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 強盜與神父
六月中旬地中海北岸的氣溫不似往年般升到二十五六攝氏度,本應茂盛成蔭的綠植紛紛耷拉下腦袋,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只有耐寒的松樹科依然繁茂如初。
連綿半年的霧霾已然變淡了不少,但它仍舊遮蔽着太陽,統治着天空。
索菲亞背着弓在密林間穿梭,幾分鐘前,一聲槍響打斷了她的偵查計劃。她看着驚起飛鳥的樹林,尋找着槍聲的來源。
過去幾年的艱苦求生讓她學會了如何安靜而快速地在密林中前進:她越過一條小溪,跨過幾叢矮灌木,甚至沒驚動在樹上打瞌睡的松鼠。
她的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她繼續前進,那些交談的聲音變得清晰而響亮。
她看到遠處的樹林后充滿了光亮,光亮處傳來男人們粗厚的嗓音,她匍匐在地上,緩慢且小心地向前爬去。
她鑽入一處長着迷迭香的灌木叢中,將眼前細長的葉片撥出兩厘米長的洞。
洞外是一條生着無數裂紋的柏油馬路,馬路上停着一輛銹跡斑斑的卡車。
那是一輛重裝甲的平頭卡車,車頂上安置着三個型號不一的大喇叭。車窗玻璃處焊接着厚厚的鋼板,鋼板中央留出一道不足10厘米的縫隙作為觀察孔,看上去就像卡車眯着眼睛一樣。車頭的其他部位同樣焊接着厚厚的金屬,只不過這些焊接就有些過於隨意了,她甚至能看到一口平底鍋的鍋底被焊接在朝她這面的車門上。
這卡車的樣子讓她想起以前看過的災難電影裏的卡車,它比那些充滿創作者頹廢藝術的卡車更難看:它臃腫雜亂,毫無美感,就像一個脹滿膿包的人,處處透露着讓人作嘔的不協調。
卡車旁站着六個全副武裝的男人,他們拿着步槍,穿着防彈背心,每人腰間還繫着一個防毒面具,他們有說有笑,看上去十分放鬆。
索菲亞聽到的交談聲就是他們傳出來的。
她看到一個男人把頭伸進駕駛室,兩個男人端着槍站在周圍四處觀望警戒,餘下三個男人圍成了一個圈:圈中間還跪着兩個男人,跪着的人雙手抱着頭,他們腰間繫着綁有手槍套的皮帶,但手槍套卻是空的——離他們最近的男人肩上背着黑色的自動步槍,兩隻手抓着兩把手槍——顯然,跪着的兩人明顯是其他人的俘虜。
他們都在講法語。
“你們都瘋了?你們知道這輛車是幹什麼的!快放開我們!”一個俘虜憤怒地朝身邊拿槍指着他的人怒吼,他的嘴角裂了一個血口子,口子邊的皮膚淤青紅腫——他剛剛被揍過。
“閉嘴,小子!”一個抽雪茄的男人說道,男人的嘴角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疤痕爬過鼻樑覆蓋了半張臉,破壞了他原本英俊的面貌,“粉飾太平、和平過家家的日子結束了!姑娘!”
“你們真是瘋了!你們這是違法犯罪!是背叛祖國!你們拿走了這些東西,勒瓦如普就會殺光我們的同伴!你們這群瘋子!”那個俘虜開始掙扎着要起身,拿着他們的手槍的男人對着他腦袋狠狠地踹了一腳,他瞬間倒了下去,嘴角的口子裂開,流出更多鮮血,他蜷縮在地上疼得翻滾顫抖。
“上帝會幫助我們的,不勞你費心。”那個刀疤男深吸了一口雪茄,入肺後用鼻子把廢氣吐出,他把雪茄摁在地上熄滅,將剩下半截塞進上衣口袋裏,然後對着身旁的另一個男人偏了偏頭。
“願上帝寬恕你們。”那個接到暗示的男人端起手中的步槍指着跪着人的腦袋。索菲亞看到有兩朵橙色的火焰從黑洞洞的槍口冒出卻沒聽到響亮的槍聲,她這時才發現他們的槍支都裝上了消音器。
蜷縮在地上的男人停止了掙扎,跪着的男人向前撲倒,粉紅色的腦漿混合著深紅色的血液從他們埋着的腦袋下緩緩流出,染紅了黑色的柏油馬路。
親眼目睹近在咫尺的暴行,索菲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她很清楚,這些人顯然不是善茬。如果他們發現躲在樹叢中的自己,她的下場不會比剛被處決的兩個男人好到哪裏去。
她看到開槍的男人收好步槍后把兩具屍體拖進了森林,然後他俯身在兩具屍體上摸索了一陣,起身時他手上拽着一把黑色的車鑰匙——毫無疑問,是他們身後那輛卡車的車鑰匙。
那個男人把鑰匙拋給刀疤男,再次俯身去翻找屍體上沒翻過的口袋。
刀疤男領着另一個男人走向卡車,她看見他在途中把車鑰匙遞給了站在卡車主駕駛車門邊的同伴,接着他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而那個接過鑰匙的同伴坐進了駕駛座。
索菲亞猜測刀疤男就是這夥人的頭目。
他們關上了車門,索菲亞看到駕駛座的車門“裝甲”處從右到左畫著紅白藍三色的豎條,豎條右下角用紅色的油漆寫着fran?aiseslibres——自由法蘭西。
她看到剛剛負責觀望警戒的兩個男人爬上了卡車的貨廂,他們在塞滿貨物的空隙處坐下。
“皮埃爾,快點!”等待了一會兒后,坐在駕駛位上的男人打開了車門,他伸着腦袋向還蹲在地上翻屍體的男人喊道。
“知道了,馬上!”
“別磨磨嘰嘰了!這些傢伙不會帶太多東西的!”
“我知道了,你閉嘴!”蹲在地上的男人沒好氣地說,“看看我找到了什麼!”他舉着胳膊,五指間捏着一包開封的香煙。
“快點吧!皮埃爾!”同伴不高興地說,他用拳頭敲着鐵皮車頂,讓它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你再啰嗦我們就把你扔在這裏了!讓你和勒瓦如普同枕共眠。”
坐在貨廂處的兩個男人聞言大笑出聲。
那個叫皮埃爾的男人小跑到卡車邊,經過駕駛位時瞪了車裏的人一眼。他爬上了貨廂,剝掉了被鮮血濡濕的香煙外包裝,將裏面的香煙一把拿出分給坐在身邊的兩個同夥。
“嘿,皮埃爾,你不給我和讓一支嗎?”從駕駛座伸出來的一隻手用力敲打着貨廂的鐵柵欄。
“去你媽的彼得!”嘴上罵著人,皮埃爾還是遞過來三支香煙,“兩支給讓,一支你自己抽。”
彼得接過香煙,他關上了車門,很快,車門又被“砰”一聲打開:“你他媽給我們的香煙怎麼有一支沾着血啊!”
“兩支沒血的是給讓的!你他媽自己抽那支有血的吧!”
“艹你媽皮埃爾!我可是虔誠的基督徒!”彼得大聲抗議。
“去你媽的虔誠!可惡的撒旦之子。”
“你們別吵了,快走。”卡車的右車門被打開,刀疤男低沉沙啞的聲音從車座里傳出。
皮埃爾和彼得的爭吵就這樣畫上了句號——那個叫讓的刀疤男果然是他們的頭目,一句話就讓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的爭吵戛然而止。
卡車的兩扇車門被用力地關上,引擎發動時老式的內燃機產生出刺耳嘈雜的轟鳴。車輪緩緩地向前轉動,卡車在原地掉了個頭,順着它開來的方向遠去了。
等到耳邊再也聽不到卡車的轟鳴聲,索菲亞才從灌木叢鑽出來。
她走進埋藏屍體的森林。受害者的屍體被隨意地放在一處矮灌木的林蔭下,扭曲歪斜着。他們挨了搶眼的腦袋血肉模糊,步槍子彈近距離地從腦後射入,衝出額頭時擊飛了半個頭蓋骨,殘存在頭蓋里的腦漿混着碎狀的血肉變成了褐紅色。
這些傢伙用了達姆彈。
索菲亞想着七年前的自己要是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被嚇得發抖。她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上,她開始翻動剛剛皮埃爾翻過的口袋,裏面空空如也:皮埃爾搜刮的十分徹底。她把手伸進屍體的上衣里摸索,摸到了一個被繩子串起的卡片,她用力扯斷了繩子,將那張卡片拿到眼前。
那是一張灰色的卡片,左上角畫著印着法國女人剪影頭像的國旗,右上角畫著寫有“fr”字母的藍底十二金星旗。兩面旗幟之間用法語寫着“法蘭西共和國”。在卡片的左下方是一張證件照,右邊空白處從上到下依次記錄著照片主人的信息:姓名,出身地,性別,出生年月......
“阿諾·加斯帕·卡爾。”她念出了死者的名字,她將卡片翻過來,看到了卡片的發行日期——2039年7月1日。
她又去摸了另一具屍體,這具屍體上什麼也沒有。
索菲亞將卡片裝進了口袋,她聽到背後傳來樹枝折斷的異響,她立刻藏進了一棵高大的橡樹陰影中,拔出弓搭上箭慢慢地拉開......
樹蔭后的出現了一個不算太高的男人身影,她將弓放了下來。
“盧卡?”
來的人正是程知行,他握着槍正小心翼翼地從她剛剛爬過的灌木叢種走出來。他沒發現她,注意到樹叢中有人時他被嚇了一跳。
亞洲人抬槍的速度極快,要不是自己先一步喊了他的外號,索菲亞懷疑此時他已經摳動扳機了。
“索菲亞?”他放下了槍,關上了保險,“怎麼是你?我聽見這裏有槍聲,就過來看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你不是和兩個罐頭在一起嗎?”
“我也是聽到槍聲才過來的,你聽到幾聲槍響?”
“三聲。”
“你居然聽到了三聲。”索菲亞將弓箭掛在肩上,把箭插回箭袋,“一共就只有三聲槍響。”她有些意外,他兩個小時前就帶着魯伊斯中校送給他們的輻射探測器出門了,看樣子他並沒有走多遠。
“卧槽......”他終於注意到了地上擺着的兩具屍體,他皺着眉打量了一番,抬頭看着她,“發生什麼事了?”
“有六個全副武裝的男人搶劫了他們的卡車。”她從懷裏摸出那張法國身份證,將它遞給了程知行,“一輛重型裝甲車,頭上還頂着三個大喇叭。”
“喇叭?”程知行接過卡片翻轉着查看起來,他不懂法語,但法語和西班牙語同為拉丁語系,他能馬馬虎虎地吸收掉卡片上的信息,“死者叫阿諾,尼斯人。”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嘆了口氣后開始搖頭,“這是一張官方出具的身份證,除了他的個人信息,我們什麼都得不到。還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嗎?”他將卡片還給她。
“他應該屬於某個組織,一個有政府,有法律體系的組織。”索菲亞說道,“被搶的卡車上畫著法國國旗,旁邊還寫着‘自由法蘭西’。”
“你這麼肯定?”他臉上晃悠着質疑。
“當然,這是我親耳所聽,親眼所見的。”她的聲音里流露出不容置疑,為了讓自己更有說服力,她補充說,“我說過我懂法語,我看見這兩個男人被殺,我聽到了兇手的交談。”
“說下去。”他習慣性地用了命令式語句,近兩周的共處后,她逐漸學會忽視這些讓她不爽的語氣。
“這個叫阿諾的人被處決前說搶劫他們的人是背叛法律,背叛祖國,這說明這附近一定存在着一個政府組織。他們還說到了一個叫‘勒瓦如普’的東西,我不知道這個單詞代表的是什麼,但我肯定‘勒瓦如普’一定是個很強大的東西,也許它是個強大的敵對組織?”
程知行摸着下巴消化分析着索菲亞告訴他的信息,他思考了一會兒,說:“也許‘勒瓦如普’並不是什麼組織,而是某種變異生物。”
“變異生物?”
“對,距離我們分開的地方不到十分鐘有一個岔路口,一條向東南,一條向東北,我帶着儀器先走的東北那條路。”他指着自己來的方向談到了自己今天的經歷,“我只走了40分鐘,儀器就發出了噠噠的警報聲,儀錶上顯示輻射值80倫琴/小時,我又往北走了不到10米,輻射值突然變成了250倫琴。”他平靜地說著這件事,但每個單詞都聽得讓人毛骨悚然,“這麼高的輻射值只有一種可能,附近的核電站發生了泄露......”
“那你沒事吧?”他的話被打斷了,索菲亞的聲音充滿了關切,但同時她又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嗯?”
“250倫琴?”雖然她不太懂核輻射,但她肯定帶着倫琴單位的數字最好不要過百,“你在那裏待了多久?”
“我一看見數字就往回跑。”他低頭指着掛在腰間的一個防毒面具,“幸好我也做了安全措施,我想我可能只在那裏呆了半分鐘不到。”他聽見女人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接着剛剛的話題說,“我回到了80倫琴的地方,向其他方向走,無論朝哪個方向走,只要步行超過50米,數值就會飆到100倫琴以上,這意味着整片區域都被污染了。輻射籠罩的地方樹木青蔥,如果有生物能在裏面生存下來,那一定是可怕的變異物種。”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提起了她告訴自己的一個關鍵信息,“你提到了卡車上有三個大喇叭,你還記得殭屍狼嗎?腐敗讓它們失去視覺和嗅覺,卻讓它們保留靈了敏的聽覺。”
“你覺得那些喇叭是用來對付像殭屍狼一樣的變異生物的?”想到那些撕扯活人肢體的可怕生物,索菲亞感到背後生出涼意。
“很有可能。”
“狗娘養的。”她用俄語罵了髒話,雖然她沒做解釋,但這句發音像“蘇卡不列”的俄語程知行聽懂了,她低頭冷靜了一會兒,對程知行,“我想我們需要儘快通過這塊區域。”
“是的。”他點點頭,“東北那條路不能去了,我們只有走東南那條路。”他將步槍掛在肩上,轉身打算回去。
“我有個想法,盧卡。”她叫住了他,她手指着卡車離去的方向,“我們應該順着這條路走,看能不能找到阿諾所屬的組織。”她舉着那張卡片,“我們最好避免在這附近露宿。”
程知行聽後點點頭,他摸着下巴想了一會兒,說:“你說得對,但我們要先回去找佩德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