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聲東擊西
寒風為擠進窗縫裏拚命哀嚎着,就着房間裏透出來的微弱燭光,黑影輕手躡腳的推開虛掩着的房門,只見桌前背身坐着位等候多時的身影。
“小桃?”一聲刻意壓低嗓音的詢問,打破了此刻的寂靜。
片刻便聽到帶着鼻音,嫩生生的嬌軟女聲傳來,“是清胄哥哥嗎?”
“是我。”來者終於放下心,伸手主動褪去斗篷,邊說邊往屋內走來。
可此舉卻被聲嬌呼冷不防的打斷:“你,你別過來!”
“這是作甚?”那人出於謹慎抬手把住尚未關緊的門扇,
屋裏又變成方才的緘默死寂,半晌才忽聽小桃開口:“適才在塗口脂,總歸不欲讓你瞧見。”
說罷未等小桃有所察覺,便見來者疾步奔到桌前,摟住那抹倩影便上下其手起來,嘴裏還嗚嗚咽咽的說道:“好小桃莫生氣,今日都怪那憐兒太纏人了,快讓小爺親一個……”
話音還未落,只見來人猛然撒開雙手,並登登往後連退幾步,嘴裏還說著討饒話,“媽媽饒恕,我再也不偷開你女兒花苞了!”
那人哪裏是什麼小桃,他作為個成年男子都摟不全肩膀!
只見那黑影緩緩站起身,開口說出今夜的第一句話:“攔住人,給老子把燈點上。”
瞬間房屋內便亮如白晝,屋內所有人的容貌便藉此得見天日。
那來者長相與洪清榮幾分相似,卻更加硬朗魁梧些。只是其臉色蠟黃眼下發黑,倒白瞎了風流明艷的好模樣。
而那站在桌旁的男子闊面重頤,觀之威風凜凜,竟是渡衣門的徐覆大人。
徐覆此刻陰沉着臉掃視着滿屋子的侍衛,想來他刀光劍影的坎坷半生,如今在無數人面前被男子吃豆腐,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那些侍衛不是垂視,就是擺弄着劍穗等物件,可越是裝作隨意,便越讓人覺得刻意。
此情此景,徐覆再也忍不住暴脾氣,嘴裏的家鄉髒話五花八門,不帶絲毫重樣。直罵得地上的男子已然忘卻恐懼,只呆愣痴傻的看着他。
待他發泄完情緒后冷靜下來,便坐回桌邊盤算,此事到底哪出了紕漏。
方漸離是叛徒不假,還是徐覆他自己親自捉拿歸案的。
他們有理由懷疑洪清胄是同黨,白天在衙門的所作所為也並不全是做戲。
這些鼎食鳴鐘家的子嗣身份特殊,若只是疑似而無事實證據,渡衣門是不能扣押審問的。師爺便想出個主意,特意在方漸離新受酷刑之後,讓他寫了張字條引誘洪清胄來聚賢樓,屆時就是細作碰面被當場抓獲,更何況還有監牢內無數人作為證明,此計不可謂不狠毒。
想到此處,徐覆瞥了眼被侍衛用刀架着脖頸,跪坐在床上哭紅了眼的女子。
這女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也偷偷摸摸鑽進了天字一號房內,徐覆只好先命手下控制住她,以免干擾渡衣門的行動。
徐覆沒好氣的抬腿踹向男子的腰眼,“你說你是洪清胄?”
那人聽罷連忙點頭,當他就着新點的蠟燭,看清這些明晃晃的刀時,便早已經被嚇破膽。
“好漢千萬別動手,我知道聚賢樓規矩的。是小桃傳話求半夜私會,我發誓本無此意!
小弟實是無意打擾大哥雅興,我這就滾,這就滾!”洪清胄緩緩站起身來,呲牙咧嘴的捂着肚子拚命鞠躬。
徐覆越聽臉色就愈發陰沉難看,他是來捉拿本朝叛徒,誰是來管這些個“兒女情長”的!
“洪清胄你忘八端!”床上的小桃忽然趁侍衛不注意,猛的竄下床去,撕扯着正欲逃走的洪清胄。
徐覆見狀更是一個頭兩個大,他還需審問眼前男子的身份,這下不摻和這破爛事也不行。
“砰,啪……”突然夜空中升起朵漂亮的煙花,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正是負責宵禁的巡遊騎兵。那煙花目測是在所民房中升起,想來是家有頑皮幼兒在搗亂。
洪清榮攏了攏身上孔雀初生細羽捻成的斗篷,並伸手把觀音兜收攏緊些,半晚颳起倒春寒,倒使今日如同寒冬臘月里般,她見狀後退躲在拐角處,等騎兵奔馳而過才從黑暗中鑽出來。
方漸離此人頗有急智,藉著渡衣門計謀傳遞出了真正的消息。
方才在洪府時,她私自傳喚張祿讓其兩邊傳假信息,讓小桃與洪清胄在聚賢樓天字號房內私會,以此來拖延渡衣門的腳步。
嘴裏吐出的白茫茫氣息,瞬間便消散在了刺骨的黑暗中,洪清榮就着月光吹滅了掌心大小的水晶繡球燈,踩着坑窪的墨青石板左拐右繞的,這才來到一處由茅草蓋頂的民房前。
兩長三短一喚的對完暗號,院門這才沉重的拉開了條縫隙,洪清榮低頭從空隙中鑽過去,便立即有人伸手扶住門扇,謹慎的掃視是否有人尾隨而來。
穿過堆滿木柴堆的農家庭院,茅草屋內有身穿夜行衣的兩男一女圍坐在桌邊,見洪清榮進門后皆把視線投過來。
其中那女子緊接着站起身,示意她繼續往左手邊走。洪清榮見狀繼續往深處探,伸手推開了主卧的木門。
房間內並沒有光源照明,洪清榮轉頭向女子看去,卻見那人熟視無睹的順手關緊木板門。
黑暗如同巨獸般頓時吞噬了洪清榮,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伸手從袖中掏出水晶繡球燈和火摺子,就着門板漏出的微弱燈光點亮了球燈。
“你準備的倒齊全,果真是謹慎周全的性子。”在袖珍球燈被點亮的瞬間,洪清榮聽到有聲響從後方傳來。
那聲音入耳清脆嬌蠻,明顯是個年輕女子,洪清榮不由心神穩住稍許。
她自小便在族內學習洪家武學,莫說同輩習武的姐妹,就算族中天資稍好的同齡男兒,在自己手下都討不到好果子吃。
只要此人不是體力懸殊且練武多年的成年男子,就算她躲在黑暗中裝神弄鬼又怎樣。
洪清榮右手下意識攀上纏於腰間的特製軟鞭,提着燈籠轉過身來。
只見那名發出聲音的女子此刻坐在床沿,正赤着腳在銅盆里做足浴。
其身上鬆鬆垮垮的套着件洛國的高腰襦裙服,上身的對襟妝花緞襦衣領口敞開頗多,袒露出那女子的雪白肩頸,披帛被那女子仰頭披蓋在面上,半透明紗巾上綉有繁瑣的銀粉花紋,讓人看不清此人的真實面容。
洛國不似爔朝般對女子管教頗嚴,洪清榮被這白花花的皮膚映得晃眼,竟罕見流露出絲茫然來。
“你是洪清胄?”女子伸手扯下面上輕紗,挑眉問到。
洪清榮頓時心生警惕,她若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那便是方兄計謀已然敗露。
“或許我該說,洪清榮?”女子猜出她心中所想,所以又開口戲弄到。
見其聽罷依舊保持沉默,女子把那對玉足從水盆中抬出,伸手勾起腳邊的粉底綉並蒂蓮祥雲繡鞋套好,這才起身來到桌前斟了杯茶喝,“別站着,也坐下歇會兒。”
“知道你是來赴約的,你不就是想知道引為知己的人。”女子揚脖喝掉茶水,這才接著說到:“是不是個披着人皮的豺狼。”
洛國歷史在四國中最為悠久,更是飲茶文化的發源地,若那人裝作尋常百姓倒還尚可,可那身服飾的階級區分與料子分明不是百姓貨。
洪清榮見此人用方漸離故作玄虛,便索性將計就計的說道:“你是方兄什麼人?”
“什麼人?他可不配做我什麼人。”女子像是聽到趣事般,促狹的冷笑兩聲。
洪清榮探尋的目光落在被打成死結的蜜合色系帶上,想來應是在匆忙之中慌亂所導致。可就算再如何慌亂,也不該下意識系成綁貨的結扣。
“你是洛國人?”洪清榮面上不動聲色,緩步走至桌前坐下。
“自然。”女子似笑非笑的點頭,彷彿不怕洪清榮探究的目光,還怕她看不清似的往燈光下靠去。
此女眉眼生的深邃,輪廓分明鼻骨高挺,皮膚細膩卻顏色微深,如此看來倒像是東/西商那邊與洛國或爔朝結合所生的混淆子。
“敢問姑娘怎麼稱呼?”洪清榮咬着她話音兒,飛速的問到。
“鄙人良藍。”女子見狀挑釁的揚起唇角,“想通過各國姓名差異,從而判定我身份?”
“原來姑娘是從東商沙漠來的‘仙子’。”洪清榮被戳破心思也不惱,竟半玩笑的讚美道。
女子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洪清榮,朱唇緩緩輕啟道:“非也,我乃浮汐河內而來。”
洪清榮表情頓時變得怪異起來:“我憑什麼信你?”
良藍也跟着冷笑幾聲,她抬起左臂拄着桌面,周身氣質再不似方才懶散,卻也沒再開口說話。
爔朝宮殿外設有環城河道,此河隨月亮圓缺而漲減水位,老輩京都百姓給此河取了個俗名,便是良藍嘴裏的浮汐河。
“你若聽從皇宮內的人,又為何與渡衣門作對。”洪清榮見良藍手上有練功留下的老繭,嘴上卻輕描淡寫的說到。
“各司其主唄,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主子。”良藍緊接着拋出了個消息,“方漸離是我派到西商的線人。”
洪清榮專心致志的把玩着掌中燈,直待良藍快耗盡耐心時才開口:“那又與我何干?”
“方漸離與你關係匪淺,你不想救他?”良藍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
“解救之事自有他爹娘與宗族。”洪清榮不耐煩的站起身,“姑娘想必是找錯人了。”
“姑娘所求之事,我們定能鼎力相助。”良藍再沒有方才從容慵懶,帶着被打破套路的焦躁喊道,“官鹽、各地貢品。這樣暴利的差事,是個聰明人都會接受。”
“這種大生意我可獨吞不下。”洪清榮對此不置可否,“再說我大可以與世交家族聯手,也不必為此事專門與你合作。”
“你盡可把所有手段都試試,我自會讓這些無效。”見苦苦勸誘之法無效,良藍竟口出誅心之論,“姑娘曾說過,不願在洪府名聲下行商,希望你還記得自己最初願景。”
洪清榮冷冷開口道,“看來方漸離倒是對你知無不言。”
“你有這種想法難得可貴,可正所謂獨木難成林。”良藍誠心正意的好言相勸道,“姑娘是個聰明人,自然就不必我多說。”
“代價。”洪清榮動手斟了杯茶,意興闌珊的用指肚摩挲着微翹杯沿。
“頂替方漸離,監視西商暗探所有舉動。線人需要替西商運送消息,你為商人無疑非常方便。
同時此人最好能與朝堂臣屬掛勾,方便以後西商打探朝中消息。你又乃洪將軍庶弟之女,比方漸離祖父官位還高些,我就不信他們不覬覦你所帶來的便利。”
“如若我不同意呢?”洪清榮眯着眼睛問到。
不知是否為良藍自己的錯覺,她總覺這姑娘目光尖利到如有實質,讓她下意識做出迴避動作。
“那我們會為你挑門好親事,我先在此恭賀姑娘新婚之喜。”良藍到底不是宵小之輩,她佯裝伸手彈走裙擺上沾染的臟物,藉此遮掩好方才的失態。
“骨血早逝,夫君纏綿病榻,婆家侮辱欺壓……”良藍邊說邊嘖嘖稱奇,“我閑暇時也愛看話本,寵妾滅妻也挺受歡迎的。”
“洪家的婚喪嫁娶也是你們動得起的?”洪清榮斜睨着看向良藍。
“說得出就做得到。”良藍說罷撇撇嘴,“洪姑娘,我希望你能清楚些,洪家已不似往日顯赫。”
“何況令尊不過是個在本家被排擠出去的庶子,後來還做了地位低下的商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