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 是去是留
“嘿,醒了!喂,拉戈!別去!”
程知行的眼睛還沒適應刺眼的光線,臉上就感覺到濕漉漉的熱意,他努力地想睜開眼,卻只看到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拉戈正熱情地用粉嫩的大舌頭招待他,它毛茸茸的狗爪子撐着主人的胸口,陡然增加的壓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我說別鬧了,傻狗,你想害死你主人嗎?”是佩德羅的聲音。
狗爪子被移開了,接着程知行聽到拉戈心有不甘的嗚嗚聲。他揉了揉眼睛,模糊的世界逐漸清晰:受潮的木頭天花板,吊著的白熾燈泡和光禿禿的白色泥牆。然後他看見佩德羅和拉戈,佩德羅從背後駕着拉戈的兩隻胳膊,拉戈在他的懷裏瘋狂扭動身體,試圖掙脫出他的懷抱。
“兩個罐頭,拉戈。”程知行撐着床沿起身,他動作太快,以至於大腦一陣眩暈。
“嘿,你終於醒了。”佩德羅抱着拉戈坐到自己的床上,拉戈還在掙扎,但動作小多了。
“我暈了多久?幾點了?”
“大概十二個小時吧,現在早上九點。”
“誰救的我?”程知行腦子裏冒出一張女人的臉,“索菲亞?”
“你在做什麼美夢?”佩德羅嘲諷地大笑起來,“是魯伊斯中校。你很幸運,雖然在水裏暈過去了但幸好臉朝上。除開你胳膊上的擦傷,醫生說你只是有些輕微的腦震蕩,沒什麼大礙。”
佩德羅提到擦傷,程知行才感覺到自己左臂有些疼,他舉起胳膊看了看,那裏已經綁上了潔白的繃帶。
他回頭又看着佩德羅,發現他左額上有一處明顯的淤青。
他正想開口詢問佩德羅他那淤青怎麼來的,士兵弗朗哥走進屋。
紅着眼眶的年輕人看上去無精打采,他看到坐在床上已完全清醒的外鄉人後愣了一下,隨後露出勉強的微笑:“程先生,很高興看到你平安無事。魯伊斯中校在市政廳等你,他讓你醒來后就去找他。”
“哦,好的,我這就去。”程知行點點頭,他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也不用這麼著急,程先生。你可以吃了早飯再去。”士兵弗朗哥往前一步,兩人這才發現他手上端着一盤滿滿的食物。
吃過早飯,刷牙梳頭后,程知行和佩德羅一起前往市政廳,路上他們沒遇到任何人。自兩人抵達奧索爾以來,這座山中小鎮還從來沒有如今天這般安靜。程知行有些異樣地看向佩德羅,西班牙面色悲愴地搖頭。
他們走到了市政廳樓下,發現平時有兩人把守的市政廳大門今天只有一個持槍的守衛。
這個守衛和士兵弗朗哥一樣紅着眼圈一臉憔悴,聯想到昨晚噩夢般的經歷,程知行瞬間明白小鎮為何如此安靜。
他們向守衛打招呼,報了身份。那人點了點頭,領着兩人向樓梯走去。走到辦公室前他卻攔住了佩德羅。那嚴肅的表情和阻攔的動作不言而喻:魯伊斯中校的邀約名單上只有程知行一人。
於是,佩德羅又跟着守衛下樓。程知行獨自一人立在門前,他整理了自己的儀錶,輕輕敲了兩下門。
“魯伊斯中校,是我,程知行。”
“門沒鎖,自己進來吧。”
“是。”
程知行推開了門,魯伊斯中校坐在他那張巨大的桌子後面,滿臉疲憊與憔悴,他的眼睛佈滿血絲,眼眶周圍遍佈着青黑色,灰白色的頭髮蓬鬆凌亂,往日乾乾淨淨的下巴長滿了長短不一的青色胡茬。
中校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堆銀色的金屬牌,有的金屬牌上還沾着褐色的血漬。
“不好意思,邀請你來卻沒地方讓你坐。”魯伊斯中校抬頭看着年輕人,牽強地扯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沒事,魯伊斯中校。”程知行看了一眼那些冷冰冰的狗牌,“我對你們的遭遇感到遺憾和難過。”
魯伊斯中校嘆息着拿起一枚狗牌,然後又放下:“不提這些傷心事了,我們必須振作起來。我這次找你來是有三件事想問問你。”
“是。”
“第一件事,關於殭屍狼。它們的破壞力遠超過我們見過的任何一種猛獸,阿蘭胡埃茲的人是怎麼對付它們的?”
“阿蘭胡埃茲的人從沒對付過它們,中校。”程知行回答,他看到魯伊斯中校露出驚訝又疑惑的神色,於是他解釋道,“除了那次特里略核電站的偵察行動外,我們沒在其他地方遇到過這些變異生物。過去我們一直以為它們只在核電站附近活動,也許是什麼因素讓它們離開了原來生活的區域。”
“看來你沒什麼好的建議。”魯伊斯中校失望地搖頭。
“好的建議就是保持安靜,盡量不被殭屍狼發現。如果不得不開槍對抗,瞄準眼睛和鼻子——只有擊毀大腦,殭屍狼才會停止進攻。”程知行想起昨天那些恐怖的怪物,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些殭屍狼和五年前我們在特里略看到的殭屍狼有些不一樣,當時它們還沒有長出這麼多的骨頭,也沒有這麼大的個頭。”
“也就是說它們進化了,對嗎?屋漏偏逢連夜雨。”
“是的。不過它們現在似乎完全看不見聞不到了,以前至少還能看到它們睜着眼睛,長着鼻子。我想它們的視覺和嗅覺比以前更糟糕。”
“總算有些好消息,看來只要保持安靜還是有機會躲過它們,或許我們該取消一切晚上活動,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面對這些變異生物時我們是在視覺良好的白天。”魯伊斯中校自嘲地說,他看到程知行點頭贊同他的想法,“現在來談談下一件事吧,昨天的那包炸藥,你是怎麼弄到手上的?”
該來的還是來了,幸好在來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說辭。
“這包炸藥絕不是為殭屍狼準備的。”魯伊斯中校眯着眼,“你打算用它來做什麼?昨晚出發時你還兩手空空,叛軍突襲時你忽然就背了個大包,裏面還裝滿了炸藥。”中校喝了一口茶,“能否解釋一下?”
“我是在林間上廁所時撿到的,從一具屍體上拿到的。”程知行回答,他聲音鏗鏘有力,就像他真的撿到了這個包裹。
“我如何相信你?”
“你可以問索菲亞,昨晚的那個女人,她和我一起發現的。背着背包的人是被殭屍狼咬死的。你可以去查看南邊的森林,裏面肯定有許多散落的人類肢體。”他忽然想到了一個能增加自己說服力的點子,“如果這個炸藥包是我事先準備的,我為什麼要背着它和費爾南德斯上尉說話?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背包上的水漬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也許那些人是泅渡到南岸的,”程知行聳聳肩,“包圍是進攻的常用戰術。”
魯伊斯中校低頭攪着手指,他將信將疑地看着程知行。程知行做出一副坦然的模樣,不管中校怎麼打量他,他都保持着從容的模樣,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中校輕聲嘆了一口氣,中校再次開口時,語氣柔和了不少。
“對不起,昨晚我們失去了二十個弟兄,也許這事讓我有些過於緊張。”
“沒事,中校,我能理解你的擔憂。”程知行向中校點點頭,他甚至微微地彎了彎腰,讓自己看上去像個下屬,“我知道失去戰友的感覺,在特里略發生的事我此生難忘。”
魯伊斯中校聽到程知行這麼說后,嘴角再次掛上微笑:“謝謝你,你是個不錯的小夥子。”他點了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后說,“現在來談談第三件事吧,你願意留下來嗎?程。”他真誠地看着程知行,他看到年輕的外鄉人堅定地搖了頭,“如果你留下來,我可以立刻封你為中尉,你可以有自己的房子,除了必要的工作外,你可以自由出入奧索爾。”這是他能給予程知行的所有籌碼,然而外鄉人還是搖頭。
“不,魯伊斯中校,我要回家。”程知行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從離開阿蘭胡埃茲的那一天,我就想好了,這事不會改變。”
“沒有迴轉的餘地?”魯伊斯中校的期待隨着程知行的第三次搖頭而落了下去,“好吧,我以為你在這裏住了一周會想留在這裏,看來是我太高看奧索爾的魅力了。”
“謝謝你,魯伊斯中校。奧索爾的確很有魅力,但我還是願意回家。”
“你救了水壩,也救了我們,我不能恩將仇報,逼迫你留下來。”魯伊斯中校抽了口煙,吐出煙霧時還夾雜着一聲嘆息,“因為你救了大家,你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吧,只要不過分,我們願意給你的回家之旅入上一股。”
“謝謝,魯伊斯中校。”程知行心裏樂開了花,他的確有許多東西想要,他正要開口,卻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希望你們能接受佩德羅留下來。”
“什麼?”魯伊斯中校皺着眉,“什麼?你是說你希望佩德羅留下來?”
“是。”
“這算什麼要求?”魯伊斯中校笑了,“當然沒問題。”
“我希望你能把給我的中尉一職給他。”
“這可辦不到。”魯伊斯中校輕輕地搖頭,“他只能是個士兵,這已經是我能給他最好的崗位了。我總不能讓一個小偷去當領導吧?”
“小偷?”這下皺眉的是程知行了,“他偷了什麼東西?”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昨晚他企圖撬開我們存放電子零件的舊倉庫,被巡邏的士兵抓個正着。前幾天就有人向我彙報舊倉庫里的舊手機少了幾個,沒想到昨晚就抓到了你的好朋友佩德羅。想着是你的朋友,我讓他們這次放了他。”
程知行想起三天前佩德羅拿着那塊磚頭似的手機得意洋洋地向自己顯擺。鬧了半天他居然是偷的!根本沒人找他修理所謂的無線設備。
程知行忽然有些不爽:就在幾十秒前自己還在為他爭取更好的生活,沒想到他居然背着自己搞一些偷雞摸狗的事。
這些不爽只持續了幾秒,因為程知行很快想起自己這幾天一直都在密謀炸掉水壩好讓自己脫身,他想乾的事比佩德羅的小偷小摸更加不齒。好在這些預謀沒有實現,以至於他用不着感到後悔。
“至少給他一間單獨的卧室。”
魯伊斯中校不假思索地點頭了:“鎮上空着的房間很多,這要求並不過分,但你要警告他,如果下次再偷東西,我就讓他和孩子們住在一起,正好我們缺育兒老師。”
“是。”
程知行離開前,魯伊斯中校站起身向他行了個軍禮,一是為了感謝他昨晚冒死炸死殭屍狼,一是為了請他再留宿兩晚:明天奧索爾要為犧牲者舉行集體葬禮,中校希望程知行也能參加。
程知行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從市政廳走出來時,程知行看到佩德羅正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抽煙。他走上前踹了佩德羅一腳,將毫無防備的西班牙人踹了一個趔趄。
“嘿!”佩德羅不滿地嚷道,他拾起掉落的香煙,追上了快步離開的程知行。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后,程知行忽然停下了腳步,佩德羅差點撞到他的背。
“你怎麼了?難道魯伊斯中校罵你了?”佩德羅疑惑又不滿地問,他額上的那處淤青過於顯眼了。
“沒有。你說你幹了些什麼事,你怎麼會去偷東西呢?”程知行戳了戳他額上的淤青,西班牙人很快就被脹痛弄得呲牙咧嘴。
“你知道了?”看着程知行神色嚴肅地朝自己點頭,佩德羅不解地長大了嘴,“怎麼會?我昨晚已經給那傢伙好處了。”
“看來有的人拿了好處還是報了警,嗯?”程知行環起手問。
佩德羅心虛地看向別處,他支支吾吾地問:“嗯......魯伊斯中校告訴你的?”程知行的點頭讓他冒了冷汗,“那些傢伙用私下交易騙了我,艹,我還給了他們一包駱駝香煙。co?o,這下完了。”
“你既然想留在這裏,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沒人喜歡小偷,在阿蘭胡埃茲你這樣的行為是會被砍手的。”程知行嘆氣。
“他們總說那是一堆沒人要的破銅爛鐵,所以我才......”佩德羅的解釋蒼白無力,他偷偷地望着程知行,看到了同伴臉上的鄙夷,“對不起,唉,這下完了。”他連連哀嘆,頹廢地蹲到地上。
“你知道錯了嗎?”程知行口吻嚴厲地問道。
“是的,唉。”
“魯伊斯中校饒恕你了。”
“什麼?”佩德羅驚訝地抬頭,他立刻從地上站起來,抓着程知行的手問,“真的?”
“是的,但如果還有下一次,他說他會斃了你,這裏的人很寬容,兩次犯錯才會懲罰,這裏的人也很嚴厲,懲罰通常是死刑。”程知行默默地給魯伊斯中校的警告添油加醋,他看到佩德羅臉上又青又白,知道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
“不會有下一次了。”佩德羅趕緊說,“我可以摸着《聖經》發誓。”
“不用摸着《聖經》,你們的上帝聽着你說的話呢。”程知行說,“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中校同意你可以留下來,他還會給你一間單獨的房子,這裏的士兵大多兩個人一個屋子,對你算是額外開恩。”
出乎意料的是,佩德羅並沒有像程知行想像的那樣欣喜若狂。他愣了幾秒,才木訥地嗯了一聲。
“你不高興嗎?”程知行有些不解,“中校不僅沒有追究你的過錯,還給你單獨的住所。”
“高興,那你呢?你留下來嗎?”
“我?你知道我不會留在這裏。”
“你還是要回去?回中國?”
“不要再問同樣的傻話了,兩個罐頭,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程知行笑了,他拍了佩德羅肩膀一掌,“祝賀你回家。”
回住處的路上他們遇到了費爾南德斯上尉,陰森着臉的上尉似乎有話想對程知行說,但昨晚費爾南德斯上尉對自己的隱瞞讓程知行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過往,他不想和這個為了一己私利打算讓戰友去死的人搭話,他略過了上尉直接向住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