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下 自由法蘭西
到了晚上十點,三人出現在丹尼斯家門口,他們像賊一樣躡手躡腳地穿過街道:程知行是被佩德羅拉過來的,他本來想早點休息,但佩德羅的理由很充分——你不能缺席你在法國唯一的朋友的生日會,這樣不禮貌,也不利於他們繼續東行。
他們按丹尼斯下午說的那樣敲了門說了暗號,給他們開門的是丹尼斯的母親——一位徐娘半老的法國婦女,佩德羅看到這位中年美人後眼睛就被定住了,直到程知行用咳嗽喚回了他被荷爾蒙侵襲的大腦。站在法國女人旁邊的還有一個褐發褐眼的年輕人。丹尼斯的母親剛把門關上,年輕人就熱情地擁抱了還沒來得及脫下外套的索菲亞。
“我的媽呀,你們一定是丹尼(丹尼斯親密稱謂)說的從西班牙來的商人!”一開口就是正宗卡斯蒂利亞語,年輕人激動地熱淚盈眶,他向索菲亞行了吻面禮,又挨個擁抱了程知行和佩德羅,“我叫哈維爾·薩帕特羅,是加西亞人。我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遇到從祖國來的同胞,感謝萬能的上帝。阿門。”
“你好,哈維爾,我是佩德羅·巴布羅,從阿蘭胡埃茲來的商人,這是我的女兒索菲亞。”佩德羅看着程知行遲疑了一秒,“這位是我的朋友,盧卡·程,他是我雇來的保鏢,他是個中國人,你叫他盧卡就行。”
“你好,哈維爾。”程知行禮貌地向他點頭。
“你們好,哦,你長得真漂亮。”和丹尼斯的同伴一樣,哈維爾先注意到了索菲亞的臉,“你們叫我哈維(哈維爾的簡稱)就可以了,我是一名工程師,我相信丹尼斯一定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吧,他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傢伙。”
“是的,他說你是個天才,說你是阿爾勒的首席工程師。”佩德羅恭維他。
哈維爾露出十分高興的表情,但他還是謙虛地搖了搖頭:“丹尼吹牛了,我沒有他吹噓的那麼厲害,比我資歷更深的工程師因為拯救聖阿爾班的行動犧牲,我才僥倖撿到這個頭銜。”
哈維爾領着他們穿越客廳走進一間放滿雜物的小房間,他蹲在地上拉起了雜物室地板上的拉環,嘈雜的音樂瞬間衝進了三人的耳朵,翻開的方形木頭蓋子下面是一段簡陋的不鏽鋼樓梯。
“快進來,趁着夜間巡邏隊還沒聽到這些吵鬧。”哈維爾走下樓梯,回過頭向他們招招手。
佩德羅率先跟着走下樓,接着是索菲亞,程知行最後一個走下樓梯,把木頭蓋子蓋上時他還檢查了一遍有沒有什麼自動上鎖的機關——事實上他想多了,那就只是一個普通的翻蓋式地下室大門。
走下最後一階樓梯,三人進入一個紫光斑駁的電光世界。十幾個年輕人在嘈雜的音樂中起舞搖擺,人們拿着酒杯,搖動晃腦,盡情歡呼。
《畢竟我們是人類》從兩個小型立式音響中傳出,前衛噪雜的混音回蕩在狹窄的20平方米的地下室內:像人類嘶吼的伴奏聲魔性地重複在空氣中,模糊不清的人聲被混雜的旋律覆蓋,成了電音風暴中一艘若隱若現的孤獨小舟。
即使不懂音樂的人,也能感受到那絲隱藏在混響里的離經叛道。
正和一個紅髮女孩貼身熱舞的丹尼斯用餘光發現了剛剛加入派對的三位客人,他在舞伴耳邊低語了幾句,接着又吻了一下她,隨後便抽身朝這邊走來。他還沒靠近他們,已成為前任的紅髮女孩就已經環上了另一個年輕男孩的脖子。
“歡迎,先生們。”丹尼斯握着盛滿葡萄酒的酒杯向大家張開手臂,“以及這位漂亮的女士。”他仰頭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向索菲亞眨着眼,“索菲亞小姐,有幸和你共舞一曲嗎?”
“嘿,丹尼,是我先邀請的。”哈維爾插在兩人之間。
“哈維,你已經有老婆和孩子了。”丹尼斯略帶嘲諷地說,“而且你知道這位姑娘的名字嗎?”
“當然,我知道她叫索菲亞,我老婆又不在這裏。哦,見鬼。”哈維爾忽然臉色大變,一個長着一頭褐色捲髮的女人向他們走來,顯然,她就是哈維·薩帕特羅的老婆。
“你說誰不在這裏?”女人瞪了哈維爾一眼,轉向索菲亞他們時瞬間掛上了禮貌的笑容,“歡迎你們,你們就是丹尼斯說的西班牙商人吧?”她向著索菲亞伸出一隻手。
“是的,你好。”索菲亞握住她的手,對方握得很用力,她的手有些疼,她懷疑自己的手已經被捏出了好幾條印子。好在女人很快就鬆開了她。
“我叫瑪麗亞,”瑪麗亞挽住了哈維爾的脖子,“這是我的傻瓜丈夫。人人都說他是天才,但在我眼裏他還是個傻子。”
“好了,瑪麗亞。”哈維爾示好地吻了吻她的臉頰,接着他就被妻子勾着脖子帶走了。從他拖拖拉拉險些被自己絆倒的步伐來看,首席工程師的離開絕對不是出自他本意。
現在沒人和丹尼斯搶了,丹尼斯再次朝索菲亞伸出一隻手,笑容燦爛地說:“我發誓我還是單身漢。”
索菲亞看着他伸來的手有些遲疑,但最後她還是握住了他的手,丹尼斯帶着她走進了閃着紫光的舞池。
“你不去嗎,三瓶紅酒?”佩德羅問程知行,他看到亞洲人已經坐到了樓梯下陰暗三角處的舊沙發里——他正以搖頭做答覆。
“你去吧,兩個罐頭,我不會跳舞。”
這是真的,以前他和胡里奧參加了那麼多次派對,但他永遠只會在派對上喝酒吃東西。
他不是沒和女孩跳過舞,他曾努力過,可惜他僵硬到滑稽的肢體動作換來的是一次次的嘲笑,被嘲笑了多了后,他就再也不願意跳舞了。
他情願成為一名看客。
“嘿,帥哥,願意跟我共舞嗎?”一個穿着暴露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靠近佩德羅,她的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佩德羅肩上,另一隻手則環着他的腰。
“上帝,樂意之至。”佩德羅驚喜地說,跟着女人走進舞池。
喧囂吵鬧的電音放到了尾聲,接替《畢竟我們是人類》的下一首曲子是一段慢調的民謠曲,人們也從搖頭晃腦變成了兩人一組的交際舞。屋頂懸挂的燈光球也開始射出橙黃色的暖光。
程知行看着舞池中間的男女們跟隨着音樂、燈光的改變不斷切換舞步,他看到了索菲亞和佩德羅,索菲亞正微笑着和丹尼斯交談,佩德羅居然已經吻上了剛剛認識的女人的唇。
這進展可真快。
程知行瞧着佩德羅那處皺着眉一邊微笑一邊搖頭,他有些看不下去了,於是他移開了眼。
地下室的音樂換了一曲又一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曲是舒緩的民謠、前衛的電音還是優雅的古典樂。奇特的是,這裏的舞者們總是能最快跟上曲子的旋律,跳出完美的步伐。
程知行一邊欣賞一邊暗自讚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樓上傳出不和諧的爭論聲。其中一個聲音來自丹尼斯的母親,另一個聲音聽上去是個男人的嗓音。
接着,一束暖光透進陰暗的地下室。一個穿着寫有警察標識防彈背心的男人舉着槍走下樓梯,他身後站着一臉糾結的勒內夫人。
“關上!快關上!”那人厲聲呵斥道。人們注意到了異常,他們停下了舞步,dj也擰上了開關,只有燈光燈還在旋轉着射出一個個斑點。所有人都抬頭看着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你好,先生。”丹尼斯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他勇敢地和那人對視。
“你是丹尼斯·勒內,我們最優秀的商人。”那人打量着丹尼斯,認出了他的身份。
“是的,先生。”
“這是你策劃的?”
“是的,先生。”
“你違反了法律,19:00以後人人都該保持安靜。”那人嚴厲地說。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錯了,我願意繳納罰款。”丹尼斯恭敬地認了錯。
“你們這樣的有錢人可能不會在意那點罰款吧。而且你也是議會的議員,你該做出表率。”那人並沒有因為丹尼斯的恭敬就放過他,他嘴角掛着陰險的笑容,“你要坐牢,勒內先生。”
“沒有人因為在夜晚發出聲響就必須坐牢,我們的法律沒寫這一條,何況我們也沒有在地上舉辦這次派對。”丹尼斯爭辯道。
“是的,但你還犯了其他罪名——非法集會,並且是在夜間,我現在就要帶你去監獄。”那人的手移到腰側——那裏掛着一對手銬。
“這不公平!”有人站出來為丹尼斯說話了,人們轉過頭,發現是哈維爾,“你不能因為一件小事就把丹尼抓走。人人都知道在地下室即使大聲喊叫地面上也聽不見。”
“你是哈維爾·薩帕特羅?”那人也認出了哈維爾,他對哈維爾明顯沒有對丹尼斯那樣囂張,“薩帕特羅先生,我需要提醒你這是法律。”
“法律沒規定你們可以隨意量刑!”哈維爾抗議道,他激動地手指顫抖,他的妻子緊緊地拉着他的胳膊,但他還是傾着身要往擠出人群,“你要抓走他,就抓走我們所有人!我們都參加了!”
有的人表現出和哈維爾同樣激動的情緒,有的人則低着頭希望闖入者不要看清他們的臉。
“下面怎麼吵吵鬧鬧的,阿爾貝托?”又一個陌生的聲音傳進地下室。
一個同樣穿着警察防彈背心的高大男人走下了樓梯,他長着一頭金髮,英俊的臉卻被一道猙獰醜陋的傷疤毀掉了。他看着站在黑暗中的人群,又看了看身前的同夥。
“托馬斯隊長。”哈維爾看到了他的臉,他指着那個語氣不善的男人說,“你的手下正準備把小事變成大事呢!”
“唉。”男人嘆了口氣,他拍了拍阿爾貝托的肩,搖頭說,“我們只是來通知的,不是來抓人的,你也不要小題大做。”眾人聽到他的話鬆了口氣,接着他轉向人群,微笑着說,“這次饒過你們了,但下次再犯我們就沒那麼好糊弄了。”他又轉向丹尼斯,向他點頭,“祝你生日快樂,丹尼斯·勒內。”
“謝謝你,托馬斯隊長。”丹尼斯雙手合十感謝托馬斯的仁慈。
托馬斯點點頭表示接受了,他對着人群說:“我們來是為了通知你們參加明天位於斗獸場的大會:明天上午11:00,所有議員都要參加,我建議你們這些年輕人沒事也去看看。”
“斗獸場?”丹尼斯有些驚訝,“不會是關於吉姆洛的吧?”
“明天你們就會知道了,我現在不想提前曬出謎底,以免你們胡思亂想,現在大家快回家睡覺吧,都快3點了。”托馬斯看了一眼手錶,“你們只剩下6個小時用來休息。”
說完托馬斯就帶着阿爾貝托走了,留下一群疑惑不解的年輕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議論紛紛。丹尼斯在牆上找到了大燈的開關,他摁下開關,整個屋子一片明朗,他看見了索菲亞的臉色異常。
“怎麼了?索菲亞?”丹尼斯走向她,友好地詢問。
“丹尼斯,你知道剛剛那個男人叫什麼嗎?那個刀疤臉。”
“他是托馬斯上校,紀堯姆將軍的左右手,我們習慣叫他托馬斯隊長。”
“他的全名叫什麼?”
“讓·托馬斯。”丹尼斯看到索菲亞在聽到讓的時候表情更加慘敗,他有些關心地想捧起她的臉,女人卻已經越過她走向了她坐着的同伴。
程知行抬頭看着索菲亞,從她臉上已經理解了她的擔憂:“是他對嗎?你昨天看到的那個人?”他用西班牙語對她說,跟着走來的丹尼斯因為聽不懂而滿臉迷茫。
“是的,就是他,他下令殺害那兩個人。”索菲亞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