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知音
下午五點,許問真就坐在飯店的包間,安排晚餐了。他心情很放鬆,林智淵約他吃飯,那就一定不會是壞消息。
地方他挺滿意,他估計,今天可能會談點隱晦的東西,所以特意找當地的兄弟,幫忙推薦了這裏,不算太偏,可也不容易碰着熟人,包間很隔音、很靜。
檔次不算高,可也絕不算低。
至於菜嘛,要求倒不高,林智淵特意交代是“喝一杯”,而不是吃一頓,所以首先得是個酒局,其次才是飯局。
所以菜,必須是下酒的,許問真琢磨了十幾分鐘,配齊一桌子菜,按葷素、冷熱、高低搭配。
三個涼菜,一葷兩素,都是下酒的:一盤涼拌木耳,營養、爽口、顏色也好看;烤一份乳鴿,金黃的顏色正好配黑色的木耳;一份蘸醬黃瓜,點綴點綠意,桌子上就有了生機;
主菜上一個刺身,五顏六色也上檔次,再來一個特色的汽鍋雞,雞肉也有了,湯也有了,挺好。
炒菜先不點,留點餘地讓老林點吧,再說,桌子上這些菜也足夠兩個人吃了。
酒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找的熟人買了兩瓶五糧液,茅台倒是上檔次,但是太高調、也太貴,這趟出差是自費的,還是要省着點。
紅酒也準備了兩瓶,但他估計林智淵不會喝。
六點半,估計林智淵快到了,便吩咐服務員上涼菜,擺好餐具、酒具,等對方駕到。
一串腳步聲逐漸走近,一個人的,應該是他。許問真站起身迎到門口,恰好看見林智淵,便把他讓了進來。
包間都是圓桌,許問真安排林智淵坐了對門的位置,自己在他下首坐下。林智淵看到桌上擺的三個涼菜,微笑着說了一句:“青黃不接啊。”
許問真一看,果然三個菜一個綠色(青),一個黃色,一個黑色。便笑着把點好的菜單遞給他看,嘴裏說道:“所以炒菜我還沒點,主任你給接上。”
林智淵卻一揮手:“不用,加一盤油炸花生米就夠了。”
我靠,愛吃油炸花生米的,酒量一般都能上一斤,許問真有點虛,趕緊問:“主任喝什麼酒,白的?紅的?”
林智淵笑着說:“喝點兒白的吧,紅酒不習慣。”
“服務員,開酒,上菜。”許問真大聲吩咐。
趁着上菜的空隙,許問真問:“主任,下午事兒辦得順利嗎?”
這種場合,林智淵就不再假正經了,他也必須要抓緊時間,跟許問真交代清楚:
“不需要通過先秦數通了,硬件軟件由財政統一撥款,預算1700萬,但是要公開招標,許總,有把握嗎?”
許問真吸了一口涼氣,沒有想到居然是這個結局,公開招標,變數太大了。
“怎麼,怕啦?”林智淵見他不說話,也有點擔心。
“那倒沒有。”
許問真笑了笑:“我的綽號叫中標許。”
林智淵撲哧笑了一聲,許問真突然很認真地請求:“主任,能不能把我們的方案,寫進招標文件。”
這是關鍵之中的關鍵,他相信林智淵一定會這樣做,但還是要讓他親口說出來。
林智淵卻搖了搖頭:“許總你錯了。”
許問真彷彿掉進了冰窟窿,茫然不解地看着林智淵。
“不是你們的方案,而是我們的方案。”林智淵突然笑了。
許問真恍然大悟,自己說話,草率了,趕緊彌補:“對對對,你們的方案,信息辦的方案。”
“還有一點,你也不用太擔心。”
林智淵看着桌子上的涼菜,興緻十分高,彷彿不經意似的,又說了一句:“我們會委託招標公司公開招標,七個評委,我們業主有兩個名額,到時候讓老劉帶人去。”
許問真鬆了一口氣,萬分感激地看着林智淵,這一步,太關鍵了,業主的評委,在招標的時候是很有話語權的,而老劉,基本能代表林智淵的意思。
林智淵把話說到這份兒上,許問真不能不有所表示了。
“主任,這個項目,我至少可以運作100萬的機動費用,您看怎麼安排?”許問真說完,怕對方難為情,便不再看他,而是專心致志開酒瓶。
出乎預料,林智淵沒有絲毫猶豫:“不要東想西想,打進你們的成本,既增加你們的勝算,也節約我們的資金。”
許問真錯愕,由衷地佩服林智淵。
林智淵卻看着他手中的酒瓶,意思很明顯,怎麼這麼磨嘰?
許問真心中那個高興,恨不得高歌一曲,趕緊倒滿兩個酒杯,遞一杯給林智淵,然後雙手舉杯。
“主任,早就想請你喝酒,一直沒有這個榮幸,今天機會難得,我敬你。”
林智淵卻沒有那麼正式,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便放在鼻子下快速聞了聞,然後一口乾了。
許問真也仰頭幹了:“吃菜,吃菜。”
吃着菜,許問真不禁感慨了一句:“主任為何今天這麼有雅興。”
林智淵放下筷子,舉杯示意他喝酒,然後自失地一笑:“總得做回自己吧,成天到晚總是繃著、端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彷彿下定了決心,又彷彿壓抑太久,林智淵又再次舉杯:“來,許總,從現在開始,不談公事,只喝酒聊天。”
說完跟許問真一碰,一口乾了。
許問真也很痛快,一口喝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他這兩天其實一直很鬱悶,現在卻被林智淵的情緒感染了,再也不想破壞這個氛圍。
便接過話題:“是啊,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生就是舞台,我們都是演員,有的角兒大,有的角兒小,有人能換幾個劇場,有人在一個舞台演到謝幕。”
林智淵又接過話題:“有人在後台能回歸自我,有人在台下還在演戲。”
幾杯酒下去,許問真那種飄飄然的感覺逐漸起來了,縱橫四海的豪情開始碾壓銷售的小心翼翼,工作上的煩惱被拋到腦後,有一種元神歸位的感覺。
便往林智淵這邊靠了靠,用胳膊碰了碰林智淵,示意他一起喝一口,嘴裏說到:“主任今天要回歸自我了吧。”
林智淵的情緒也起來了,臉上起了一層紅暈,眼中那種凌厲的嚴肅,淵深的城府蕩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悠然採菊的田園風光。
他毫不介意許問真的放肆,痛快地幹了一杯:“那必須的!哎,許總,把你今天上午那句話改一下就更貼切了。”
“哪句話?怎麼改?”
“裝逼是術業表象,性情是為人根本。”
“嗯?主任,你這已經不是放飛自我了,你這是耍流氓了。”
不知不覺,第一壺酒已經見底,許問真已經打發服務員出去了,自己做起了服務員,他把兩個人的分酒器又滿上,給林智淵的杯子斟滿酒。
然後舉杯“為了被迫裝逼還能回歸性情的我們,乾杯。“
林智淵開懷大笑,仰頭就干:“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你這一套一套的都跟哪學的啊?”
“我哪有什麼學問,都是看書剽竊的。”
許問真笑着調侃了一句,又說:“有時候閨女學習鬱悶了,我也寫點打油詩鼓勵她。”
林智淵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她挺崇拜你吧。”
許問真哈哈大笑:“她要是崇拜就好了,至少我的讀者數量可以翻一倍,可惜她沒興趣,我那都是自娛自樂,主任您孩子多大?兒子還是閨女?”
林智淵也笑得很開心:“我也是女兒,大學快畢業了,許總方便把你的作品展示一下嗎?”
“嗨,都是老丈人的命,我那算什麼作品?主任肯定有佳作,靳副市長不都說你是文學青年嗎?”
聽他說都是老丈人的命,林智淵開懷大笑。
又聽他說到自己的作品,便有點心癢難耐,什麼矜持、嚴肅都拋到腦後,突然很霸氣地一揮手:“這樣,許總,咱們今天來一次突破,讓各自的讀者數量翻一倍如何?”
許問真伸手,示意他先請,林智淵有點不好意思,堅持讓許問真先來,許問真作為乙方,只好服從了。
便掏出手機,翻開備忘錄,開始念第一首:
吾女高中,心事重重;豆蔻女兒,吾情何鍾;閨中密友,若即若松;
爹期娘盼,速登高峰;周匝渣男,凡此種種;
江湖易逝,射鵰難中;爸爸獻言,且行且攻;游龍驚鴻,志在心中;
學習為要,咬定青松;余不足敘,笑傲局中;順其自然,淡雲清風。
念完一擺手,自我解嘲:“打油詩打油詩,不值一聽。”
林智淵卻眼中放出光來,他以為對方不過就是個青銅,沒想到青銅上,還有幾個亮點。
便撫掌大笑:“江湖易逝,射鵰難中,且行且攻,笑傲局中。好詩!”
說完一仰脖子,幹了一杯,然後也掏出自己的手機,卻是一篇賦體:
女好網絡之奇兮,既聊天又可玩娛;
聯好友之消息兮,娛吾身心於勞疲;
嘆學業之繁難兮,已周末而練舞至;
厭刷題之無休兮,感記憶永不休止;
吾困欲不覺曉兮,吾小腰直欲酸死。
疲兮疲兮憐吾女,苦心勞力需堅持;
倘今日不努力兮,異日必悔之晚矣;
英姿颯爽吾女兮,婷婷少女早立志;
日學夜習不輟兮,練功強體長志氣;
理化翩然登堂兮,數學還需勤刷題;
英語笑傲江湖兮,語文拾階徐步提;
生物學習記憶兮,全面進步霸業始。
志不墮兮奮不止,天不負兮何憾之,勉兮勉兮吾愛女。
念完又覺得不好意思,揮舞着雙手,笑道:“獻醜了獻醜了。”
許問真卻覺得此作有賦之形,無賦之韻,不過好賦難做,不僅要神采飛揚,還要辭藻華麗,能寫到這個程度已經相當不錯了。
便裝作從陶醉中被驚醒的樣子,撫掌一嘆:“好賦,有先秦之風,值得浮一大白。”說完一口乾掉杯中酒:“我接下來是古文,可以嗎?”
林智淵已經進入狀態,右手一伸:“體裁不限。”
許問真便繼續:
吾女,昨日返校,汝言頭疼,父甚憐之,奈何愛莫能助,唯授卿以靜心之法,囑卿多飲水以鎮之,卿果踐行乎?
及至晚,系統無汝校園消費之記錄,父憂汝晚餐未進甚或卧榻未起耳,乃於微信詢汝而未獲函回,父憂益甚。
今日晨七時,複查系統仍無消費記錄,父乃恐之,思多種情況而不得要領:卡丟失耶?進零食耶?友代買耶?卿卧病耶?
父心忐忑,父心如割,兒若大安,便是晴天,兒若有疾,晴天霹靂。
兒若安,則回一笑臉,若不安,微信示父,父旋踵而至汝校門也。
念完一笑:“這算是一封微信家書。”
林智淵一口喝了杯中酒:“許總古文功底很深厚啊,詞句中正平和,文如行雲流水。也值得浮一大白。”
說完又念自己的詩:
風勁百花殺,夜雨枯葉下,聞雞我欲舞,春來誰稱霸。
許問真笑着評論:“豪氣干雲,這應該是寫給男孩子的詩了,看來主任還是有一個男孩夢啊!”
於是幹了自己的酒,又開始念:
吾兒,父母安,已晴天;卿返校兩個時辰也,父甚思汝,恐汝晚膳未進耳。
明日大考,汝當攝心摒異,蓄勢發機;不以矽步之碎小而不積,勿因他人之無心而自擾。
此階段測試耳,遂心與否,父均可與卿共討之。
囑之,切切,開心為要。
念完說到:“這算是微信家書之二了。”
林智淵已經喝得漸入佳境,他本來只是覺得許問真天分很高,又通達人情,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可以釋放點真性情,如果能再聊出點心靈雞湯就很高興了。
沒想到對方肚子裏還有點東西,這比花生米下酒,可強太多了。
此刻酒勁兒頂着腦門兒,那股興奮勁兒便下不來,說“許總拳拳愛女之心躍然紙上啊!來,我喝兩杯,你陪一杯。”
許問真也早已飄飄然了,四肢百骸都無比放鬆,卻又感覺渾身上下都繃著勁兒,便學了古人,舉杯一揖,大吼一聲:“飲!”
毫不猶豫喝下一滿杯。
林智淵哈哈大笑,連干兩杯,又開始念,他的卻全是詩:
歲歲科考歲歲寒,琴台撫歌鶴不來,養菊東籬悠然采,鮮花深處俏顏開。
這有點意境,算得上佳作,許問真發自內心讚歎:“好詩!立意高遠:詠遠山而不見山,頌大河卻不見水,無有無不有,一切皆為有,這次我喝兩杯,你陪一杯。”
說完就連干兩杯,把空杯給對方亮了亮。
林智淵臉上立即放出光來,猛干一杯,說:“這評語就是首詩啊!比我的詩還有意境。”說完幹了自己的酒杯,也向對方一亮。
許問真又念:
上周統考,重要階測也,周四,女微信曰:吾奪班魁也,開心之情狀溢於言表。思其前期心態之欲崩,而撫心明志,痛苦卓絕,苦心孤詣,寒夜苦燈,乃有今日之成。此種千迴百轉,蕩氣迴腸,跌宕起伏,實乃高三之真諦耳,其心智之磨礪,實高於分數也。女乃能孤身而背黑巷,終迎旭日之明,善莫大焉。父甚慰,父甚嘉。然古之成者,志不半奪,百里之行,八十亦廢,故詩一首勉之耳:
桃李何待有言兮,碩果累累自成蹊;卿本鍾靈佳人兮,花至深處我自知;
時不待兮勢不聚,氣不鼓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志奪也,疾兮疾兮誰能敵。
此時兩人已經喝得大汗淋漓,不停地用紙巾擦汗,都感覺人生已經達到巔峰,陶醉在自己的情緒里,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林智淵很亢奮,酒勁兒頂得他舌頭有點僵,說話開始放慢,身體不再受大腦支配,改由小腦指揮了,有點手舞足蹈:“許總這是家書系列了,值得收藏。”
說完本能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興緻勃勃地念自己的詩:
雲垂夜暗,酣夢無邊;華屋暖被,非吾所戀;
輕輕鈴聲,鈞天之音,譬如號角,長歌而吟;
獵獵西風,悠悠長空;將軍起舞,三軍氣鼓;
木蘭戍邊,寶劍鋒寒,壯志凌雲,豈輸兒男。
許問真已經徹底忘形了,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我是寫實的,主任是寫意的,您詩中的豪情壯志呼之欲出!看來你對閨女期望很高啊。”
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林智淵用筷子敲着碗沿,彷彿在打節奏,搖頭晃腦的:“一半鼓勵女兒,一半自己抒懷吧。”
說完也是一飲而盡,然後把空杯向他一照,頗有大俠風範。
突然,兩人都不說話了,就像一首交響樂,在最高音的地方戛然而止,聽眾開始裝模做樣,準備品味餘音繞梁。
許久,林智淵亢奮的感覺慢慢消退,笑了笑:“咱倆像不像兩個神經病?”
“不是像,就是!”許問真的興奮勁兒也過了,感覺有點疲憊。
林智淵看了看錶,已經快11點了,就說:“差不多了吧,許總,今晚很盡興了,再鬧就不好意思了,再說,服務員該下班了。”
許問真看了看酒,已經喝掉一瓶半,他的最高紀錄是一斤,不過喝到那種程度,基本上要準備後事了,今天算是超水平發揮。
剛才興奮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現在已經暈上來了,便說:“那咱們把壺裏的酒幹了吧。”
說完,直接拿起分酒器,對着林智淵一舉,林智淵毫不示弱,與他對碰一下,然後兩人同時一飲而盡,相互亮了亮杯,像高手過完招再擺個門戶。
許問真便叫服務員買單,卻聽林智淵說:“許總,酒是你帶的,單我來買。”
許問真大吃一驚:“這怎麼可以?”
林智淵卻很認真:“今天不講甲方乙方。”
許問真不再堅持,伸手,示意林智淵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