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 童

靈 童

更新時間:2008-08-04

三聖島的聖使來到我家的草窩時,弟弟才娃剛過5歲生日。從那天起,我家的一切就像是突然轉動的萬花筒,一下子變得讓人眼花繚亂。

我們住在騰格里草原的邊緣,不過我們一般稱它草窩而不稱草原,回為它不是一馬平川,而是連綿不斷的土丘。不,應該叫做沙丘,不,更準確地說,這裏曾經是肥沃的草原,後來變成沙丘遍佈的沙漠。在22世紀初,沙漠被征服了,長滿了耐旱耐鹼的轉基因草。但這種草原還不是太穩定,是一層草網罩着幾百米深的沙層,可能因一場洪水或長期的乾旱而惡化,所以政府在這兒設了少量的草場看護人,每隔三四十里地住一家,監視和維護着草場。其它人是不讓在這兒居住的,以免破壞脆弱的生態。這麼一說你就明白了,在我們這一帶,家裏來客是很特別的事,因為方圓幾十里只有一家一戶啊。

何況是三聖島的客人呢。

消息是表叔通知的,他是騰格爾縣的縣長。他在可視電話上告訴爹,說你們準備一下,明天三聖島的聖使要到你家去。爹驚喜地喊:三聖島的聖使?我和媽也都驚呆了,我們想一定是聽錯了。全世界的人誰不知道三聖島呢。它是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島上住着三個最聰明的人。不是一般的聰明,不是比普通人聰明一百倍一千倍,而是聰明一億倍,十億倍。有了這三個人,全地球的人都不用研究科學了,因為,三位“聖人”已經把科學發展到一般人根本不能理解的地步,你再努力也是白搭,你只管享用科學帶來的成果就行了。

不過“三聖”並不是神,他們是凡人,也會衰老和死亡。聖人一般在100歲時退休,退休前,他會在全世界的孩子中仔細挑選,選出最聰明的孩子為接班人,接到三聖島培養。現在的三聖之首是97歲的麥洛耶夫,早就聽說他開始挑選他的轉世靈童了。可是——怎麼可能是我家呢?

這應該是大喜事呀,可表叔的表情為什麼哭笑不得,像是嘴裏窩一個澀柿子?爹雖然驚喜,更多的是懷疑,聽見他低聲問:“是良女?”

我尖着耳朵聽見我的名字,全身一震,但打心眼裏不相信我會被挑中。我知道自己絕對算不上聰明,在網絡學校上學,我雖然非常努力,功課也只能達到中下等。再說,我已經12歲了,聽說靈童都是選5歲左右的孩子。果然,表叔搖搖頭,悶聲說:“不是良女,是才娃——也不是選中了,他們只是來考查。”爹一下子就喪氣了。表叔說:“不管怎樣,還是準備準備吧,明天我陪他們過去。”

爹嘆口氣,開始和媽商量迎接客人的事。我當然知道他們為什麼嘆氣——人人都知道我弟弟是個傻子呀。他們在想,三聖這回一定選錯了,這些聰明人也會偶爾出錯吧。明天聖使們一見到王才娃就會知道真相,就會搖着頭,把這個名字從靈童備選名單上劃掉,我們就會白歡喜一場。

全家人只有我喜不自禁,我偷偷跑出來,大聲喊:才娃,才娃,最好的好消息,你真的是神童,不是傻子!

只有我從不認為弟弟是傻子。當然,他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傻,直到5歲還不會說囫圇論,只會說:我餓、喝水、姐姐好,或者是些沒有意義的話:草石頭、白浪浪、騎馬頓頓,等。他不會自己穿衣服,不會擦鼻涕,嘴巴上老是掛着兩條河。可是,我覺得他常常有別人所沒有的感受。比如,朝陽出來了,滿天霞光,雲朵鑲着漂亮非凡的金邊,他會爬到坡頂去看,高興得啊啊大叫。他為什麼那麼激動呢?朝霞當然漂亮,但也不值得啊啊大叫呀;晚上,他又會一眼不眨地看夕陽,看着西天紅霞慢慢變淡,變黑,他的眼眶中會*淚水,喃喃地說:不落,不要落。他為什麼會對西落的太陽那麼憐惜呢?太陽又不會丟失,明早又升起來啦。

我不能說這些事就證明他聰明,但至少說他的感覺比別人都要敏銳一些。還有,他喜歡所有的小生靈,像麻雀啦,沙雞啦,草原百靈啦,小羊羔啦。還非常喜歡觀察螞蟻,趴在地上,一看就是一下午。我們這兒原來有一種沙漠蟻,大個頭,腿很長,在灼熱的沙面上跑起來像一陣風,只要找到食物,它就迅速噙上,飛一樣跑回陰涼的洞內。後來,隨着草原的擴大,內地的黑螞蟻也遷來了,它們都是些慢性子,不慌不忙地悠來盪去,如果碰上同窩的螞蟻,還會用觸鬚打招呼呢。才娃弟最喜歡看螞蟻用觸鬚說話,甚至會看得咯咯地笑。這個時候,爹就說他傻,我不同意,我想弟弟一定是懂得螞蟻的語言。

不過爹不信我的話,娘也不信,他們都說那是我太喜歡弟弟了,所以不由自主地為弟弟美化。他們說,才娃確實傻,這是沒說的。當爹娘的誰願意兒子是個傻蛋呢,但這是老天安排的,沒辦法。

我確實喜歡弟弟,可能是我比他大得多吧,我從小就疼他,把他放在心窩窩裏。弟弟也很喜歡我,有時候他惹爹娘生氣了,就趕緊跑到我的背後,知道姐姐最護他。

我喊叫着“好消息”,在羊圈裏找到了弟弟。我家只養了10隻羊和3隻駱駝。這兒不允許多養羊的,因為羊多了就會把草皮啃破。駱駝則用來當交通工具,因為這些新草場不許汽車碾壓。這會兒弟弟和駱駝白鼻子卧在一起,身上髒兮兮的,鼻子下仍掛着兩條河。我顧不上為他擦鼻涕,抱着他使勁親:才娃,好消息,你果然是個神童,你被選做三聖的靈童啦,三聖絕不會選錯的!

弟弟一點兒也不激動,結結巴巴地說:靈童、知道。我驚喜地問:你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弟弟沒有回答,用他的小嘴巴親親我說,姐姐、好、不走。我想了想,猜出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捨不得離開姐姐?姐姐也捨不得你呀,可是你一定得去三聖島,你要在那兒變成最聰明的人,全世界的人都要仰着臉看你呢。”

我太高興了,有點發傻了,抱着才娃說了好多好多的話。才娃可沒把這個消息放在心裏——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不尋常——從我的懷裏掙出去,又和駱駝和羊羔玩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艘小飛碟輕盈地降在我家門前。這肯定是最新式的飛碟,非常精緻,飛起來沒有一點聲音,落在草地上,連草尖都不彎的。表叔和三個人從飛碟上跳下來,一個是白人老頭,紅色的手臂上長滿體毛和老人斑,表叔叫我喊他羅傑斯爺爺;一個是蘇麗姑姑,中國人,有30多歲;第三個是肯特伯伯,是個黑人,嘴唇特別厚。他們都說著標準的北京話,當然,羅傑斯和肯特是通過即時翻譯機。表叔對他們非常尊敬,介紹說這三位貴客就是三聖島來的聖使。蘇麗姑姑笑着說:

“可別說什麼三聖島啦聖使啦,那是下邊瞎烘的。那個島的正式名字是思維與創造中心,我們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員。呀,這就是王才娃吧,來,讓姑姑抱抱。”

弟弟穿得煥然一新,臉蛋也洗得乾乾淨淨。他不大見生人,躲在我身後不出來。我急了,又是哄又是騙,好容易才把他推出來。他讓蘇姑姑抱了一下,馬上又從姑姑懷裏掙下來。蘇姑姑說:喲,架子還蠻大哩,等你當上三聖不知道該有多厲害!說得我們都笑了。

蘇姑姑同爹和娘拉了一會兒家常。她問:聽說你們是蒙族?怎麼是漢族的姓?爹嗨嗨笑着,不知道怎麼回答。表叔說:這是一本糊塗帳。這兒是蒙藏回漢雜居的地方,原來我們都當自己是漢族,後來政府通知我們改為蒙族。元朝末年,八月十五殺韃子時,有一支蒙古人跑到這兒躲起來,改為王姓,表示他們是王族後代。所以這一帶的王姓應該是蒙族。其實,四五百年了,這事誰說得准,沒準我們確實是漢族呢。就是做基因測定也不一定分得出來,幾百年的通婚,早把漢族人和蒙族人的血脈摻攪在一塊兒了。

他還說,從這兒往南沒多遠,就是藏族區,聽說那兒出過一個*或者是班禪的轉世靈童呢,那兒的藏民們很自豪的。提起這個話頭,爹、娘和表叔都不說話了,擔心地盯着三位聖使。他們既是來考查,總要向才娃提一些問題吧,一定是很難很難的問題,那時才娃的智力就要露餡了。但三位聖使,或工作人員,根本沒有向才娃提問的意思。他們只是拉家常,誇這兒的風景,問這兒的風土人情。後來看到我家的三隻駱駝,三個人一齊來了興緻,要騎駱駝逛逛大草原。爹忙把駱駝牽出圈,扶三位客人上去。蘇姑姑喊:

“才娃,來,和姑姑一塊兒去玩!”

弟弟把手指含在嘴裏,傻傻地看着客人。蘇姑姑騎的是那頭白鼻子,平常他最喜歡。他大概想去,又害怕這些生人。我說:“弟弟,去吧。要不,姐姐陪你去,行不行?”

弟弟很高興,拉着我跑過去。蘇姑姑把弟弟抱到她的駱駝上,肯特伯伯把我抱到他的駱駝上。三隻駱駝馴服地朝前走了。

按說爹和表叔應該陪一個的,但他們都沒跟來。事後他們說,他們猜忖三位聖使是想單獨對才娃考問,所以知趣地躲開了。我沒有大人的心機,不過我憑着下意識的狡猾,做得不比他們差。駱駝邁着大步行走時,我喋喋不休地告訴肯特伯伯,才娃弟不傻,一點都不傻,實際上,我認為他非常聰明。伯伯和藹地說:對,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是聰明的孩子。我怕肯特伯伯不信,還講了我的根據:弟弟如何喜歡朝陽彩霞,如何依戀夕陽,如何喜歡小動物,還能聽懂螞蟻的對話。肯特伯伯頻頻點頭:

“我當然信,當然。你弟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還加了一句:“你是個好姐姐,非常愛你的弟弟,對不對?”

在同肯特伯伯交談時,我也一直豎起耳朵聽着蘇姑姑那邊。雖然我真的相信弟弟是個天才,神童,但他到底能不能通過三位聖使的考問,我心裏也沒數。這會兒蘇姑姑肯定在考問他吧,一定是“最難最難”的問題吧。不管是什麼問題,我是幫不上忙了,只能靠弟弟自己了。這事很清楚的,如果這些問題我都能回答,那我也夠格當靈童了。

可是沒聽蘇姑姑提什麼問題。她摟着弟弟,興緻飛揚地看草窩裏的景色,說:這兒真美!看慣了南太平洋的美,這兒的風景讓人耳目一新。多雄渾,多壯麗!看得高興,她放開嗓子唱起來: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揮動着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聲音像銀鈴似的,非常動聽。或者高聲朗誦: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窿,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弟弟很快喜歡上這個性情爽朗的姑姑,緊緊偎着,側臉盯着她,嘴裏喃喃地學她唱歌。可是一會兒他就不耐煩學了,仍像過去高興時那樣,放開嗓子“啊啊”地叫起來。我趕快看蘇姑姑他們,怕他們說弟弟傻,但蘇姑姑大笑起來,把弟弟摟得更緊。

我估摸着,蘇姑姑和肯特伯伯這邊大概沒問題了,如果有阻力,大半來自羅傑斯爺爺,因為他一直微笑地、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弟弟。他一定是三個考察者的頭頭。可是,怎樣讓弟弟通過他的測試呢?我想破頭皮也想不出辦法。不過,弟弟運氣很好,很快就有了表現自己的機會。

三隻駱駝不慌不忙地走着,前邊草原消失了,巨大的黃色沙丘出現在眼前。這是國家特意保留的10平方公里沙漠,是作為一種景觀而保留的。駱駝走上沙丘,在後邊留下一長串梅花型的蹄印。正午的太陽把沙面灼得火熱,但蘇姑姑不怕,從駱駝上下來,在沙堆上奔跑、打滾,樂得像個小丫頭。這種瘋鬧正合弟弟的脾味,他乾脆脫了光丫子,在沙面上跑來跑去。

肯特伯伯和羅傑斯爺爺笑吟吟地站一旁看着。

弟弟突然停下來,聚精會神地盯着某一處。羅傑斯爺爺注意到了,拉着我走過去。光禿禿的沙面有一個尖尖的東西,在那兒輕輕搖動。羅傑斯爺爺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我搖搖頭。爺爺向那邊走去,弟弟忽然跑過來,拉着爺爺的衣角,指着那兒說:蟲!

一隻昆蟲正向那兒飛快地爬去,我們還沒辨認出那是什麼蟲,忽然像閃電一樣,一隻蛇頭從沙堆里竄出來,一口把那隻蟲吞掉,而後迅速鑽回沙中。原來那尖尖的東西是蛇的尾巴,是它誘殺食物的誘餌!羅傑斯爺爺剛才如果跑過去,說不定遭它咬一口呢。爺爺高興地說:好孩子,你已經看出它是一條蛇,是不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在旁邊多少有些嘀咕:剛才弟弟說的是“蟲”,他很可能指的是在沙面上跑的那隻昆蟲而不是指沙里藏的蛇啊。不過……我猶豫着,最終沒有把這一點告訴三位聖使。

我知道自己的隱瞞不大光明。我想,因為弟弟而存點私心,老天爺也會原諒我的。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三點了,爹娘沒吃飯,在等着我們。我們都餓了,午飯吃得風捲殘雲,三位聖使不住嘴地誇獎娘做的飯菜。美中不足的是,弟弟的表現欠佳。平時吃飯,他總是用不好筷子,爹娘也沒強求他,由着他用手抓。今天當然不行了,娘給他一雙筷子,再三交待他不能用手。可是弟弟餓了,用筷子老夾不到菜,就把筷子一扔,用手抓起來。爹急得吼了一聲,把弟弟嚇住了,嘴角一咧一咧地想哭。蘇姑姑他們都笑了,連忙說:不礙事的,不礙事的,讓他抓吧。

爹當然不能讓他抓。我趕快把弟弟拉到這邊,給他夾飯和夾菜,這場尷尬才算解脫。表叔在暗暗搖頭,不用說,他認為這番表現足以把王才娃淘汰掉了。我也暗暗着急,只能盼望聖使們不在乎這些小事,也許他們能看到弟弟內在的聰明。

飯後聖使們就要走了,表叔和他們一塊兒走。臨上飛碟時,他們和表叔說了幾句。表叔一下子愣了,在飛碟邊愣了很久,他跑過來震驚地對爹說:

“聖使們說王才娃已經通過考查,他就是麥洛耶夫的靈童了,三聖島將在七個星期後來迎駕!”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我們全家都懵了,甚至最看好弟弟的我也不敢輕信。只有弟弟嘻嘻笑着,一副寵辱不驚的風度。表叔愣愣地打量他,眼神已經變了,震驚,敬畏,茫然。他這會兒一定在想,弟弟是真人不露相,就像傳說中的濟公和尚一樣,外表瘋傻,其實有大智慧。弟弟指着飛碟說:

“姐姐、我坐。”

我們都崇拜地看着他,他是不是在說,他早已料到這次考查的結局?你看他是那麼自信和坦然。表叔畢恭畢敬地說:“是的,是的,你很快會坐上這架飛碟的,他們說七個星期後就來接你。”

弟弟又指着三人說:“蘇姑姑、抱我。”

表叔想了一下:“你是吩咐,七個星期後讓蘇姑姑來接你?好的,我轉告他們。”

看著錶叔同弟弟說話時垂手而立的樣子,我直想笑。表叔可不敢笑,連大氣也不敢出哩。後來弟弟不說話了,表叔恭敬地說:你如果沒別的吩咐,我就去了。

飛碟飛走了,爹和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有點手足失措。這個彎轉得太陡了,憨才娃一下子變成靈童,變成世上最聰明的人了。他們該怎麼對待他才對?以後的49天裏,他們對弟弟小心翼翼,不要說訓斥了,連說話也不敢大聲呢。弟弟倒沒什麼變化,仍像往常一樣玩,抹鼻涕,數螞蟻,在爹娘跟前撒嬌耍賴。

我真替弟弟高興,但內心深處也有隱隱的不安。這三位聖使……我當然不夠格批評聖使,但我覺得他們的考查太隨意,太兒戲,太不認真。我當然希望弟弟被選上啦,可是,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選錯了,弟弟並不能勝任三聖的工作,那該怎麼辦?他要替全人類思考啊,60億人指着他哩。

這些不安我沒法告訴任何人,只有悶在心裏。睡夢中,它總是在黑暗處悄悄蠕動着。

弟弟很快變得聲名遠揚。不要說這一帶了,我想全世界都知道了王才娃的名字。人們蜂湧着往我們的草窩來。或騎馬,或騎駱駝,甚至有步行的。從公路到這裏,步行要兩天兩夜呢,但瞻仰的人沒把這點苦放在眼裏。世人都知道,三聖島是不許閑人上去的,所以,從沒人能見到三聖的面,願意瞻仰聖容的人只能趁靈童選定后還沒移駕這一段時間。他們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寶貴的機會。弟弟對來人視而不見,照樣與羊羔玩耍,照樣拖鼻涕,但來人都知道這是真人不露相的表現,他們畢恭畢敬地遠遠站着,竊竊低語着,然後滿足地離開。

我還碰見一件非常離奇的事。那天我和弟弟在草窩裏玩,碰上兩個來朝拜的人,是一個中年人背着他母親。中年人面色黝黑,腳上還拴着鐵鎖,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苦行者,他背着母親長途跋涉到這裏,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遇見我弟弟后他十分驚喜,艱難地伏在地上行禮,他背上的老婦人也虔誠地合掌為禮,蒼老的目光中充滿渴盼。弟弟很好奇,走過去,試探地伸手觸觸老婦人的額頭。老婦人像遭到電擊,渾身一抖,然後掙扎着從兒子背上爬下來,試着走路。不可思議的是,她真的會走了!在兒子的攙扶下走了十幾步。母子倆高興得要瘋了,用我們不懂的語言啊啊地嚷着,俯伏在地上親吻弟弟的腳印。

這個當口,連我,每天為弟弟擦鼻涕的良女姐姐,也敬畏地看着他。弟弟渾不在意,也不管仍然伏在地上的那對母子,拉着我跳跳蹦蹦地走了。事後我才慢慢醒過勁來,我不再相信弟弟有這樣的法力——畢竟他是我抱大的嘛,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顯過靈。而且,即使他被選為三聖,也只是一個超級聰明的科學家,而不是法力無邊的耶穌和如來。那位癱瘓老婦人突然會走路,只能是她的心理作用。對於這些虔信者,心理作用是非常管用的。

即使這樣,弟弟在我的心目中也逐漸高大起來。

七個星期後,三聖島的迎駕使團來了。政府事先已把這兒封閉,否則,那天朝拜的人會擠得飛碟沒辦法降落。

肯特和羅傑斯沒來,蘇姑姑來了,他們確實遵照了弟弟的吩咐。同時來的還有十幾架直升機、垂直升降機和飛碟,有幾十個風度軒昂的人來為靈童送行,他們大概都是各級首腦,不過我不認識。他們都沒有進屋,恭敬地列隊立在門外,等着弟弟出來。但弟弟在這節骨眼上真讓人失望。他知道飛碟要把他帶走,從此離開爹娘和姐姐,便兇猛地大哭着,扯着娘的衣角不鬆手。娘也哭,哭着勸他走。他可能覺得娘不可靠了,便轉過身抓住我的衣角,死死不放。蘇姑姑和顏悅色地勸他,但這會兒他不再喜歡蘇姑姑了,用力打蘇姑姑的手。蘇姑姑的手背被他的指甲划傷,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娘很難為情,趕快找來創可貼,但蘇姑姑沒工夫包紮,仍在耐心地勸弟弟。很長時間過去了,他的反抗一點都沒有鬆勁,爹、娘和蘇姑姑都沒轍了。門外的貴賓們很有修養,耐心地等着,眼觀鼻鼻觀心,裝着沒看到屋內的尷尬。但這件事總得有個解決辦法呀。我同樣捨不得弟弟,想起要同他生離死別,嗓子就發哽,但我只有硬着心腸勸他。弟弟非常生氣,大概他認為姐姐最不該“叛變”的,他生氣地打我,嘶啞地哭喊:

“不,不走!”

一屋子人一籌莫展。我忽然靈機一動,抱起弟弟說:“要不,姐姐陪你一塊兒去,好不好?”

滿屋的人像碰上救星。爹、娘和表叔都看着蘇姑姑,他們知道外人是不能上三聖島的。蘇姑姑略微思考一會兒,爽快地說:“行,讓良女陪他一塊兒去!”

這句話讓在場的人吃了定心丸,我摟緊弟弟,臉貼着臉小聲勸他:三聖島多漂亮呀,姐姐陪才娃一塊兒去玩,行不行?那兒有飛魚、海豚和信天翁,還有很多好吃的菠蘿、椰子和檸檬呢。弟弟的哭聲漸漸放低了,最後用雙手圍着我的脖子,輕輕點點頭。

在場的人長出一口氣,趕緊蔟擁着我和弟弟出去,生怕靈童變了主意。我在前排座位坐好,讓弟弟坐到膝蓋上,教他:

“弟弟,跟爹娘說再見!”

弟弟的情緒已經扭過來了,雄糾糾地同爹娘揮手,回頭對飛碟司機喊:走呀,走呀。蘇姑姑微笑着向司機點頭,於是飛碟輕飄飄地飛起來。我聽見娘在下邊帶着哭聲喊:才娃!我的才娃!

蘇姑姑告訴我,這種飛碟是靠磁流體驅動的。它飛得又快又穩,一個小時后就到了三聖島。碧波萬頃的海面上,一個小島迅速擴大,飛碟落下來,羅傑斯爺爺和肯特伯伯在下邊迎候我們。

蘇姑姑領着弟弟和我在島上及附近玩了三天,我們玩得真痛快。弟弟對什麼都喜歡,碧藍的海水,白色的珊瑚,海面上的飛魚,噴水的鯨魚,甚至是海水中可怕的糾結纏繞的黃腹海蛇。島上的房子非常漂亮非常精緻,我沒辦法用言語形容,我只能想,如果真有傳說中的龍宮,大概就是這個樣吧。不過,雖然漂亮非凡,並沒有什麼神秘,而在來三聖島之前,我耳朵中灌滿了關於它的神秘傳說。

第四天,蘇姑姑說麥洛耶夫先生要見我弟弟。蘇姑姑笑着說:在這個島上,從不使用“聖人”這個稱號。可以直呼麥洛耶夫、南蒂和森的名字,如果想用尊稱,稱他們為“智者”就行了,這是他們最喜歡的稱呼。我們走進島中央一個乳白色的漂亮建築,屋內是一個巨大的鐘形的透明罩子,罩內坐着三個身形高大的人,都有三四個人那麼高。鐘形罩旋轉着,把三個人依次轉到正面。他們都方面大耳,瞑目端坐,顯得十分莊嚴偉岸。我到過一些寺廟,我想他們就像寺廟中的三世佛(過去佛燃燈、現在佛如來,未來佛彌勒)一樣神聖尊崇。

那會兒,我心中鼓盪着宗教般的虔誠,我朝他們鞠躬,合掌行禮。弟弟拉着我的衣角,不停地轉着腦袋東看西看。三聖中的麥洛耶夫把眼睛睜開了,微笑道:

“是我的接班人到了嗎?請進來吧。”

透明的鐘形罩上忽然現出一扇門,蘇姑姑請弟弟進去。這個當口,弟弟的老毛病又犯了,拉緊我的衣角不鬆手。蘇姑姑低聲說:請你一個人進去吧,那裏面是不允許別人進的,連我們也不能進。弟弟才不聽她的道理呢,只是拉着我,蘇姑姑越勸,他拉得越緊。

麥洛耶夫笑問:是怎麼回事?蘇姑姑難為情地說:小智者王才娃非要和他姐姐一塊兒進,我在勸他。麥洛耶夫笑道:

“沒關係的,讓他姐姐也進來吧。”

蘇姑姑很吃驚的樣子,看來,能進到鐘形罩里確實是難得的殊榮。於是,我抱着弟弟,忐忑不安地走進去。

裏面很空曠,三人背靠背圍坐在一起。我驚異地發現,剛才透明罩外顯示的並不是真實的形象。看似絕對透明的鐘形罩是如何完成這一轉換?我不知道。罩內這三個人的身高和普通人一樣,一個是97歲的麥洛耶夫爺爺,白須白髮,面目清癯;一個是40多歲的女智者南蒂,一頭金髮,體態豐滿;另一個是20多歲的男智者森,黑髮,黃皮膚,比較削瘦。他們的面容沒什麼特別,只是腦袋特別大,而且……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不,沒看錯,三人的腦袋非常畸形地向後延伸,最終三個腦袋長在一起。這個景象太恐怖了,我打了一個寒顫。弟弟用手指着他們的頭,咯咯地笑道:

“大頭!”

我趕緊打他的手背,不讓他指,着急地低聲吼道:“不許胡說!”喊完以後,我才想到王才娃已經不是凡人了,他已經是小智者了,我不能這麼粗暴地對待他。不過,我也不能由着他胡說八道啊,三位智者一定要生氣了。

他們沒生氣。南蒂和森的眼睛都沒睜,麥洛耶夫慈祥地說:“不要打他,他說得不錯呀,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腦袋。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長這麼大的腦袋嗎?來,讓爺爺抱抱,爺爺告訴你。”

我知道拒絕他的邀請是很不禮貌的,但我看着那個畸形的三位一體的大腦袋,心中不由得打顫。奇怪的是,這回弟弟倒不膽怯,順順噹噹地張開雙手,讓爺爺把他抱到腿上。南蒂和森都睜開眼睛,笑微微地看弟弟一眼,又把眼睛合上了。

麥洛耶夫爺爺細聲細語地講着。他說,人類是靠科學技術而昌盛的,但到了22世紀初,科學再不能發展了。回為已經獲得的信息量太大,超過了最聰明腦瓜的處理能力。再沒有像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那樣能統觀全局的偉大人物了,因而科學發展失去了方向。怎麼辦?只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把科學研究拱手讓給飛速發展的電腦智能,但那樣一來,人類就不再是地球的主人了;一個辦法是用基因手術改造人的大腦,使它重新與科學的發展水平相適應。現在,我們三人的腦容量合起來是常人的10倍。不要小看這個數字,因為,10個獨立大腦的能力只是一個大腦的10倍,但10個合為一體併網運行的大腦則是10的10次方倍。也就是說,我們三個人現在相當於10億個最有天才的科學家合在一起工作,還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呢。當然,我們本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只是人類的代表,是分工來專司思考的,就像是蟻群中的蟻王專管繁殖……

我的頭嗡嗡響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聽懂了爺爺的話。弟弟根本就沒聽,在爺爺身上猴上猴下,還伸手去摸他們長在一起的腦袋。

接見結束了,我抱着弟弟走出透明鐘形罩,蘇姑姑在門口等着我們,目光中充滿羨慕。走出大廳,外面的涼風讓我的頭腦略微清醒一些,我急急放下弟弟,拉着蘇姑姑的手說:蘇姑姑,我不該瞞你的,其實我弟弟是個傻子,他不會說話,不會數數,不會擦鼻涕……那天他也沒看到藏在沙子下的蛇,只是看見在沙面上奔跑的那隻蟲蟲……讓他做智者肯定不行。真的不合適,讓我們回去,你們再找別的靈童行不行?

蘇姑姑搖搖頭,轉回頭去看羅傑斯和肯特,他們湊過來,彎下腰,憐憫地看着我:孩子啊,孩子啊。他們不答應,也不回絕,只是嘆息着。

那天,我反覆地、苦苦地央求他們,同時緊緊拉着弟弟不鬆手,生怕一轉眼弟弟就不見了,等我找到,他已經睡在手術台上……弟弟一點也不理解我的心意,他想跑着玩,一次次用力掙開我的手,我只好緊緊地追在他後邊。

晚上,當弟弟睡熟后,我坐在他的床邊,不敢睡覺。羅傑斯爺爺來了,摸着弟弟的小手,說了好多話。他說:良女,你是個好姐姐,知道心疼弟弟。當然,做一名智者是很苦的事,一輩子只能坐在那個鐘形罩內,三個腦袋連在一起,不能自由活動,不能外出一步。只有當某位智者退休時,才能動手術把連在一起的腦袋切開。可是,這是不得已的選擇啊。你知道,螞蟻是自然界進化最成功的生物之一,它們的強大正是由於群內的分工。蟻王其實是個繁殖機器,她不能出洞一步,無休無止地生啊生啊,直到死亡;工蟻專門從事勞動,毫無怨言地撫養別人的孩子(不要忘了,生物界最根本的規則是“儘力留下自己的基因”啊);你是否知道一種蜜瓶蟻?這種蟻群中竟然分工出專門的“蜜瓶”,它們在腹中存進大量的蜜,靠生物作用使蜜保持不壞。它們高高懸挂在洞頂,一動不動,等飢餓的螞蟻進來,用觸鬚拍拍蜜瓶蟻圓滾滾的腹部,它們就吐出一些蜜來餵食。它們是否也很可憐?它們的一生實際只是一件器皿啊。但是為了整個蟻群的生存,它們都毫無怨懟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他又說,人類發展到今天的地步,智力分工是必走不可的路子。這三位智者就是人類的蟻王,人類的蜜瓶蟻。不過,他們雖然很苦,也能享受到別人不能享受的思維的樂趣,就像你的家人吧,你們是草場看護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社會的邊緣,不能與人交往,別人以為你們很可憐的,但你們能享受大自然之美,享受到勞動的樂趣。你不必為弟弟的今後擔心。

他走了,我淚眼模糊地看着熟睡的弟弟。該怎麼辦?我知道羅傑斯爺爺說的都是真話,命運給弟弟一個光榮的職位,他將替全人類去思考,受到全世界的尊崇。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心中仍一陣陣地絞痛。唯一可慶幸的是,弟弟是一個傻子,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他不用清醒地面對自己的命運。

蘇姑姑他們又留我住了三天,讓我帶弟弟“玩個盡興”。終於,那個時辰到了,弟弟在睡夢中被麻醉,我流着淚,默默把他送上手術床。蘇姑姑隨即拉我坐上飛碟離開這裏。當飛碟輕靈地盤旋上升,三聖島變成萬頃波濤中的一個米粒時,我禁不住放聲大哭,蘇姑姑的眼眶也紅了。

那天晚上,羅傑斯爺爺還告訴我一些事。他說,靈童的甄選實際是由電腦完全隨機地挑選,只選了一個,沒有什麼備選名單。他們到我家去也根本不是考查,純粹是禮節性的拜訪。原來,弟弟早就被選定了,當電腦中某個不可預測的電子幽靈跳到“王才娃”這三個字上時,他的命運就決定了。此後,無論是我起勁地吹噓他聰明也好,說他是傻子也好,對這個結局都沒有任何影響。

羅傑斯爺爺委婉地說,他們知道我弟弟的智力稍弱,但這沒什麼關係。智者的智力主要來自於基因手術所新增的腦容量,來自於三個腦袋的聯網。至於他的“本底智力”則無關緊要,因為它在聯網后的超級大腦中只佔十億分之一的份額。所以,從某個角度看,選中我弟弟這樣的弱智者其實是一件好事啊,它既不影響超級大腦的智能,又讓這個世界少了一個傻子(他趕快改口為“弱智者”),免去他一生的痛苦。

我想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弟弟真的很幸運。

此後三年中我們得不到弟弟的任何消息。娘想他想得苦,偷偷流淚時,我就拿羅傑斯爺爺的話開導她。後來娘也想開了,逢人就說才娃有福。三年後麥洛耶夫正式退休,新智者王才娃即位,電視上和空中彩屏上登出他的大幅彩照。他慈眉善目,神光籠罩,智慧圓通,絕對看不出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爹娘樂癲了,連聲說:這是才娃嗎?都認不出來了,認不來了。

照片上沒有顯出他是大腦袋,更沒顯出那個連在一起的大腦袋,我也沒告訴爹娘。我想,那只是不重要的細節。有時我會痴痴地想,弟弟的大腦已併入那個有10的10次方聰明的超級大腦,它所進行的思考我肯定不能理解了。但不知道在這個超級大腦里,在它的某個角落裏,是否還能保存一點低層面的信息呢,關於才娃爹、才娃娘和那個用心尖尖疼弟弟的良女姐姐?

我想,肯定會有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晉康中短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王晉康中短篇
上一章下一章

靈 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