出有警衛把守的大門去上學。

那時晚上,父親經常被召集到場部的會議室里開會。家裏只剩下母親和姐姐。姐姐伏在飯桌上寫作業,母親坐在燈下望着窗外。戈壁灘上在沒有風沙的夜晚很寧靜,寧靜得似乎這個世界死去了。月亮懸在頭上,把慘白的月光很亮地灑在地上。母親就坐在床上望那慘白的月光,思念遠方的我。想着想着,母親的淚就流下來了。姐姐寫完作業時,父親還沒有回來,姐姐就看見了母親的眼淚。姐姐很懂事地走過去,坐在母親身旁。她也去望窗外,看見了窗外那慘白的月光,姐姐就知道母親在想我了。

姐姐就沖母親說:“媽,我給你唱支歌吧?”

母親沒說什麼,仍望着窗外。

姐姐就唱了:

讓我們盪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

姐姐童稚的歌聲擠出小屋,在很白的月亮地里飄蕩。母親這時就擦乾眼淚,深深地望着姐姐半晌說:“媛朝,快點長大吧,長大了就能照顧你小弟。”

姐姐“嗯”了一聲,便不再唱了。她痴痴地望着天上。姐姐很小的時候就聽媽媽講過,地上的人都能在天上的星星里找到,每個人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星。姐姐在找天上的星星,她在找屬於我那一顆,最後她在遙遠的天邊終於找到了一顆。她後來固執地把那一顆當成了我。姐姐在以後的夜晚,便給我寫信,告訴我她每天晚上都要望那顆星星,看見了星星就看見了我……我看着姐姐的信,我就哭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在東北的天際里,我也找到了一顆星了。我也把那顆星星當成了姐姐,還有媽媽和爸爸,那三顆星離得很近,離我卻很遠。

姐姐上五年級的時候,農場裏又新來了一戶。那一戶有一個小男孩,叫小龍,和我同歲,上二年級。小龍來后不長時間的一天早晨,小龍母親拉着小龍出現在我家門前,對母親說:“這是我兒子,他還小,想讓你家媛朝帶他去上學。”

這時姐姐走了過來,看到了比她低半個頭的小龍,便伸出了手。母親還沒有說話,姐姐就拉着小龍走出了警衛站崗的大門。

從此姐姐上學時有了伴。有風沙吹起的時候,姐姐就牽着小龍的手。兩人低着頭,看着腳下光滑的卵石一步步向學校走去。放學時,兩個人又一起走回來。每天上學時,姐姐吃完飯,背起書包就去喊小龍。

小龍是個大眼睛男孩,長得白白凈凈,靦腆得像個小姑娘。小龍剛來不久,臉上、手上也像姐姐剛來時那樣,裂了一道道口子。姐姐知道那些口子很疼,便撫摸小龍的頭,用舌頭去舔小龍的臉。小龍疼得只吸氣,淚就流下來了。姐姐舔到了眼淚,便不再舔了,拿出自己用的雪花膏往小龍臉上抹。

姐姐在上學的路上告訴小龍,自己也有一個像他這麼大的弟弟,在很遠很遠的東北一個叫大興安嶺的地方。姐姐說話時,滿臉都是柔情。

小龍也告訴姐姐,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叫上海的地方,他也有一個姐姐。他告訴姐姐,他很想遠方的姐姐。姐姐這時眼圈就紅了。姐姐半晌才說:“以後你就叫我姐。”

“你就叫我弟。”小龍說。

從此,在新疆那個叫石河子的地方,姐姐有了一個叫小龍的弟弟,姐姐有了一個小夥伴。

小龍還告訴姐姐,他外公在一個叫台灣的地方。他沒見過外公,他們卻因為外公來到了這裏。小龍沒事時,就對姐姐講上海的事。上海有個城隍廟,那裏可好玩了,有各種各樣的小吃,他和小夥伴就在城隍廟裏捉迷藏。累了,他們就用二分錢買一塊糖吃。小龍說到這兒,就苦着臉對姐姐說:“姐,我好久好久都沒有吃到糖了。”

姐姐就說:“慢慢長吧,等長大了,我們就回家吃糖。”

小龍就點點頭。

小龍從上海帶來了一個花皮球,皮球上有紅綠相間的彩條印在上面。放學回來時,小龍就和姐姐拍皮球玩。

小龍玩拍皮球時有一套兒歌,小龍邊拍邊說:

你拍一,我拍一,

長大我去開飛機。

你拍二,我拍二,

我的朋友千千萬。

你拍三,我拍三,

當兵去打帝修反。

……

姐姐邊拍邊說:

亞非拉小朋友,

革命路上手拉手,

手拉手去看齊,

共產主義是友誼,

……

晚上,姐姐就帶着小龍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着天邊那顆遙遠的星星說:“那是我的小弟弟。”

小龍也指着南方天際上一顆星星說:“那個是我姐姐。”

夜晚裏,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就望着不同方向的兩顆星星,思念遠方的親人。

那一天晚上,姐姐正和小龍在窗下拍那隻花皮球。突然起風了,小皮球被一陣風颳得到處跑,姐姐和小龍一起去追那隻小皮球,皮球蹦了蹦就沒有了。小龍一邊找一邊哭着說:

“姐,皮球沒有了,咱們拿什麼玩呢?”

小龍剛說完這句話,一抬頭,在月光下看到了小皮球已經被風刮到鐵絲網外面去了。小龍叫了一聲“姐,我看到了。”說完猛跑過去。姐姐一驚,她知道鐵絲網上有電,電會打死人的,可是已經晚了。姐姐凄厲地喊了一聲:“小龍——”一道耀眼的藍光之後,小龍一頭栽倒在鐵絲網下。他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在那道藍光中像一隻小鳥一樣被擊落了。

警衛戰士發現了情況,拉掉了電閘,可是已經晚了。小龍瘦小的身子焦煳地趴在那裏。他的一隻手還往前伸着,伸向小皮球方向……

小龍被埋在鐵絲網外的一片沙丘中,姐姐每天上學都能看到小龍的墳頭。小龍被埋掉那一天,姐姐去了,她把那隻小皮球放在小龍伸出的那隻手上,小龍拿不住,皮球滾到一邊,小龍那隻手固執地伸着。姐姐就哭了,她後來還是把小皮球塞到小龍衣服的口袋裏。那一天,姐姐也沒吃飯,她直看着小龍的墳頭。

姐姐每次路過小龍的墳前時,心都像小皮球那樣跳一跳,這時就想到了我。

晚上的時候,姐姐失去了小龍,就獨自一個人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遠方的星星。

“你拍一,我拍一,長大我去開飛機……”

小龍的聲音又一次在姐姐的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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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鐘山自選集Ⅰ——男人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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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宛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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