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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時期,我的人生顯然由他人代替我進行選擇。

三年級念完后,我告別同學,離開家鄉,坐了很久的大客車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我爸媽在那裏。他們幫我做了這個遠行的決定。我當時暈車,在車上時睡時醒,似乎有些分不清白天與黑夜。我睡得很少,身體難受占很大的原因。我微睜着眼睛,看着遠處地平線緩慢移動着的景色,那些出現在我視線里的,都讓我感到無比的新奇。許多東西我都從來沒見過。這是我第一次遠行,也第一次意識到世界遠比我在家鄉時腦袋裏想像的大,而且還充滿了如此的各不相同。我不清楚坐了幾個晝夜,但我最終還是到了目的地。

大城市讓我的心為之振奮,那裏也同樣有太多東西我見都沒見過:有很多很高的樓,所有房子擠在一起,看不到樹林;到處都能找到零食店;太陽落下,夜晚來臨時,不用打手電筒,那些五彩的燈徹夜不滅,我再也不用害怕黑夜了。地是水泥板,不是泥路,馬路很寬,上面有很多車駛過——這對那時的我而言,就像突然闖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在深夜到達,那時,街道很冷清,泛黃的街燈一直延伸下去,看不到盡頭。是我爸爸來接我的。在走回家的路上,在一個水果店裏,他給我買了塊外綠內紅帶籽的水果,非常好吃,我從來沒吃過。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塊西瓜。在那個男人切的時候,我看着一直擺出門外的那些水果,感到不可思議。

我開始在附近的一所小學念書。在那所學校里,我邂逅了她,然後便慢慢地喜歡上了她。我想,我對她不是一見鍾情,而且那時我也不懂什麼叫一見鍾情。我們開始是同桌,而後我對她的喜歡,我確信是日久生情。

我在學校里念完了四年級,到五年級時,學校決定對五年級多擴出一個班來,因為這一年外地學生多了。他們從四年級升上來的所有班級里抽一些學生出來,和剛來這裏的學生組成一個新班級。我在抽中的名單里。在這之前,我一直在幾乎全是本地學生的班級里念書。

有時候我在想,自己為什麼會在名單之列呢?他們又是採用的什麼方法進行的選擇呢?我看着老師站在班級門口手拿着那份名單念出上面的每一個名字,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起身走到了門口。我將永遠不屬於這個班級了。那份名單顯然在無意間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就像人的每一次選擇。

第一天,我們站在新班級的走廊上,在新班主任的招呼下,我們排成兩隊:男生女生各一隊。隊伍里,我只認識和我以前是原班的幾個男生,其他人都不認識。他們很多都是新來這所學校的,也是新來這座城市的。

而她,也是剛來的。當時我沒有注意她,也沒有去注意其他女孩。那時,我只對放學感興趣,只對零食店裏的零食感興趣。

“看着我,都不要說話了。”班主任站在隊伍最前面,面向我們。

大家都在亂動,不時發出怪叫,哈哈的笑聲此起彼伏。班主任提醒大家后,我們才稍微安靜了一點。

她向我們解釋,讓我們找到和另一隊是同排的人,然後依次走進教室坐到位置上,我們的同桌就是那個同排的人。她一說完,我們就行動了起來。我們都扭過頭看向和自己不同的一隊。嘻嘻哈哈的聲音又響起了,班主任還在重複那些話,好像以為我們聽不懂一樣。但我們都懂。

我看了一眼即將成為我同桌的她,

她也看了我一眼。她手裏玩着一條黑色的膠圈,好像是從她頭髮上取下來的。她的頭髮披散着,遮住了大部分的臉,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我們全都坐進了教室,吵鬧聲現在在教室里響起了。我將書包放進課桌里,然後將雙手疊在桌面上,就像所有老師教我們的一樣。我看到她將粉色的書包放進課桌后,從書包里抽出一個粉色的文具盒,放在課桌上開始玩了起來。她書包後面印着芭比娃娃的圖案,文具盒上也是,我猜想它們是一套的。我也想要一個文具盒。

班主任站在講台上,講着一些規矩,但似乎沒人在聽。

我們剛開始有些生疏,但沒過幾天,我們就熟絡了起來。

“我想借一下你的橡皮擦。”我扭頭對她說。

這節課上,美術老師讓我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於是,我就用鉛筆在作業本上畫迷宮。她在畫花,但一點都不好看。最後她還給花上了顏色。她什麼顏色的蠟筆都有。我把迷宮畫滿了整張紙,有非常多的路通向死胡同,唯有一條是出路。接下來,我只要塗掉一些不那麼完美的地方就大功告成了,那樣我就能讓其他人來走我設計的迷宮。但我沒在書包里找到橡皮擦,我那顆圓圓的、小小的豬頭橡皮擦不見了。我把書包騰空了都沒找到。

“你沒有嗎?”她停下手問我。

“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無奈地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翻開文具盒。我看見裏面像梯子一樣撐開了,有三層。有很多文具用品整齊地擺在每層里,多得簡直就像百寶箱裏的東西一樣。她從裏面拿出其中一塊皺皺巴巴的白色橡皮擦遞給我。

我很快擦完,然後遞還給她,同時向她道謝。

“你要不要走走我的迷宮?”我把迷宮推到超過中間的那條線,同時問她。

她看了一眼迷宮。

“我在畫畫。”她說。

“你在畫什麼?”我問。

在她畫的時候,她一直用手擋着自己畫的東西,但我早就看到了。

“我還沒畫好。”她遮得更嚴了。

“哦。”

我拿起迷宮轉過身,問後面的同學想不想走走我的迷宮。但沒人願意。後來我就自己走了,但我一直都沒走出去,我為此感到惱火。

“你要不要看?”她突然問我。

這時我正為走不出去而感到惱火。

我點點頭回應她。

一個大紅花,下面連着它的花干,花幹上長着兩片綠色的葉子。她沒有為它畫根,看來是一朵即將凋謝的花。

我端詳了一會兒,覺得她在等我的評價。

“你要走走我的迷宮嗎?”我又拿起自己的迷宮。

她收過自己的花,看了看我的迷宮,然後她接了過去。

“我畫得很好,你不一定能走出來。”我宣告道,“我剛才都沒走出來。”

她俯在桌面上,用鉛筆開始在迷宮中找出路。我看着她認真尋找的樣子。沒多久她就逃出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追尋着鉛筆痕迹從起點到出口,她沒有作弊。

“你運氣太好了吧!”我驚呼。

她一臉得意地看着我。

每天坐在教室里,我常常期待着放學時刻的來臨,想着到外面的零食店時,該怎麼花掉自己包里的一塊錢。我要衝到零食店,免得到時候太擠。我會和在這個班裏剛交到的一些朋友一起離開學校。他們沒人和我一直同路,我們總是在半路就分道揚鑣。

我仍記得四年級時的一個好朋友,我們的家離得很近,我們總是放學回到家后,一起約着在家的附近玩。五年級時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朋友。

我的同桌非常的拖沓,特別是在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這讓我有些生氣。她的桌面上總是擺着東西,直到下課鈴響後才開始把它們收進書包里,而我早就在這之前完成了。鈴聲響起時,她要慢吞吞的,非常仔細,彷彿快一點就會把它們弄壞似的。但它們根本不會那麼容易壞啊。她會坐在位置上收拾很久,而她又坐在外面。後面的桌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彷彿長腳了似的,一直向前面挪來。我們坐在第一排,所以有時候我覺得對她而言讓一下座位很難的時候,我都會直接翻過桌子離開。事實是,我基本上都是翻桌子離開的,因為她每天都是如此的慢。有好幾次我直接翻到了地上,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會這樣。這時,她會停下手中的動作,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哈哈的在那裏笑,其他從我旁邊經過的人也一樣。我通常不理會別人的笑,爬起來揉着手臂匆匆離開,但有時我也跟着他們一起笑。

她數學一點都不好,我也不怎麼好,但我比她好那麼一點。因為數學,其實應該說是因為分數,她還哭過,就在我旁邊,就在我面前。她難以理解她流下的淚水,但她的淚水讓我意識到,她是個脆弱的女孩。我從來沒有因為分數哭過。

她哭的那天,天氣就像她哭時的心緒那般的陰沉。那是節數學課。在這之前的前一天,我們進行了一場由數學老師組織的小測試。我們用了早上的一節課測試完,到下午的數學課試卷就發下來了。我只看了一眼試卷上的紅色墨水數字,就把試卷塞進了課桌里。上面的數字我挺滿意的,即使不滿意我也不太在乎,這就是個小測試而已啊。試捲髮完后,我感覺她和之前有些不同了,更安靜了些。她的試卷壓在她的雙臂下,正好把分數壓得嚴嚴實實的。我想知道她考得怎麼樣。

“你多少分?”我問她。

她本是半爬着的,現在她將身體支起了一些,扭頭看了我一眼,但我感到她的雙臂更用力地壓着了。她的表情很奇怪,就像被別人欺負了一樣。

“你呢?”

我脫口而出我試卷上的數字。

“你的多少?”我問她。

但她死活不告訴我。我覺得很不公平,我都把自己的告訴她了,她卻這樣,我有些生氣。但我很快原諒了她,在下課鈴聲一響的時候。

發試卷次日的一節數學課上,老師讓我們做數學習題本,他強調說,要安靜,不要討論,不會的可以問他。數學老師很年輕,就像我同鄉的那些大哥哥。他的頭髮總是整齊地偏向一邊,臉比某些女孩子還白。我們總是仰視他,他的眼神有時像一個友善的大哥哥,但有時就是個老師。我們安靜地做着習題本,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從講台上站起來,在教室過道上走上一圈。那些不停在私語的傢伙會被他警告。

數學老師有一次走過我們桌前時,我的同桌叫住了他。

“老師,”她小聲叫道,“這個我不會。”

老師俯下身半爬在桌上,看着她的習題本。我不敢抬頭,一直埋頭做題,但我的餘光一直瞥向數學老師。我不喜歡老師離我這麼近,我希望他不會突然注意到我。

老師跟她小聲地講怎麼做出正確答案。我聽到的隻言片語讓我知道了她哪一題不會,我找到那道題,答案已經被我寫在了上面。我用的是自己的方法做出來的。老師講了好大一會兒,講了好幾遍,有時候某些字從他嘴裏出來時會被突然提高音量,好像完全是無意識的。

“明白了嗎?”老師每過一會兒就會說出這幾個字。

“嗯……”她會伴隨着點好幾次頭說出這個字。聲音很小,有時根本聽不到。

到後面,她的回應聲越來越小了,音色也變了,還伴隨着哽咽聲,我不受控地扭頭看了她一眼。她在哭,醒目的淚珠就爬在她的臉頰上,一臉的悲傷樣。我看了一眼老師,他在小聲地安撫她,告訴她沒關係,他可以一直跟她講,直到把她教會。但他越是安撫,她難過得越厲害,開始出現抽泣聲了。

“沒關係,先不做了,休息一下。”最後老師對她說。

老師離開后,她爬在了桌上,身體不停地顫抖着,一直到下課。她一直沉默不語,悶悶不樂,到了下午她才開始有說話。

“你幹嘛哭啊?”我問她。

她沒理我,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完全想得到會這樣,而且我早就知道她為什麼哭了。我問她,只是想表示一下我對她的關心,畢竟我們是同桌。如果她回答我的話,我會試着說一些安慰她的話,就像數學老師說的那樣。

接着,我們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但上課鈴還沒響。

“其實,那道題我也會做。”我看着桌面說。

“怎麼做啊?”她扭過頭來。

我翻開習題本給她看,我在題的旁邊寫了些步驟。我聽到了老師是怎麼做這道題的,我用的不是他那種方法,我用的是自己的方法。這種方法需要我攤開雙手,彎下幾根手指,然後在腦子裏想一會兒,答案就會呼之欲出了。我把腦子裏得出的一些結論寫在題的旁邊,它們一組合起來,答案就明了了。數學老師的方法很快,但我覺得不適合我們,至少不適合我,以及她。

她伸出雙手,我教她彎哪些手指,怎樣從手指中得出所有結論。她似乎覺得這樣很搞笑,因為她不時在笑。不過我沒怎麼在意,笑總比哭好,我不想看到她哭。她笑的時候,會有兩個小酒窩在她的臉上出現,看上去還挺好看的。

後來我沒看見過她問數學老師,她開始轉來問我了。我得承認,我只比她好了那麼一丁點而已,畢竟我又不是老師,有很多題我也不會。但有時候我會的我也不跟她講,有好幾次我都是這麼做的,都是在她把我惹生氣的時候。她常常會惹我生氣,特別是我們一起坐了兩個星期後。有時是她的一句話,有時僅僅只是個動作。我多數情況下選擇忍讓,因為在記憶的深處,好像男生就該讓着女生,我可不想違背這條定律,如果它稱得上是條定律的話。

有一次,她錘了我的肩膀一拳,我想應該是我惹到了她。她的手小小的,白得能看到皮膚下細細的血管。她的這一拳,對我的身體沒什麼感覺,但我的內心卻相當的震驚。我瞪大了眼睛看向她,她笑着得意地看着我,微微抬起下巴嘟着嘴。我沒還手,這是當然的。我以為她不會打人,她是那種看上去就不會動手打人的女孩,但我顯然看錯了。不過,我可不怕被她打。

她數學不比我好,但她的語文比我們班的所有人都好。她的作文常常被班主任在課上念給我們聽。但她告訴我,她不喜歡自己的作文被念出來,班主任根本沒經過她的同意。不過,有時她也覺得這是一種鼓勵,而我則完全這麼覺得。被班主任當著全班的面念自己寫的作文,我認為這是一種無上的榮譽,我也曾努力想讓班主任拿的是我寫的作文,但我的從來沒中過。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坐在我旁邊,我發現她一直在竊竊私語。有好幾次我以為她在對我說話,於是我扭頭問她什麼事,這時她會疑惑地瞪着我,好像是我先開口的一樣。

“你沒對我說話嗎?”我問她。

她說沒有。

但我還是常常發現她在竊竊私語。有一次,我跟自己說,她可能得了什麼病,讓她不自覺地自言自語。我在一本書上看過有這種人。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會看向她,但她完全看不出是個有病的人。

後來我從她口中聽清楚的一些字,我突然意識到,她是在唱歌。她唱的那些都是音樂課上教的。我想自己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發現,是因為我跟她不一樣,我不喜歡唱歌。要我說出個原因的話,我會想起四年級時的一節音樂課,我的音樂老師給我留下了陰影,她那時瞪着我的眼神讓我害怕極了,我常常想到那個眼神。上了五年級,她還是我的音樂老師——我們學校就一個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又高又瘦,臉白得像雪,眼睛很大。瞪人的時候會更大。有時候我看向她,覺得她就是從電視裏走出來的那種女人。她的雙手修長,腿也很長,經常穿着那種黑色的網格絲襪。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叫這個名字,我只說褲子。

“你在唱歌?”聽清一些字后,我脫口而出。

她嗯了一聲,點了一下頭。

我想到自己曾對她竊竊私語的猜測,突然覺得很好笑。我一下笑了起來。她問我幹嘛笑。我告訴了她我之前的猜測,而她給了我一個可愛的鬼臉。

我本該早就意識到的。她很喜歡唱歌,也唱得很好聽。不過,我沒怎麼聽。在音樂課上,我總是在發獃。

我們的音樂教室在另一棟矮一點的樓里。我們去上課的時候,要排好隊,然後下樓,經過一個花壇,走上樓梯到二樓。教室里沒有桌子,只有很多整齊擺放的紅色小圓凳。我們坐的時候,要按照在教室里的坐法入坐。所以,我的同桌還是我的同桌。通常,音樂老師會用一節課教會我們一首音樂書里的歌,到下一節音樂課的時候,她會依次讓我們每個人上去站在她旁邊,她會彈鋼琴為我們伴奏。我討厭這種時候,我不喜歡唱歌。

通常是我的同桌先上去,下一個就是我。我坐在那裏,內心忐忑,身體不自覺地在發抖。我之所以不想上去,除了老師的眼神外,其實還有我唱歌不好聽的原因,如果還要找的話,能找到許多出來,就比如我可能怕別人笑話我。我沒在聽她唱,至少沒仔細聽,我沉浸在自己的恐懼里。

鋼琴聲落下,我的心好像也一起落下了。我的身體不再抖動,內心也不再忐忑,似乎越接近恐懼的東西反而不恐懼了。她坐下后,我就走了上去。還不錯,沒想像中的那麼恐懼。但下一次上去之前,我還是會這樣。

音樂課上我沒認真聽,也沒認真跟着唱,我不喜歡唱歌。我總是坐在那裏發獃,偶爾張一下嘴巴,小聲地吐出幾個字。她一直在我旁邊認真的跟唱,我常常吐出的幾個字都被她的聲音淹沒了,連我自己都聽不到。我有時會看向她的臉,她也會在這時瞪我一眼,但她沒有停下唱歌。

就因為我的不認真,有一次差點倒了大霉。那次之後,我就開始認真了,因為我被音樂老師盯上了。在後來跟唱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老師在刻意的注意我。

那次我又時唱時斷,唱時也只是微張一下嘴。我坐在音樂教室里,但思想沒在裏面,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突然,鋼琴聲沒了,跟唱聲也瞬間降了下來,我一下被拉回到教室里,想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們都看向音樂老師。

“那個……”

她指了一下,說著站了起來。她直接走到了我旁邊。

“站起來。”她對我說。

我乖乖地站了起來,腦海中想着自己被懲罰的畫面。會被打嗎?會被罰蛙跳幾圈嗎?會不會……就站起來的這個動作,我的思緒把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猜想了一遍。

“你為什麼不跟着唱?”她瞪着我。

“我唱了。”我輕聲輕氣地回答道。

我沒撒謊,我的確唱了,只是沒認真唱。我聲音很小,即使沒有人能聽見,我也是在唱。

她沒再問我,而是轉而問我的同桌。

“他唱了沒有?”

她點了點頭,我確信她在這之前猶豫了一瞬間。

老師讓我坐下,很快教室里又響起了歌聲。我張着嘴巴跟着大家一起唱。我能瞥見老師一直看着我。

“你聽到我唱啦?”回到教室后,我問她。

“你根本沒唱。”

“我唱了。”

“我完全沒聽到,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在心裏唱也是唱啊。”我辯解道。“那你幹嘛點頭說我唱了?”

“你想被蛙跳?”

我當然不想。

她是在幫我,我當然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送了包零食給她。一包黑色的小甜瓜子,五毛錢一包,我買了兩包。這是店裏剛來的新品,我一去就發現了。買的時候還不知道味道是怎麼樣的,但我喜歡吃新進的東西。

“我送你個東西。”我說。

這時是在上第一節課,是英語老師的,她正站在講台上用小蜜蜂擴音器教我們念字母。我看了眼老師,她沒有在注意這邊,於是我小聲對她說,搞得神神秘秘的。

“什麼東西?”她小聲地問。

我示意她看向我放在腿上的一隻手。她看了一眼老師,將眼睛埋了下來。我攤開手掌,揉皺的膠帶子舒展開來發出響聲,我嚇得看向老師。但她還是沒注意這邊。

“你要不要?”我說著遞到她垂下來的一隻手旁。

就在這時,小蜜蜂擴音器的聲音從正面傳了過來,一定是英語老師的臉對到了我們這邊。匆忙之間,我直接把東西朝她的手裏塞去,她也一下握住了。我們看向老師,她沒有發現我們做了什麼。

塞給她后,我盯着英語課本,雙手在課桌里輕輕地、緩緩地撕着我自己的這包小甜瓜子。我費了些時間。我從裏面拿了一顆出來,在老師沒注意的時候,快速地塞進了嘴裏,緊閉嘴巴。

唾液包裹住小瓜子后,香甜的味道開始在口腔里蔓延,直至味蕾。那股香甜味是黑色的瓜子外皮釋放出來的,它在源源不斷地釋放着。混合著香甜味的唾液不停地沿着喉嚨流到胃裏。我嘴巴沒有動一下,根本不會被人發現我在吃東西。我突然意識到,我發現了一種可以在上課時也能吃的零食了。我欣喜若狂。在很早之前我就發現,同樣的零食,上課的時候吃會好吃很多。

小瓜子的外殼不再釋放香甜味后,我咬破外殼,吃掉裏面的果仁。它沒什麼味道。我又拿出一顆塞到嘴裏,然後我又拿了一顆出來,遞給我的同桌。我張了張嘴,展示給她看我剛放到牙齒之間的小瓜子。她接了過去,放進了嘴裏。她很快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以及表情告訴我她覺得很好吃。我們一直吃到下課。

下課後,我們商量了一下。

“我們每節課一人吃五顆。”我提議。

“我們得看看一包里有多少顆。”

她撕開她的那一包,在桌面上數了起來。在這之前,我們用一些書本擋在周圍,免得被別人看到。

“我們一節課可以吃八顆。”她得出結論。

但接下來的一節課我們都沒有吃到八顆。我吃了六顆,她吃了四顆。我們一邊聽課一邊吃小瓜子。這天下午的時候,我們把小瓜子都吃完了,我們都一致表示太好吃了。

“你在哪裏買的?”她問我。

“就外面的那家店。”

她想了想。

“那裏有賣這個嗎?”她一臉的懷疑。

“我今天才發現的。”我解釋說,“應該是剛進的新品。”

“哦。”她點了點頭。

“你今天沒進去嗎?”

“沒有。我昨天進去的。”

第二天,我到教室時,她已經坐在了位置上。她站起身給我讓行,我一走進去坐下,她就遞了包小甜瓜子給我。這天她買了兩包,我買了一包。她給我一包,我就有兩包了。想想都讓人高興。

我以前覺得她不怎麼吃零食,因為我很少看到她在教室里吃外麵店裏的東西,她似乎對我吃的那些零食不感興趣。我以前吃的時候,會問她要不要,她會看一眼我手中的東西,然後說不要。我看到過她吃的零食,那是些只有超市裏才有的東西,我和家人去超市逛的時候,只有看的份。不過我想,那也不是她自己買的,而是她家裏就有,她從家裏帶來的。有時候她會問我要不要,就像我問她那樣,但因為她沒有要我的,所有我也搖頭說不要。在我買小甜瓜子前,我們從來沒要彼此給的零食。

那天之後沒過幾天,這種小甜瓜子就在我們那一圈的同學裏流行起來了。我每天都會買一包,如果省着點吃的話,能一直吃到下午放學。她也每天都會買,但我不知道她買了多少,但她總是直到放學都還有很多。我好幾次在她收拾的時候都看到了。

一天早上,她將買的小甜瓜子鋪在桌面上給我看。我驚訝不已。看來,她遠比我有錢。她一次性買了六包。

“你買這麼多幹嘛?”我脫口而出。

“吃啊。”

我覺得她對這種小瓜子上癮了。到這天的時候,我已經只是偶爾會買了,因為店裏又進了新品。周圍一圈的同學都改買其他東西了,她還對小瓜子念念不忘。我想,要是突然有一天斷貨的話,不知道她會不會發狂。

“怎麼會吃得完,”我說,“這麼多誒。”

“我要帶回家吃。”

她真上癮了。

她將每一包拎起來,輕輕地放進書包里。她一包也沒給我,不過,在她吃的時候,她會給我一點。有時候她給的少,我不會收回手,而是就那麼攤開手懸在她旁邊,等着她再給點。而她會在我的堅持下選擇投降。

不出我所料,有一天我沒在店裏發現小甜瓜子。我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沒多少人買了,沒多少人買自然就不會再進貨。我一回到教室就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她。

“小瓜子好像沒了。”我走進座位里時跟她說。

“我買到了最後一包。”她把一包小甜瓜子舉到她的臉旁,臉色洋溢着幸運。

我坐了下來,開始朝課桌里塞書包。

“我覺得這是永遠的最後一包。”我猜測。

“啊?”她也坐了下來。

“我是說那裏可能不會再賣這種零食了。”

“你怎麼知道?”

“我覺得這是真的。”

她不信我。

後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過了幾天,她告訴我超市有賣這種小甜瓜子,不過不是袋裝的。雖然還是能買到,但她沒再帶到教室里吃了。我們很快就遺忘了小甜瓜子。我繼續買那些新進的東西,她又變回了從前,她開始吃那些超市裏買的東西。如果說小甜瓜子改變了什麼的話,那就是我們會接受對方給的零食了。我發現超市裏的有些零食還不如小店裏的零食好吃。

我有很多奇思妙想,我想,和我坐在一個教室里的其他同學也一樣。有些想法,似乎讓我們顯得愚蠢至極,但這只是表面現象。深藏裏面的,是樂趣無窮的本質。

又一節英語課上,我沒有在認真聽。我們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小瓜子,特別是在英語老師的課上吃得最凶,但從來都沒被發現過。這一次,我想到了一個可能會更好玩的事,我馬上就實踐了起來,不去理會從小蜜蜂擴音器里飛出來的字母。

我從英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從上到下依次排序。我在第一個序號后寫了一句話,然後將紙張移過桌面中間的那條線。上面寫道:我們開始說話吧。

她看了一會兒紙上的字,然後抬眼看我,一臉疑問。我笑了一下。

我抽回紙,在下一行說了一句話。

“寫字說話。”

我推了過去。

我看到她看着紙笑了一下,然後朝我點了一下頭。看來,她也覺得這樣很有趣。

她很快就把紙推了過來。

“好。”她寫道。

“你今天吃早餐了嗎?”我推過去。

“吃了。”

“吃了什麼?”

“牛奶和小籠包。你呢?”

我突然忘了自己早餐吃了什麼,我想了想。

“我吃了米皮,非常好吃。”我寫道。

“你在哪裏吃的?”

“我站在校門口吃的。”

我想告訴她我站在那裏時看到了英語老師走進校門口,還有其他的同學,但要說的太多了,我不想寫那麼多字,所以放棄了。

“你走了多久到學校?”我推過去。

“我沒走。我爸爸今天沒出去,他送我的。你呢?”

“我沒手錶,不過我是跑着來學校的。”

我們一直在憋着笑,這太好玩了。在這時,紙面上的文字遠比說出來的言語更有魅力,更讓我們覺得樂趣無窮。

“你在幹什麼?”我推了過去。

這太傻了,我完全能看到她在幹什麼。她看到我寫的問句后,輕輕地笑出了聲。這段時間裏,她的小酒窩一直顯現在她的臉頰上。

“我在寫字。”

我拿過來一看,笑出了聲。但很快我的笑容就轉換成了苦臉,內心因為突然湧入的恐懼而怦怦直跳。英語老師停下嘴,朝這邊走了過來。我又慘了。她搶過我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那張紙。

“我們開始說話吧……”她念道。

她一開口,全班都笑了起來。我和她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她也在笑。英語老師漸漸地眯起了眼睛,緩緩搖着頭,嘴角微微上揚笑着。看上去還不是那麼糟。

她沒收了我們的對話,然後警告我們別再寫了。我們沒有被罰。

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們還是繼續在學校施展着我們的奇思妙想。

當我在現在想起我的同桌,只一瞬間,與她相關的所有的印象深刻的畫面都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里,它們清晰的不像是發生在多年前的事,而是仿如昨日。

我確信時間改變了些什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裏開始發芽了。我不清楚是什麼東西,這東西有時讓我感到愉快,有時又感到難受。我覺得自己在變形,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就像蛻殼的小龍蝦一樣。它從它的身體裏出來,它似乎還是它,但變得不一樣了。希望這樣形容是對的。

之前我是正大光明的看她,可後來變了,我開始偷看我的同桌,每次都很害怕被她發現我在看她,這個時候就是在我感到有東西在我心裏發芽的那段時間。我開始看不見她的缺點,它們全都被我眼中的她的優點淹沒了。我常常記起她的溫柔,她對我的友好。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是同桌,這樣我就有時間確認這一系列感覺到底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但事實是,我沒能得到那麼多的時間。事實發生后,我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和她坐在一起,我想自己已經明白了那意味着什麼。

我坐在新同桌的旁邊,那些和原同桌坐在一起的記憶不停地在我腦海里縈繞。我對她的思念前所未有。

我喜歡上了她,這是毋庸置疑的,我堅信這一點。這個結論很容易得出,但我該怎麼行動成了接下來長久困擾我的難題。

我該以怎樣的方式勇敢地跨出了這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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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尋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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