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下 強盜與神父
兩人順着索菲亞走來的路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拉戈迎面朝他們跑來,牧羊犬沒有像往常一樣瘋狂地用舌頭招呼主人,它神色焦急地叼着主人的衣擺,一邊嗚嗚一邊把他拽向它來的方向。
程知行皺着眉與索菲亞對望了一眼,兩人摸出各自的武器,跟着拉戈加快了步伐。
“嘿,你們真沒有一個會說西班牙語的嗎?”佩德羅兩手抱頭跪在地上,三個人圍着他:一個中年女人和兩個年齡相差十分明顯的男人——他們看上去像一家人,佩戴着武器。三人穿着很奇怪,明明沒下一滴雨,卻都穿着塑料膜做的雨衣。
那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用手槍頂着佩德羅的頭,他的“母親”和“父親”正站在弗朗哥和巴科邊翻着它們的馬鞍袋。兩人一邊搜包裹一邊談話,佩德羅一個單詞都聽不懂。
“我是好人!”佩德羅用彆扭的英語喊道,沒人理他。他嘆口氣把頭抬起來,這時他瞄見了不遠處的草叢在緩慢而異常的晃動,他悄悄撇了一眼身旁的男孩,靈機一動。
“nomove!”男孩看到他的俘虜忽然支起膝蓋,他大聲用英語警告,他的“父母”也轉頭看着他們。
“我真是好人!”佩德羅把腿又縮回去了,“西班牙和法國,朋友!merci(謝謝)!”男孩還是用槍指着他的頭,那一對男女看這邊沒什麼異常,再次轉頭去做自己的事。
他們都沒注意到遠處的異響,佩德羅看到程知行拿着槍彎着腰輕聲緩慢地走出草叢。
但願他和索菲亞在一起!
佩德羅祈禱着,然而他沒有看到金髮女人的蹤影。
程知行慢慢地靠近他們,走到一半時,他把步槍背上了肩,右手迅速地拿出了柯爾特左輪手槍,左手同時攥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像一個幽靈一樣安靜地靠近他的獵物,對方卻毫不知情。
“保羅!”翻完騾子馬鞍袋的女人轉頭時發現了程知行,她高聲喊叫,但為時已晚。
程知行摸上了男孩的背,他左手環過男孩的脖頸,像一條套索般猛地收緊,男孩被瞬間的窒息感包裹,他瘋狂掙扎了一會兒,漸漸失去了力氣,最後他只能怔怔地倒在程知行懷裏,太陽穴上還抵着一把銀色的槍管。
“不許動!”程知行控制着男孩,用英語警告他們,“放下武器,或者他腦袋開花。”
中年男人驚恐萬分,他立刻放下武器舉手投降,但他身旁女人卻沒有多的驚慌,程知行看到她的手悄悄地移向了她腰邊的手槍。他大聲喝止,手槍朝地面射出一發子彈后立刻再次堵住男孩的頭。
見對方真的開槍,中年男人焦急地朝他的同夥大喊,女人只停下來,但雙手仍然緊緊地握着手槍。
“佩德羅,拿上這小子的槍。”程知行對地上的佩德羅說道。
佩德羅立刻從地上爬起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男孩身邊,撿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槍,然後對準站在馬、騾旁邊的男女。
現在2:2,加上俘虜,從西班牙來的客人佔了上風。
“我們談談。”那個男人用英語說話了,原來他懂英語,他手伸進衣領里,扯出來一條銀色的十字架墜飾,“我是聖吉爾修道院副院長阿貝·德·格魯埃,我們沒有惡意。”
“你們拿槍指着我的朋友?”程知行的回復一如既往地充滿質疑。
“我為我們的所作所為感到抱歉,但我們需要小心。”阿貝說,“我們沒在這裏看過你們。”
“我們來自西班牙!”佩德羅大聲地說,接着他轉向程知行,“讓他們把武器放下。”
“我知道,”程知行對阿貝喊道,“證明給我!放下武器,我們可以......”他突然因為不知道用什麼英語單詞而停頓,“好好地談!”
阿貝對他同伴用法語交流了幾句,過了一會兒,程知行和佩德羅看到女人終於把武器扔在了地上,用腳踢到一旁。
程知行放開了保羅,但還是用手槍指着他的背。男孩跑向他的同伴,他和阿貝擁抱后,站在修士身後。
“你們是誰?”阿貝問。
“我們是從西班牙來的商人。”程知行說,“他是佩德羅,我叫盧卡。”
“真是稀奇,好幾年沒聽說過西班牙來的商人。”男孩用法語嘟囔着,阿貝也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你們真的是西班牙的商人?而不是強盜?”阿貝問。
“不是。”
雖然阿貝不完全相信眼前的兩個陌生人,但憑着對強盜作風的了解,他認可了程知行的話。
“你們從哪兒來?巴塞隆拿,還是別的地方?”
“巴塞隆拿的奧索爾,你們又是誰?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強盜?”
“我們是附近的居民,我是修士阿貝·德·格魯埃,這兩位是修士保羅、修女羅莎莉。”阿貝用手肘碰了碰保羅,他和修女都拿出了自己的項鏈,銀色的十字架上,基督耶穌垂着頭被釘在中央。
“修女就是侍奉耶穌的女人。”程知行沒聽懂修女這個單詞,神奇的是佩德羅卻聽懂了,他用西班牙語解釋給同伴聽。
“你們真的是神父和嬤嬤?”程知行質疑地問,“有什麼可以證明的嗎?”
“你們一定會唱聖詠!”佩德羅插嘴道,“讓他們唱聖詠。”
“你們會唱......教堂的歌?”程知行腦子裏瘋狂搜索着為數不多的英文單詞,那些必須搜索才能脫口而出的外文弄得他有些急躁,摳着扳機的手指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使勁。
“會會會,別開槍。”阿貝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他轉頭和兩個夥伴商量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以一長段的吟唱起了頭:
“在光明湮滅之前獻給你,萬物之主,我們祈求在你慣常的恩寵下,成為我們現在和將來的守護者和見證者。
從所有的夢境中保護我們的雙眼,從夜晚的恐懼和幻想中守護我們:鎮壓我們的敵人,保護我們不遭受任何污染。
最聖潔的父啊,我們向你與你的獨生子耶穌基督祈禱,他與你和聖靈將永遠活着並成為世界的王*。
阿門。”
神父們用古老的拉丁語唱起流傳千年的彌撒曲,佩德羅的眼睛裏流露出崇敬的神聖,他眼含熱淚,不斷地向身邊的夥伴點頭:“他是真的神父。”他在胸口畫著十字,嘴裏念叨着阿門。
程知行皺着眉看着對面的三人,猶豫一會兒后他放下了槍:“神父。”
他表現出來的友善得到了回應。
“謝謝你,年輕人。”阿貝鬆了口氣,微笑起來,“我為剛剛我們的行為表示歉意,還好現在誤會解除了。”
佩德羅走到阿貝神父面前,他單膝跪地,親吻了神父的手背,將額頭抵在上面用拉丁語祈禱:“萬能的主,請原諒我們的冒犯和過往的罪行。”
“主是寬容的,孩子。”雖然阿貝看上去和佩德羅年齡相仿,但他卻用慈愛的聲音對佩德羅說話,還用手指在佩德羅頭上劃了十字,他注意到那個亞洲面孔的男人站在原地無動於衷,他知道這個亞洲人不是基督的信徒。
“神父,你們這是從哪兒來,要去什麼地方?”程知行問。
“我們去塔拉斯孔主持葬禮儀式,現在我們要回聖吉爾。”
“您知道哪裏有城鎮嗎?”程知行問,他指着神父背後的馬、騾說,“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是和本地人做生意。”
“阿爾勒有理想的市場,孩子。但那裏的崗哨不太歡迎不知來歷的陌生人。”阿貝說,“你們可以去我們的修道院住一晚,我們那裏有一個小市場,並且每隔兩周的星期天,阿爾勒的商人會來交易一些農副產品,下次交易日正好是明天。你可以跟着他們回去,阿爾勒的守衛看到熟悉的人不會開槍,你們有引薦的人也能在當地進行交易。”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佩德羅看着程知行,希望他答應下來,但程知行卻開始猶豫——剛剛他們還劍拔弩張,現在這個法國人卻在邀請他們。
“你們真的是修士?”程知行再次質疑。
“我們曾對着《聖經》和十字架起誓證明我們對主的忠誠,現在我們能再做一次。”阿貝回答。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們,神父?剛剛我們還拿槍指着對方。”
“因為這位先生顯示了他對上帝的忠誠。”阿貝看着佩德羅微笑,“虔誠的信徒一般不是壞人。你如果不信任我們,你可以把武器拿在手上,直到你離開再把武器還給我們。”
程知行對他的善意表示感謝,但他還是對佩德羅說:“佩德羅,把地上的武器都收起來。”年輕的修士保羅投來不滿的目光,“很抱歉,從西班牙來的路上我們遭遇了不少事,我們不得不多加小心。”說完,他朝三人所在位置旁的樹林喊了一嗓子。
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孩拉着弓箭走出來,三位上帝的僕從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們沒想到居然有人能無聲無息地埋伏在他們身旁。跟着她出來的還有一條隕石色的牧羊犬,呲着牙一副兇狠模樣。
“你好,阿貝神父。”女孩走到阿貝面前,恭敬卻沒有向他行禮。
“這位是索菲亞,”亞洲人為她做了介紹,“她是佩德羅的女兒。”
佩德羅立刻笑着挽住索菲亞的肩膀——自從程知行明令禁止“辦公室戀情”后,他還真的越來越像一個父親,只不過是個沒什麼威嚴的父親。
“你好,索菲亞。”阿貝說道。索菲亞向阿貝微微鞠躬點頭表示禮儀。
保羅望着索菲亞的臉出神,阿貝咳嗽了一聲,他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紅着臉低下了頭。
“我們走吧,神父。”佩德羅將地上武器全部拿走後,程知行把槍放回了槍套。
一行人走了三個小時抵達了法國南部的聖吉爾小鎮,和奧索爾一樣,小鎮周圍豎起了一排木頭城牆,和奧索爾不一樣的是,這些木頭城牆上長滿了荊棘,荊棘一直延伸到朝天而立的木頭尖刺上。
經過城門進入鎮內,他們發現這裏也是一片綠色的海洋——每棟房屋都處於綠植懷抱下,牆面上爬滿爬山虎、荊棘以及各式各樣的藤曼,屋頂處各種灌木的枝葉四處伸展,就像給一個方臉大叔戴了假髮。
只有鎮中心的古老修道院沒有披上綠植,它淡黃色的牆面格外顯眼,任何人都能輕易發現它。
這裏就像童話里的世界,原始和文明並存。
“你一定很奇怪吧,為什麼我們要種這麼多植物。”在外鄉人開口詢問前,阿貝主動向他們介紹造就這一奇景形成的原因,“自從聖阿爾班的核電站出了事故,人們就開始種植這些植物。”一個過路的女人向他打招呼,阿貝微笑地回應了一下,然後他接著說,“大家相信綠植可以阻擋輻射。”
“那為什麼教堂不種植物?”索菲亞問道。
阿貝有些驚訝:“你會說法語?”
“是的。”索菲亞點頭,“我的母親是法國人。”
“你們在說什麼?”程知行插進話來,他皺着眉,不喜歡他們用自己聽不懂的語言交流。
“沒什麼。”索菲亞改成西班牙語對他說,“我告訴他我母親是法國人。”
“真的?”他有些意外,相處這麼久,他還從沒問過她的家庭是怎樣的。
“神父,那為什麼教堂不種植物呢?”她略過了他的驚訝,繼續和阿貝對話,只不過這次她用的英語。
“因為我們相信上帝,而不相信流言。”
“聖阿爾班核電站是在這裏的東北對嗎?”
“是的。”阿貝點頭,“準確是在北面,距這裏400公里。”
“我以為歐洲的所有核電站都在戰爭之處強制關閉了,西班牙的軍隊指揮官曾告訴我他們在遭遇第一顆核彈時立刻關閉了巴塞隆拿附近的核電站,他說那是所有歐盟軍隊遭受核打擊后必須執行的第一條命令。”程知行開口了,他對核一類的單詞極度敏感。
他用西班牙語,索菲亞再把他的話轉成法語。
好在阿貝神父英語還不錯,他用大家都能聽懂的語言進行了答覆。
“法國的核電站也一樣,起初他們都是關閉的,包括聖阿爾班。”阿貝嘆氣地搖頭,“但後來有人發現聖阿爾班沒有被核彈頭摧毀,人們打算重新啟用核電站,工程師一邊閱讀留下的手冊一邊重啟核電站,起初確實很美好,各個城鎮都擁有了取之不竭的電力,可接着就出了事故,‘堆芯熔毀’了,我不知道這個單詞怎麼用英語說。”
“堆芯熔毀......”程知行大致猜到了這個單詞所代表的意義,“沒有人去處理後續事故嗎?”
“有。里昂、蒙彼利埃甚至尼斯、馬賽的倖存者都加入到了這次救援行動,他們用土在索恩河的上游築起土壩,水積到一定程度后炸毀大壩,洪水熄滅了熊熊燃燒的堆芯。後來軍隊炸毀了聖阿爾班附近的幾座大山,用山石埋葬了整座核電站。那幾乎是法國最後的高光時刻。”
“真是勇士。”索菲亞感嘆道。
“是啊,那些衝鋒在第一線的人只堅持了不到兩個月。更多的人死於慢性輻射病,只有不到1%的人活了下來。阿爾勒的紀堯姆將軍就是其中一位,可即使活下來了,他也長期受到輻射病的折磨。”阿貝指着自己的右眼說,“他的右眼幾乎完全看不見。有傳言說他的心態出現了一些變化。不過他還是‘自由法蘭西’最受器重的將軍。人們總說他就是當代戴高樂。”
軍隊、自由法蘭西......
索菲亞聽到這個詞暗示地看了一眼程知行,程知行點點頭,說:“既然已經處理了事故,為什麼這裏的人還如此懼怕輻射?”
“因為那只是把核電站埋在了地下,不算處理好了,阿爾勒的軍人每個月都會用蓋格計數器測量記錄天空的輻射值,過去他們每隔一個月都會通知其他城鎮相關數據,但一年前他們就不再透露任何信息。核電站仍然再泄露,輻射值已經高到軍隊不敢明言的地步——‘勒瓦如普’的出現基本坐實了這一信息。”
“勒瓦如普是什麼?”索菲亞發音準確地問。
“核輻射會使生物變異,比如變異的猴子、變異的狼、變異的熊、變異老鼠。”阿爾勒說,“但最可怕的還是勒瓦如普,那是一種遭受核輻射變異的昆蟲,總是成群結隊地出沒。”
“變異的昆蟲?”程知行有些詫異,“你們親眼見過?”
“不,我們當然沒親眼見過這玩意,”阿貝笑着搖頭,“但是有人見過它們——外出探險的士兵。據說它們只會在夜晚出沒,還會被聲音吸引。有人說它們的巢穴在里昂,但一年前阿維尼翁北部一個叫索爾格的小鎮遭受了勒瓦如普的襲擊,鎮上的人一夜間消失無蹤,之後軍隊在阿維尼翁的廢墟上修建了一個堡壘。”
“阿維尼翁?索爾格?”程知行從懷裏拿出地圖冊看了一眼,指着上面他認為發音相近的法語單詞說,“這麼近。”
“是的,好在紀堯姆將軍有辦法對付它們,但現在所有人入夜後還是要遵守宵禁條令。”
程知行皺着眉聽完阿貝的話,他很清楚他們該幹什麼,他們需要儘快離開這一塊不祥之地,越快越好。
“你們今晚就住在修道院吧,雖然沒有床,但你們可以住在大廳。保羅會帶你們去。”
“謝謝你,神父。”程知行點頭,心裏開始惆悵——他們如何才能平安通過法國呢?
【作者題外話】:*聖詠片段選自7世紀ambrosian讚美詩teluteterminum,英西渣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