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重啟

雙明市的初秋，清晨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熾熱的陽光還在預熱，並沒有達到全功率，已經冷卻一個晚上的城市卻清風徐徐，早起的環衛工和洒水車，已經把城市清洗得乾乾淨淨，鳥語花香伴隨着上班的車流，構成了一派熙和安寧的景象。

許問真坐在酒店的床上，瀰漫的愁緒潮水一般襲遍全身，四周靜得可怕，他無所事事，發獃。

今天是周五，到雙明市已經兩天了，沒有任何動靜，他非常驚訝，紀宏嘉給團隊成員只打了一次電話，就成功孤立了他，兩天時間，除了李依依，沒有任何人給他打電話。

比孤獨更可怕的，是無邊無際的失敗感。

幾次想給林智淵打電話，又忍住了，不爭是爭，慢就是穩，穩就是快，這種時候，穩得住的才是贏家。

十一點，他估計至少上午應該沒事了，便想着要不要出去走走，再呆在房間會憋出病的，手機卻突然響了。

他的手機一般都是震動，這兩天才開的鈴聲，因此聽起來特別刺耳，拿起來一看，

林智淵！

手有點哆嗦，趕緊深呼吸一口，平復了情緒，才劃了接聽鍵。

“許總，打擾了。”出乎意料，林智淵的語氣竟然有些不安。

許問真卻很鎮定：“主任，客氣了，有事兒您說。”

“嗯！”

林智淵遲疑了一下：“我約了靳副市長彙報工作，秘書剛剛通知我，他下午兩點有時間，我想，如果你能趕過來，當然，時間太趕了......”

許問真猶豫了一下，語氣有點為難：“嗯，只有三個小時，現在訂機票過來，肯定是來不及的。”

“是，那算了，我先......。”雖然在預料之中，林智淵還是充滿了失望。

“不過。”

許問真打斷了他，卻笑了：“我已經在雙明了。”

“啊！”

對方卡了一下，許問真能清晰感覺到林智淵的笑容，一點一點綻開。

“那太巧了，許總。”林智淵恢復了一貫的爽朗。

“是啊，主任，為了你的電話，我在雙明，已經等了兩天了。”

“哦！”

林智淵又卡了一下，許問真感覺到了他的錯愕。

下午一點半，許問真提前到達雙明市政府大院，時間還早，估計林智淵還有一會兒，便找了一個樹蔭，靜靜等候。

一點四十五，一輛黑色的奧迪緩緩駛了過來，停在大門不遠處，林智淵從車裏走了下來，車又緩緩開走了，許問真看了看，司機有點像劉利東。

許問真趕緊上前，跟林智淵打了招呼，林智淵沖他笑了笑，也沒說話，就大步向門衛走去，許問真緊緊跟上，沒有林智淵的帶領，他是進不了大門的。

一個莊重而又樸素的大院，莊重不僅因為門口森嚴的警衛，還有院裏幾棟樓層不高卻嚴肅大氣的辦公樓。

綠化率極高，簡潔而有強烈的設計感，奼紫嫣紅的院落，簇擁着幾棟灰色的小樓，讓人立即就收斂了輕浮與不恭，變得嚴肅而敬畏。

許問真跟林智淵並排而行，因為穿着正裝，因此有點熱，便想松一松領帶，卻忍住了，只是把公文包換了一隻手。

林智淵看出了他的局促，也想緩和氣氛，便微笑着問他：“許總也有緊張的時候？”

“我拜訪客戶都會緊張，這樣可以讓自己保持專註，腦子就能全功率輸出。”許問真開了句玩笑，呼吸很平穩。

心理素質不錯！林智淵默默讚許。

走進中間一棟小樓，又進行了專門的登記，他們被允許上到二樓。

秘書見是林智淵，笑着向他點了點頭，便進去報告，片刻後退了出來，左手一讓，面向林智淵：“靳副市長請你們進去。”

便在前面引導，幫他們開門之後，又退了回去。

林智淵進門，輕輕打招呼：“靳副市長。”

副市長正在埋頭寫東西，聽見招呼立即抬起了頭，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往外面走出來，邊走邊說：“老林，再叫副市長，信不信我把你拉黑。”

說完便帶着他們在會客區的沙發上落座。

林智淵也爽朗地笑了：“那我叫你什麼，叫老三？”

說完便介紹許問真：“這是和美達公司的許總，我在電話里跟你提起過的。”

許問真上肢前傾，雙手遞過名片，語氣很恭敬：“打擾，靳副市長。”

靳副市長接過名片，沒怎麼看就放在茶几上。

秘書端着兩杯茶進來，在林智淵面前放了一杯：“林主任請用茶。”林智淵點了點頭。然後又在許問真面前放下一杯：“請用茶。”許問真欠身致謝。

秘書又把靳副市長的茶杯從辦公桌上拿起來，接滿水，放在副市長面前，便退了出去。

“這就對了嘛，老七。咱們整天西裝革履，表演各種角色，好不容易老同學見面還要裝、還不能展示真性情，那人生還有什麼意思，是吧，許總。”

靳副市長對林智淵說話，忽然又轉向許問真。

許問真正在感概，這兩人看起來是大學同學啊，如此說來，這趟差事應該很好辦！

聽副市長問自己，趕緊回答：“是的，莊重是工作需要，性情是為人根本，只是我輩草民，可以在工作和性情之間自由切換；領導幹部嘛，責任更大，擔當更重，所以生活中表象更多，性情就偏少。”

靳副市長卻沒有他那麼文鄒鄒的，直言相問：“裝逼是責任，是義務。我們就活該裝逼，是嗎？”

許問真嚇了一大跳，忙擺着雙手辯解：“不是不是，小民不是這個意思。”

見他臉都嚇白了，副市長和林智淵都哈哈大笑，林智淵忙替他解圍：“許總你還不了解咱們靳副市長，他這麼說，表示他認同你的話。”

這等於暗示許問真：就這麼發揮！

果然，副市長對他這幾句話很感興趣，卻轉向林智淵：“高手在民間啊，老林。”

說完又拿起許問真的名片，微笑道：“有點意思，你幫我寫在你名片上。”說完遞過許問真的名片。

許問真受寵若驚，很認真地寫下幾句話，然後把名片遞給副市長。

副市長拿起名片看了看，便收起笑容，開始談正題：“說說吧，你們那個雲計算的項目到底怎麼回事？按理說，相關部門批了就結束了，我不應該過問這麼具體的事，但既然你認為對咱們市的創新發展有利，那說說你的理由。”

林智淵立刻嚴肅起來，恢復下屬的身份，清了清嗓子，開始陳述：

“這其實是一個多贏的局面，並不是我們要強加給他們，只是剛好傳媒集團要上一個項目，而先秦數通幫他們做應用開發，我們拿這個項目啟動而已，完全談不上影響招商引資。

從長遠的角度，政務雲是一定要上的，先秦數通作為首家參與者，說他們是最大的受益者也不為過。

本質上講，相當於他們的雞，跑到我們地盤上下了一個蛋，我們一起把蛋又孵化成了雞，最後開了一個養雞場，他們還能從養雞場分利潤。

不像普通的招商引資，我圈一塊地，他開一個廠，雇幾個工人，交點稅然後就自生自滅。坦率講，如果先秦數通不願意率先嘗試，我可以找到一大把願意嘗試的公司。”

他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又繼續：“不過，這裏面可能有些誤會，有的人有意無意斷章取義，誇大了對方的投入，選擇性地閉口不談收益，所以造成了這個誤會。”

言下之意，有人把自己的好心，抹黑成了驢肝肺。

許問真在心裏豎起了大拇指，林智淵算是全功率輸出了，奔六的老頭兒了，沒把自己講休克，真不容易。

靳副市長聽得非常專註，不時打斷林智淵，進行詳細詢問，見林智淵講完，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緩緩說道：

“別以為我什麼都懂，到哪裏都做一大堆指示，哪有那麼多指示啊？在你面前，我也不裝了，我就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對我們全市的信息化創新，究竟有沒有幫助；第二，你能不能保證百分之一百沒有私心。”

許問真見林智淵有點卡，不知從哪說起，想給他爭取時間，好重新組織語言，便在旁邊插話：“副市長說得真透，真是高屋建瓴，局中破局，能跳出局外審視自己，讓靈魂跟上肉體。”

說完頓了一下，讓對方釋放表達欲。

果然，副市長開懷一笑：“說禪嗎？”然後伸手示意他繼續。

“哪裏，是您的話啟發了我。”

許問真很謙遜：“說到這個項目，其實我讀過您最近的講話，其中一個觀點我非常認同，那就是：問題就是我們工作的着力點，差距就是我們發展的空間和潛力。”

副市長表情專註，目光很深邃，許問真大受鼓勵，越來越有信心：

“我們跟先進城市最大的差距，一是政府自身信息化水平不高，二是我們服務企業的意識淡薄、手段不豐富。我跟主任測算過，這個項目完成後，我們跟發達城市的信息化差距，能夠縮小70-80%，在中西部地區，更是可以一舉甩掉落後的帽子。”

經過他這一緩衝，林智淵的思路也下載完畢，補充道：“更重要的是，通過這個項目，可以極大提高大家的創新意識，也能讓大家找到創新的感覺。”

說完，他停頓了一下，又徐徐說到：“至於說到有沒有私利，您看，我像有錢人的樣子嗎？”

說完可憐巴巴地看着靳副市長，靳副市長哈哈大笑：“別說了，你老林我還是信得過的”說完，突然又轉向許問真：“你讀過我的發言稿？”

許問真顯得很老實：“差不多能背下來，我們給客戶做方案，研究客戶需求是最基本的功夫。”

這其實是他這兩天在酒店，看客戶網站臨時背的，算是耍了個花招。

靳副市長卻有一些觸動，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客氣地說道“許總，麻煩你先到外面會議室等一下，我跟老林還要聊點兒其他事情。”

許問真趕緊答應：“好的好的，我能去外面院子裏走走嗎，我在那裏等主任。”

副市長爽朗地一笑：“歡迎到政府大院半日游。”

許問真便真起身，對副市長頷首，對林智淵點了點頭，便走了出去。

靳副市長問林智淵：“老林，他跟你什麼關係？”

“關係？”林智淵有點不解。

“啊，什麼合作關係？”靳副市長解釋了一下。

“哦”

林智淵理解了：“這個項目呢，其實是傳媒集團的網上教育，先秦數通做集成，我們自己買硬件，但是軟件加實施和諮詢，用許總他們公司的，由先秦數通買單。”

“你跟他們公司沒有什麼瓜葛吧？”

林智淵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兩個月前，他們是個什麼鬼我都不知道，這幫傢伙完全是撿漏撿進來的，我們最開始傾向的是abn，他們畢竟是最有實力的，可是，誰讓別人瞧不起咱們呢？交流的時候就耍大牌，以後實施，不得拿捏死我們？”

靳副市長笑了笑，但還是執着地問：“一定要用他們的嗎？”

林智淵一聽這話，立刻加了小心，語氣卻依然堅決：

“是的，我們做了幾次交流，沒有一家公司，比他們更懂我們的業務，沒有一家公司的方案，比他們的更符合我們的需求，他們是真的很用心。”

想了一下，他又說：“老靳，我敢拍着胸脯說沒有私心，但是我不能說我沒有感情，他是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在這個項目里，而且坦率講，我跟他挺投緣分的。”

聽他說得發自肺腑，靳副市長也很有感觸：“是啊，有的人在體制內呆久了，以為講原則就是六親不認，刀槍不入，那是不對的。鐵面無私不是無動於衷，無動於衷那叫沒有人味兒，那是對我們的曲意誤解，甚至是污衊。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就像剛才那傢伙說的，叫什麼來着？”

他翻了翻名片“哦，性情是人的根本嘛。”

喝了一口茶，靳副市長突然口風一轉：“不過老林，先秦數通畢竟是北京的公司，如果讓他們來掏這筆錢，影響的確不好，再說，我們何必去得罪一家外地公司呢？還是北京的。”

林智淵的心開始往下沉，副市長的話，他懂，北京的公司，說不定後面就連着誰。

見林智淵表情凝重，靳副市長又呵呵一笑：“咱們市裡，又不是拿不出這筆錢，這樣，既然是好事，那就把它做到底，我給你特批這筆預算，軟件硬件都由財政出資，公開招標，誰能中標，各憑本事，滿意了吧？”

林智淵胸中憋着的鬱氣豁然打開，感覺身心舒展。

靳副市長，也是老狐狸啊！

“謝謝領導，謝謝副市長。”林智淵竟然有點語無倫次。

“別拍了，你下去儘快搞一份預算清單出來，我給你批。”

靳副市長呵呵笑了笑，突然嘆了一口氣，問道：“老林，我們同歲吧？”

林智淵有點奇怪：“是啊，你比我大月份，你老三，我老七嘛。”

“快退羅，老同學，該考慮考慮退休的事兒羅。”

這當然也是林智淵很關心的事情，正要講話，卻被對方阻止了：“今天不聊這個，改天吧，咱們再約上幾個同學，一起聊聊，把市裡這幾個老傢伙的退休待遇爭取都解決了。”

副市長又看着林智淵，很誠懇：“尤其是你，老林，把這個項目給我做好羅，爭取弄個局級再退吧。”

林智淵的眼眶開始濕潤。

許問真在院子裏溜達了一會兒，便坐在樹蔭下玩手機，正玩得起勁兒，聽林智淵叫自己，趕緊走出來：“主任，聊完啦？”

林智淵等他走近，就邁開步子向大門走去，邊走邊說：“聊完了，我下午還有點事，你忙自己的吧。”

許問真有點茫然，你再怎麼正經，什麼結局，總應該暗示一下吧，矯情可以，請不要過分！

可林智淵不說，他也不好問，只好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走出大門，黑色的奧迪已經停在路邊了，林智淵正要加快腳步，忽然扭頭對許問真笑了笑。“許總，方不方便晚上找個地方，一起喝一杯？”

“方便方便，我來安排。”許問真的回答，幾乎是條件反射。

“那好，訂好地方發短訊給我。”

說完扭頭便走，劉利東已經遠遠地看見了，早已走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等着他，林智淵鑽進後排，劉利東關上車門，向許問真點頭，微笑。

笑容，居然有點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