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湖
銷售的人生,就是以季度為周期的輪迴,時間很快來到本季度的第二個月。
許問真穿一件背心,坐在酒店的床上,左手轉着遙控器,右手拿着手機,給紀宏嘉打電話:“紀總,我在山城有個市場活動,你去主持一下呀?我就不去了。”
許問真其實知道,紀宏嘉職業生涯的招牌是畫餅,對團隊畫,對領導也畫,可是畫的餅終究不能充饑。
因此,每個季度從第二個月開始,老紀就處於癲狂狀態,每天基本都呆在辦公室催數字,讓他出差,連想都不要想。
“去不了,去不了!”
果然,紀宏嘉連連拒絕,隔着電話,許問真都能看見對方的手,擺得跟癲癇似的:“老闆只是讓我管你要數字,沒讓我插手你團隊的日常管理,你自己來吧。”
“那,這麼說來,我還沒被擊斃,老子還活着。”
紀宏嘉聽出了許問真的怨氣,也變得強硬:“活着!活得好好的,放心兄弟,我會罩着你的,去吧,你自己去吧。”
許問真比吃了一隻蒼蠅還噁心,媽的,老子要你罩?
“好吧,我已經在會場了。”許問真回敬對方一隻蒼蠅,別想多了,逗你玩的,老子已經到了。
“老許,你他媽......”紀宏嘉罵了一句。
許問真掛斷電話。
想了想,又撥通了南區的申長嶺:“兄弟,他們對西區動手了,你那裏怎麼樣?頂得住不?”
“頂個屁!”
老申的語氣很悲憤:“老女人夠狠的,同時下手。”
“怎麼啦?”
“東區的謝良工上周給我電話,要我提交團隊成員的簡歷,還有每個銷售歷史完成數據,這不是明擺着要對南區下手嗎?”
許問真吃了一驚,紀宏嘉楞,謝良工陰,紀宏嘉搞事,謝良工搞人。
紀宏嘉搞事情,許問真並不害怕,他有一萬種手段對付,可是謝良工搞人,夠申長嶺喝一壺的。
沉思片刻,許問真突然笑了笑:“老申,我有個想法,願不願意聽?”
“說唄,都這樣了,還有什麼願不願意的。”
“蘇文娜想撤掉南區和西區,不外乎出於兩種考慮,一是節約人力成本,二是保持大區之間的平衡,從純粹管理學的角度,這是沒有錯的,我相信蘇文娜在這一點上並沒有私心。”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她都把你搞成這樣了,你還幫她說話。”
“別著急兄弟,要想破她的招,就要理解她的底層邏輯,蘇文娜的問題,是她並不了解公司的實際情況,就貿然動手。”
“你說不說?不說我掛電話了。”
許問真呵呵笑了一聲:“很簡單,你去找蘇文娜,建議南區跟西區合併,你當經理,保留三個大區,這樣既能保證團隊的穩定,三個大區之間也能維持最佳平衡,對蘇文娜來說,其實是最合理的解決方案。”
申長嶺思考了兩秒鐘,立即意識到這是絕妙的好主意,不過語氣卻顯得很遲疑:“那,兄弟,你怎麼辦?”
“我?我已經死球了。”
許問真淡定地笑了笑:“不管西區在不在,我都死定了,蘇文娜討厭的,是我本人,跟西區沒有關係,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兄弟。”
申長嶺似乎很感動,聲音有些發更:“兄弟,我盡量替你說話,給你保留一席之地吧。”
“那挺好的,謝謝兄弟,和美達......,他媽的,畢竟待遇還是不錯的。”
許問真掛了電話,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記得有一個典故,說有個國王,用兩個桃子,殺了三個勇士,他想挑戰一下,看能不能用一個桃子,殺死三個傻逼。
雖然很難,但是他的目的,只是想攪亂這盆水,給自己爭取一段平靜的時間,爭取活到季度末。
只要活着,就有機會!
下午兩點半,許問真穿着整齊的西裝,腳蹬錚亮的皮鞋,來到會場。
會議室很大,寬敞明亮,是酒店最大的會議室,能坐一百多人,此時差不多已經坐滿了,市場推廣,主要是把當地的代理商召集起來,推廣公司的新產品和新技術。
除了和美達自己人,幾乎所有的總代理都會參與,向當地的代理,推薦自己總代的產品。
會議的高潮在晚上,大家舉着酒杯,先是循環賽,然後是淘汰賽,輸了回酒店睡在馬桶邊,堅持到最後的,可以去ktv,參加最後的決賽。
三點,會議準時開始,王超主持。
王大陸坐在第一排,靜靜地等着第三個環節開始,屆時,他將代表白駒,上台推銷“刀鋒紳士”,並公佈這個季度的促銷計劃。
經過這段時間的鍛煉,他相信自己會有一個精彩的表現。
“有請上海白駒王大陸!”台上傳來王超熱情洋溢的呼喚。
會場突然安靜,所有人都看着王大陸。
王大陸彷彿被刺了一下,彈簧一般跳起來,卻碰掉一瓶礦泉水,把自己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又把另一瓶水掃到地上。
腿已經不怎麼聽使喚了,喉嚨有點干,咽了一口唾沫,問了自己一句:“去哪裏?”
還好,王超燈塔一樣站在台上,兩條腿知道往哪邁,王大陸像踩着棉花一樣走上講台,從王超手上接過話筒,估計王超就是遞一支燒紅的鐵棍,他也感覺不到燙手。
王超走下講台。
王大陸看着台下,燈光耀眼,喉嚨很乾,眼中很茫然。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去哪裏?
台下,為什麼這麼安靜?
徐宏是上海申通的銷售,跟王大陸的公司是競爭對手,着王大陸狼狽的樣子,徐宏很高興。
“說話啊!溝通靠吼,不吼怎麼溝通啊?”徐宏坐在後面,雙手捲成喇叭的形狀,對着台上大笑。
“娛樂靠手,昨晚娛樂過度了吧!”一個本地的代理也跟着起鬨。
台下哄堂大笑。
許問真致辭完畢,便在後面看展示的設備,會場的鬨笑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扭頭奇怪地往台上一看,便看見王大陸孤勇地站在台上,臉色蒼白,冷汗淋漓,一臉懵逼。
音箱裏傳來“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
王大陸,暈台了!
許問真笑了笑,快步走到前面,拿起另一個話筒,隨即小步跑上講台,站到王大陸身邊。
“這麼激動嗎?小王。”
先調侃一句,緩和一下氣氛,眼睛卻掃了一眼台下,眼神很凌厲,台下的鬨笑便慢慢安靜下來。
王大陸乾笑一下,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看來還需要再刺激。
“你們代理什麼產品?”許問真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
“刀鋒紳士。”
“有促銷活動嗎?”
“有。”
“怎麼促銷?總不會是以身相許吧?”
台下響起善意的笑聲。
靈魂歸竅,醍醐灌頂!
彷彿一本新書啟開了封面,準備好的內容終於回到腦子裏,王大陸心中痛罵:這幫王八蛋,剛才死哪去了?
終於想起來自己是誰了,王大陸開始介紹本季度的促銷計劃。
六點半,酒店餐廳,晚宴開始。
無人排座,群居動物的本能,就是會自己找位子,許問真、周秉忠、還有幾個業界老前輩坐了首席,其他人按性別、輩分、是否喝酒、遠近親疏自動坐好。
圈子,也是江湖,首先是實力,其次才是交情。
菜是早就安排好的,許問真便吩咐王超:“開整!”
王超舉起酒杯,作了簡單的致辭,便邀請大家共飲第一杯,算是開局,氣氛突然就熱烈起來,比下午開會活躍多了,許問真很滿意,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產品發佈,其實在網上就可以進行,之所以把代理聚在一起,就是為了晚上聯絡感情。
酒過三巡,還沒吃幾口菜,王大陸便從另一桌走過來,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很豪橫的樣子。
走到許問真身邊:“許總,下午多謝了,要不是你,我出醜出大了。”說完,先恭恭敬敬給許問真斟滿酒杯,然後一仰脖把自己的杯子幹了。
許問真拍拍他肩膀:“如果再上台,還暈嗎?”
“不會了許總,轟我,可以,但是絕不會有第二次。”
王大陸的語氣恨恨的,說完又斟滿酒杯:“許總,我再敬你一杯,你隨意。”
許問真心中一驚,代理之間有故事是正常的,要是打架,那就不是故事,而是事故了!
王大陸拎着酒瓶,孤身闖蕩江湖去了。
許問真坐下,跟身旁的周秉忠碰了碰杯,老周卻拍起了馬屁:“下午給小王解圍,很精彩,他要是自己跑下來,那就完了,這輩子別想再上講台了。”
許問真正要謙虛兩句,老周卻話鋒一轉:“不過,正常情況下,你不能單獨為一家總代站台,那是有傾向性的。”
許問真翻了個白眼:“老周,你上去跳脫衣舞,老子陪你。”
老周哈哈大笑:“你身材好,你去。”
徐宏敬完一圈酒,回到自己的桌子,有人便提議:“兄弟們,咱們這一桌人齊了,我敬大家一杯。”
說完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徐宏也端起啤酒杯,往前面一舉,非常老練:“尹總,山城這個碼頭,以後就靠你了,拜託。”
王大陸坐在徐宏旁邊,雖然很討厭他,卻很羨慕他能說漂亮的江湖切口。
突然瞧見徐宏面前還有一杯白酒,便出言挑釁:“哎,哎,別忙,這兒還有一杯白酒,怎麼個意思?挑三揀四啊?”
徐宏心裏騰的一下冒出邪火,你他媽的,以為自己是誰啊?隨即血往上涌,腦袋漲得像個豬頭。
便抓起白酒杯,用力摔在王大陸腳下:“關你屁事!”
王大陸冷笑一聲,卻不說話,隨手抄起一個啤酒瓶子。
許問真正在嚼一塊牛肉,突然聽到一隻酒杯清脆落地的聲音,不是自由落體,而是加速沖向地面,墜毀的聲音。
便看向案發現場,一個女代理匆匆跑過來,貼着他耳朵,小聲報告案子的經過。
許問真心裏咯噔一聲,果然打起來了!
要是處理不好,明天就會變成江湖的醜聞,蘇文娜討伐自己,又多一個罪行了。
許問真想了想,便站起來,走到他們旁邊,故作輕鬆地問:“二位,什麼節目啊?”
心中快速評估,兩個小王八蛋,哪個是軟柿子呢?看起來都不太好捏。
正在猶豫,王大陸已經滿臉笑容站起來,舉了舉手中的啤酒瓶:“沒事兒,許總,徐宏摔杯為號,約我一起敬大家一杯。是吧,徐宏?”
便向徐宏眨眼睛。
杯子剛一出手,徐宏就後悔了,這種場合,哪有自己任性的份兒?下午起鬨王大陸,其實也是砸和美達的場子,他已經怕了。
聽王大陸這麼一說,立即找到一個現成的台階,當然順着便往下爬:“是是是,許總,我們兩家上海的總代,敬在座各位老大一杯。”
說完便跟王大陸碰杯,一起幹了,坐下的時候,用拳頭輕輕懟了王大陸一下。
許問真問王大陸:“你多大?”
“二十四。”
“你呢?”又看着徐宏。
“二十七。”
“好,今晚ktv,你們買單,知道為什麼嗎?”
二人同時搖頭。
“為你們的年輕,兄弟們!”許問真拍拍二人的肩膀,很用力,然後扭頭走了。
晚上十點,ktv,包房。
燈光很暗,音樂曖昧,瀰漫著酒精和香水的氣息,媽咪帶着幾個姑娘,魚貫走進包房,排成一條線,讓他們挑選。
光線很暗,妝畫得很濃,但是姑娘們看起來,年齡都偏大,周秉忠瞟了一眼,便手一揮:“換換換,什麼素質?”
媽咪有點尷尬,幾個姑娘略顯失望,但是客人的要求是不能反駁的,便一起轉身,準備出去。
“不用不用。”
許問真喝得有點多,本來躺在沙發上,聽老周說換,便坐了起來,指着媽咪:“你,過來,坐我身邊。”
又扭頭看着老周:“換什麼換?又不是找媳婦兒,她們回去又要重新排隊,說不定就輪空了,沒那個必要。”
媽咪走到許問真身邊坐下,濃烈脂粉的香味瀰漫在空氣里,媽咪很感謝許問真,便坐得很近,能看見眼角的魚尾紋,很明顯。
許問真指了指在座的人,卻看着媽咪:“一人一個,讓她們坐下。”又指了指老周:“給他安排兩個。”
房中響起一片笑聲,老周笑着跟他碰了一下杯:“老子沒你口味重。”
安排好座次,王超走到前面,問老周:“周總,唱什麼歌?我給你點。”
老周情緒很高:“你們唱你們唱,我先跳舞。”便拉着身邊的姑娘,伴着音樂的節奏,慢慢融入暗影中。
媽咪也看出來,許問真應該是管事的,便讓姑娘們輪流過來敬酒,許問真都來者不拒,時不時有代理過來敬酒,也是一飲而盡。
迷迷糊糊的,便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媽咪躺在他身邊,摟着他的脖子,濃濃香水的味道,刺得他連打幾個噴嚏。
“老闆,要不要帶一個回去,我幫你挑。”媽咪貼着許問真的耳朵,喃喃而語。
許問真耳朵癢酥酥的,身體卻沒什麼反應,閉着眼睛:“你可以嗎?”
“只要老闆看得起,包你滿意。”媽咪居然露出害羞的表情。
許問真笑了笑:“看是看得起,可是立不起來了。”
雖然是開玩笑,媽咪卻知道他拒絕了,便撒嬌似的在他胸口拍了一掌,許問真又閉上眼睛。
隱隱約約的,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似乎有人在罵、有人在勸、還有姑娘小聲的啜泣聲。許問真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便循着聲音看過去。
黑暗的角落中,一個微胖的姑娘蜷縮在沙發上,雙手抱着肩,正在哭泣,一個小個子男的正在打她,姑娘的身子明顯地顫抖,臉上很驚恐,卻不敢動。
那男的怒氣未消,罵罵咧咧的:“讓你喝杯酒,還她媽推三阻四的。”說完,又抬起腳要踹,卻被旁邊幾個人死死拉住,沒踹着。
許問真的血一下湧上腦袋,感覺胸口堵得慌,猛地站起身,扒開周圍的人,衝到那男的身邊,兩手扳着那傢伙肩膀,使勁往旁邊的沙發上一推。
那男的沙包一樣跌進沙發里,許問真抬起腳也想一腳踹下去,卻被周圍的人給拉住了,便順手抄起茶几上的紙巾盒子,向那傢伙砸過去。
“打女人,去你媽的!給老子滾出去!”
那男的被突然襲擊,蒙了一秒鐘,便抄起一個啤酒瓶子,要向許問真砸過來,卻被身邊的人死死攔住了。
王大陸和徐宏一左一右把許問真拉出包房,王超趕緊跑出來,吩咐王大陸:“你們回去照顧吧,我送老大回去。”
許問真怒氣未消,卻對徐宏說道:“那個姑娘,給三份小費,我明天微信轉給你,去吧。”
“不用,不用,許總,我們會安排好的,放心!”徐宏匆匆跑進包房。
王大陸緊緊跟了上去。
王超陪着許問真,慢慢走在大街上,許問真一路無語,默默前行,晚風徐徐,無比涼爽,心中卻很空虛,感覺自己很好笑,一切毫無意義。
“打個車吧,老大,已經很晚了。”王超勸道。
“不急,走會兒。”
王超囁嚅了一下:“老大,你知道今晚打的誰嗎?”
“誰?”
“尹俊,超弦科技請的代理。”
“那又怎麼樣?”許問真很奇怪。
“超弦。”
王超停了一下:“畢竟是咱們最大的總代,很有話語權的,這種時候,不太好得罪他們。”
“嗯?”
許問真停下腳步,回頭看着王超:“什麼叫這種時候?”
“老大,大家都知道,新老闆給你的壓力很大。”
“李依依告訴你的?”
“不是,老大,咱們這個圈子,有什麼秘密可言?”
許問真的臉沉了下來,口氣突然變得嚴厲:“這是你該管的事嗎?機場的單子你給我下了嗎?”
“快了快了,老大。”王超並不害怕。
許問真扭頭又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看着王超,問:“這麼晚了,你媳婦兒會等你嗎?”
“應該會吧,邊等邊玩手機。”王超有點奇怪,怎們問這個話題?
黑夜中,許問真臉上露出微笑,嘴角翹得很高:“叫車吧,你先回去,說不定能追加一份訂單。”
王超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到融融的暖意,便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