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

養蜂人

更新時間:2008-08-04

副研究員林達的死留下許多疑問。警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是自殺,但調查幾個月後仍沒有他殺的證據,只好把卷宗歸到“未結疑案”中。引起懷疑的主要線索是他(?)留在電腦屏幕上的一行字(他是在單身公寓的電腦椅上服用過量安眠藥的),但這行字的意義撲朔迷離,晦澀難解:

養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很多人認為這行字說明不了什麼,它是打在屏幕上的,不存在“筆跡鑒定”的問題。因而可能是外人敲上的,甚至可能是通過網絡傳過來的。但懷疑派也有他們的推理根據:這行字存入記憶的時刻是13日凌晨3點15分,而法醫確定他的致死時間大約是13日凌晨3點半到4點半,時間太吻合了。在這樣的深更半夜,不會有好事者跑到這兒敲上一行字。警方查了鍵盤上的指紋,只發現了林達和他女友蘇小姐的。但後來了解到,蘇小姐有非常過硬的不在現場的證據--那晚她一直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

這麼著就只有兩種可能:或者,這行意義隱晦的字是林達自己敲上去的,可能是為了向某人或警方示警;或者,是某個外人輸進去的,但他絕不會是遊戲之舉而是懷着某種動機。不管哪種可能,都偏於支持“他殺”的結論。

調查人第一個詢問的是科學院的公孫教授,因為他曾是林達的博士導師,林達死後又曾在同事中散佈過林是“自殺”的猜測。調查人覺得,先對觀點與自己相左的人進行調查是比較謹慎的,可以避免先入為主的弊病。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是那種比較講得出口的原因。實際上呢……人們都知道警方的一條原則:報案人的作案可能性必須首先排除。

公孫教授的住宅很漂亮,他穿着白色的家居服,滿頭白髮,眉目疏朗。對林達之死他連呼可惜,說林達是他最看重的人,一個敏感的熱血青年。他還算不上最優秀的科學家(因為他太年青),但他有最優秀的科學家頭腦,屬於那種幾十年才能遇上一個的天才,他的死亡是科學界的巨大不幸。至於林達的研究領域,他說是比較虛的,是研究電腦的智力和“窩石”,他的研究當然對人類很重要,但那是從長遠的意義而言,並沒有近期的或軍事上的作用,“絕不會有敵對國家為了他的研究而下毒”。

談話期間他的表情很沉痛,但仍坦言“林達很可能是自殺”。因為天才往往脆弱,他們比凡人更能看穿宇宙和人生的本質,也常常因此導致心理的失衡。隨後他流暢地列舉了不少自殺的科學天才,名字都比較怪僻,調查人員未能記錄(保存有錄音),只記得提到一人是美國氫彈之父費米的朋友,他搞計算不用數學用表(那時還沒有計算機),因為數學用表上所有的數據他都能瞬時心算出來(這個細節給調查人員的印象很深),但此人30餘歲就因精神崩潰而自殺。公孫教授說:

“舉一個粗俗的例子,你們都是男人,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生兒育女,你們絕不會盤根究底,追問這種動機是從哪兒來的。但天才能看透生命的本質,他知道**來自荷爾蒙,母愛來自黃體胴,愛情只是‘基因們’為了延續自身而設下的陷阱。當他的理智力量過於強大、戰勝了**的本能時,就有可能造成精神上的崩潰。”

調查人員很有禮貌地聽他說完,問他這些話是否暗示林達的死“與男女關係有關”。很奇怪的是,公孫教授的情緒在這兒有了一個突然的變化,他不耐煩地說,很抱歉,他還有課,失陪。說完就起身送客。調查人員並未因他的粗暴無禮而發火,臨走時小心地問,他剛才所說的電腦“窩石”究竟是什麼東西,“肯定那是極艱深的玩藝兒,我們不可能弄懂,只是請你用最簡單的語言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公孫教授冷淡地說:以後吧,等以後我有時間。

第二個被調查者是林達的女友蘇小姐。她相當漂亮,可以說是性感,那時天氣還很涼,但她已經穿着露臍裝,超短裙,一雙白腴的美腿老在調查人的眼前晃蕩。兩個調查者對她的評價都不高,說她絕對屬於那種“沒心沒肺”的女人,林達屍骨未寒,她已經談笑風生了,連點悲傷的外表也不願假裝,甚至有調查人在場的情況下,她還在電話里同某個男人發嗲。

蘇小姐非常坦率,承認她和林達“關係已經很深”,不過早就想和他拜拜了,因為他是個“書獃子,沒勁。”不錯,他的社會地位高,收入不錯,長得也相當英俊,但除此之外一無可取。幽會時林達常皺着眉頭走神,他的思維已經陷入光纜隧道之中,無法自拔,那是狹窄、漫長而黑暗的幽徑。他相信隧道盡頭是光與電織成的絢爛雲霞,上帝就飄浮在雲霞之中。林達很迷戀他的女友,迷戀她高聳的乳胸、修長的四肢、渾圓的臀背及其它種種妙處,即使在追蹤上帝時,他也無法捨棄這具**的魅力,公孫教授的分析並不完全適合他,但幽會時他又免不了走神。“我看近來他的神經不正常,肯定是自己尋死啦!”

關於林達死於“神經失常”的提法,這是第二次出現,調查者請她說一些具體的例證,蘇小姐說,最近林達對白蟻啦,螞蟻啦,粘菌啦經常掛在嘴邊。比如他常談蜜蜂的“整體智力”,說一隻蜜蜂只不過是一根神經索串着幾個神經節,幾乎談不上智力,但只要它們的種群達到臨界數量,就能互相密切配合,建造連人類也嘆為觀止的蜂巢。它們的六角形蜂巢是按節省材料的最佳角度,符合數學的精確。對了,近來他常到郊區看一個放蜂人……

調查者立即聯想到電腦屏幕上的奇怪留言,不用說,這個放蜂人必定是此案的關鍵。他們請她盡量回憶有關此人的情況。蘇小姐說我真的不清楚,他是一個人騎摩托去的,大概去過三次,都是當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京城附近。林達回來后的神情比較怪,有時亢奮,有時憂鬱,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什麼“智力層面”等等,我記不住,也沒興趣聽。

調查者當然也盤問了案發那晚她的活動,確信她不在現場,便準備告辭。這時蘇小姐才漫不經心地說,噢對了,林達有一件風衣忘在我家,裏邊好像有放蜂人的照片。聽了這句話,調查人的心情真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衣袋裏果然有一厚疊照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只有一張是放蜂人的,那人正在取蜜,戴着防蜂蜇的面罩,模樣不太清晰。但蜂箱上提供了寶貴的信息,上面有紅漆寫的地址:浙江寧海橋頭。

調查進行到這兒可以說是峰迴路轉。老刑偵人員常有這樣的經歷:看似容易查證的線索會突然中斷,看似山窮水盡時卻突然蹦出一條線索。三天後,調查人已經來到冀中平原,坐在這位放蜂人的帳篷里,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油菜花,閃爍着耀眼的金黃。至於尋找此人的方法,說穿了很簡單。他們知道這些到處追逐花期的放蜂人一般都不自備汽車,而是把蜂箱交火車或汽車運輸。於是,他們在本市聯運處查到了浙江寧海橋頭張樹林在15天前所填的貨運單據,便循跡追來了。

不過見面之後比較失望。至少,按中國電影導演的選人標準,這位張樹林絕對不是反派角色。他是個矮胖子,面色黑紅,說話中氣很足,非常豪爽健談。可能是因為放蜂生活太孤單了,他對兩位不速之客十分熱情,逼着客人一缸一缸地喝他的蜂糖水,弄得調查人老出外方便。帳篷里非常簡陋,活脫一個21世紀的中國吉普賽。一隻行軍床上堆着沒有疊起的毛毯,飯鍋是用三塊石頭支在地上,摔痕斑斑的茶缸上保留着“農業學大寨”的紅字。他的唯一同伴是他的小兒子,一個非常靦腆的孩子,他向調查人問聲好,就躲到外邊去了。

放蜂人的記憶力極好,20天前的往事像是照了相似的,記得纖毫不差。一看到那疊照片他就說沒錯,是有這麼個人找過我幾次,姓林,三十一二歲,讀書人模樣,穿着淡青色的風衣和銀灰色毛衣,騎一輛嘉陵摩托,車牌號是京e00120。“我們倆對脾氣,談得攏!聊得痛快!”

問他究竟談了什麼,他說都是有關蜜蜂生活習性的,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調查人接受了這番速成教育,離開時已經變成半個蜜蜂專家了。老張說:蜜蜂靠跳8字舞來指示蜜源,8字的中軸方向表示蜜源相對太陽的角度;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憐,*后就被逐出蜂巢餓死,因為蜂群里不養“廢人”;養蜂人取蜜不可過頭,否則冬天再往蜂箱裏補加蜂蜜時,它們知道這不是它們採的,就會隨意糟蹋;蜂群大了,工蜂會自動用蜂蠟在蜂巢下方搭三四個新王台,這時怪事就來了!勤勉溫順的工蜂突然變得十分焦躁,它們不再給蜂王餵食,並成群結隊地圍着它,逼它到王台中產卵,王台中的幼蟲就是以後的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時,有差不多一半的工蜂跟着舊王飛出蜂箱,在附近的樹上抱成團,這時放蜂人就要佈置誘箱,否則它們會飛走變成野蜂。進入新箱的蜜蜂從此徹底忘了舊巢,即使因某種原因找不到新巢,寧願在外邊凍死餓死也決不回舊巢,就像是它們的記憶迴路在離開舊巢時卡查一下子給剪斷了!這時舊巢中正熱鬧呢,新王爬出王台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其他王台,把它咬破,工蜂會幫它把裏邊的幼蟲咬死。不過,假如兩隻蜂王同時出生,工蜂們就會採取絕對中立的態度,安靜地圍觀着這場決鬥,直到其中一隻被剌死,它們才一擁而上,把失敗者的屍體拖到蜂箱外。“想想這些小生靈真是透着靈氣,不說別的,你說分群時是誰負責點數?那麼大的數可不好點吶,它們又沒有十個指頭。”

林達與放蜂人並肩立在如雪的杏花里,白色的蜂箱一字兒排在地頭,黃褐相間的小生靈在他們周圍輕盈地飛舞。它們有自己的社會,有自己的數學和化學,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語言和社交禮儀。一隻孤蜂不能算是一個生命,它絕不可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但蜂群達到一定數量后,就產生一種整體智力。所以,稱它們為“蜂群”不是一個貼切的描述,應該說它們是一個叫作“大蜜蜂”的生物,而單個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個細胞。智力在這兒產生突躍,整體大於個體之和。林達對着養蜂人禮拜,林達對着蜂群自言自語,他說這些小生靈可以讓我們徹悟宇宙之大道。他認真地追問老張,蜂群“分群”的臨界數量是多少,但他又反過來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大略了解有這麼一個“數量級”就行。放蜂的老張弄不明白這些話。

調查人員第二次聽到“臨界數量”這個詞。這個詞聽起來有點神秘,也多少帶點危險性(他們都知道核彈爆炸就有一個臨界質量)。但他們針對這個詞的追問得不到放蜂人的響應。老張只是夾七夾八地扯一些題外話,他指着那張帶面罩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給我照的,林先生說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沒有。“本來不是取蜜期,他非要我帶上防蜂罩為他表演。他說我帶上它像是帶上皇冠,說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這個林先生不脫孩子氣,盡說一些傻話。”

調查人很敏銳,從這句平常話中聯想到蘇小姐說的“神經失常”,便調頭緊追下去。老張後悔說了這句話──他不想對外人講說林先生的“缺點”。在再三追問下他才勉強說,對,林先生的確說過一些傻話。他說過,老張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帶它們到處遷徙尋找蜜源,你剝奪了它們很大一部分勞動成果供人類享用,你幫它們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們能察覺這種“神的干涉”嗎?當然這肯定超出它們的智力範圍,但它們能不能依據僅有的低等智力“感覺”到某種跡象?比如,它們是否能感覺到比野蜂少了某種自由?比如,當養蜂人在冬天為缺糧的蜂群補充蜂蜜時,它們是否會意識到有一隻仁慈的“上帝之手”?它們糟蹋外來的蜂蜜,是否是一種孩子式的賭氣?“林先生把我給逗笑了,我說它再聰明也是蟲蟻呀,它們咋能知道這些。我看它們活得滿愜意的。不過,”他認真地辯解着,“林先生絕不是腦子有問題,他是愛蜂愛痴了,鑽到牛角尖里了。”

調查人對談話結果很失望,這條意外得來的線索等於是斷了。他們曾把最大的疑點集中在“養蜂人”身上,但是現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會斷定,這位豪爽健談的張樹林絕不是陰謀中人。兩人臨告辭時對老張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驚定之後涕淚滂沱,連聲哽咽着“好人不長壽,好人不長壽哇。”

調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達的最後一次社會活動是來這裏對學生作了一場報告。當時負責接待的教導處陳主任困惑地說,這次報告是林達主動來校聯繫的,也不收費。這種毛遂自薦的事學校是第一次碰上,對林達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謝絕的,但看了那張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證,就答應了。至於報告的實際效果,陳主任開玩笑說“不好說,反正不會提高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

他們用隨機抽樣的方法喊來了5個聽過報告的學生,兩男三女,拘謹地坐在教導處的木椅上。這是學校晚自習時間,一排排教室靜寂無聲,窗戶向外*雪亮的燈光,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在遠處的夜空中閃亮。學生們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說林先生的報告不錯,有人說印象不深,但一個戴眼鏡女生的回答比較不同:

“深刻,他的報告非常深刻,”她認真地說,“不過並不是太新的東西。他大致是在闡述一種新近流行的哲學觀點:整體論。我恰好讀過有關整體論的一兩本英文原著。”

這個女孩個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滿臉稚氣未脫,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顯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陳主任低聲說,你別看她其貌不揚,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經跳了兩級,成績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調查人請其他同學回教室,他們想,與女孩單獨談話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沒有了拘謹,兩眼閃亮地追憶道:

什麼是整體論?林先生舉例說,單個蜜蜂的智力極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複雜的道德準則啦,複雜的習俗啦,複雜的建築藍圖啦,都不可能存在於任何一隻蜜蜂的腦中。但千萬隻蜜蜂聚合成蜂群后,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為什麼如此?不知道。人類只是看到了這種突躍的外部跡象,但對突躍的深層機理毫無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腦是由140億個神經元組成,單個神經元的構造和功能很簡單,不過是根據外來的刺激產生一個衝動。那麼哪個神經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夠的神經元以一定的時空序列組合在一起,才會產生“窩石”……

調查人又聽到“窩石”這個詞,他們忙擺擺手,笑着請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請問什麼是窩石?我們在調查中已經聽過這個詞,不會是腎結石之類的東西吧,從沒聽過腦中也會產生結石。

小女孩側過臉看看他們,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動。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說,“我識”就是“我的意識”,就是意識到一個獨立於自然的“我”。人類嬰兒不到1歲就能產生“我識”,但電腦則不行,即使是戰勝卡斯帕羅夫的“深藍”,它也不會有“我”的成就感。“這是說數字電腦的情形,自從光腦、量子電腦、生物元件電腦這類模擬式電腦問世以來,情況已經有了變化。林先生在報告中也提到了‘標準人腦’和‘臨界數量’……”

調查人員相對苦笑,心想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語言談話!他們再次請她稍停,解釋一下什麼是“標準人腦”,這個名詞聽上去帶點兇殺的味道。女孩簡單地說,這只是一個度量單位啦,就像天文距離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單位一樣。過去,數字電腦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確的參數來描述,像存儲容量(比特)、浮點運算速度(次/每秒)等。對於模擬電腦這種方式已不盡適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腦的標準智力作參照單位。這種計算方法還沒有嚴格化,比如對世界電腦網絡總容量的計算,有人估算是100億標準人腦,有人則估算為10000億,相差懸殊。“不過林先生有一個非常精闢的觀點,他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網絡容量早已超過臨界數量,從而引發智力暴漲,暴漲后的電腦智力已經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層面……”

調查人員很有禮貌地打斷她的話,說很感謝她的幫忙,但是不能再耽誤她的學習時間了,再見。然後苦笑着離開學校。

他們還詢問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達的父母不在本地)。按採訪時間順序來說他們是排在第三位,但調查報告中卻放到最後敘述,這可能是一種暗示--暗示寫報告者已傾向於接受林達祖父對死因的分析。那天他們到林老家中時,客廳里坐滿了人,一色是60歲以上的老太太,頭上頂着白色手巾,都在極虔誠極投入地哼哼着。林老急忙把兩人讓進他的書房,多少帶點難為情地解釋道,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們在為死者禱告。林老說,他和妻子留學英倫時都曾皈依天主,解放后改變了信仰,但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輕時的信仰接續上了。“人各有志,我沒有勸她,我覺得在精神上有所寄託未嘗不是件好事。可惜妻子所接觸的老太太們都只有‘低層次’的信仰,她們不是追求精神上的凈化,而是執迷地相信上主會顯示神跡,這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說實話,我沒想到我的老伴能和這些老太太們搞到一起。”

他對愛孫的不幸十分痛心,因為他知道孫子是一個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構築一種代號“天耳”的宏大體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層面間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談到林達的死因時,林老肯定地說是自殺,這點不用懷疑,你們不必為它耗費精力了。因為林達死前來過一次電話,很突兀地談了宗教信仰問題,“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

林老說,近兩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孫子灌輸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印刷粗糙的小冊子。不過她的努力一直毫無成效,看得出來,孫兒只是囿於禮貌才沒有當面反駁奶奶。但在那次奇怪的電話中林達突兀地宣佈,他已經樹立了三點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將會善意地干涉人類的進程,但這種干涉肯定是不露形跡的;3、人類的分散型智力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層面的思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獲得了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講給我聽,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緩緩地搖着頭,苦澀地說,“我不贊成他信教,但我覺得這三個觀點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實際上正符合西方國家開明放達的現代宗教觀。不過孫子當時的情緒相當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惱。他在電話里粗魯地說,正因為我確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媽的這個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雙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就像我們研究猴子的取食行為和*一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們窮盡智力對科學的探索,在他看來不過是耗子鑽迷宮,是低級智能可憐的瞎撞亂碰。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我和妻子當然儘力勸慰一番,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林老搖着白髮蒼蒼的頭顱,悲涼地重複着。

調查人懷疑地問,他真的會僅僅為這種異想天開而自殺?林老說會的,他會的,我們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這正是林家的家風,我們對於精神的需求往往甚於對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見事遲了一步,沒能勸轉他。調查人告別他下樓,看見他妻子在門口同十幾位教友們話別,教友們嚴肅地說,上帝會聽到我們的禱告,一定會的,達兒一定會升入天堂。兩人扭頭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輕輕搖搖頭,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個星期六晚上,戴眼鏡的小女孩做完作業,迫不及待地趴到電腦屏幕前。那是父母剛為她購置的光腦。一根纜線把她併入網絡,併入無窮、無限和無涯。光纜就像是一條漫長的、狹窄的、絕對黑暗的隧道,她永遠不可能穿越它,永遠不可能盡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網絡”願意向她開放的、她的智力能夠理解的東西。但她仍在狂熱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現的閃光。林達在台上盯着她,林達盯着每一個年青的聽眾,他的目光憂鬱而平靜。這會兒沒人知道他即將去拜訪死神,以後恐怕也沒人理解他這次報告的動機。林達想起了創立“群論”的那位年青的法國數學家伽羅瓦,他一生坎坷,關於群論的論文多次被法國科學院退稿──那時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它。後來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為此在一場決鬥中送命。他在決鬥前夜通霄未眠,急急地寫出群論的要點。至今,在那些珍貴的草稿上,還能觸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處了草地寫着: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

他為什麼在死前還念念不忘他的理論?也許只有他和林達能互相理解。

林達說,蜜蜂早就具備了向高等文明進化的三個條件:群居生活、勞動和語言(形體語言)。相比人類,它們甚至還有一個遠為有利的條件:時間。至少在6000萬年前,它們已經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會。但蜜蜂的進化早就終結了,終結於一個很低的層面上(相對於人類文明而言)。為什麼?生物學家說,只有一個原因,它們的腦容量太小,它們沒有具備向高等智力發展的物質基礎。如此說來,我們真該為自己1400克的大腦慶幸──可是孩子們啊,你們想沒想過,1400克的大腦很可能也有它的極限?人類智力也可能終結於某個高度?

沒有人向女孩轉述過林達的遺言:不要喚醒蜜蜂。不過,即使轉達過,她也可以不加理會的,因為她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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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晉康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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