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決裂
細看那張塵封已久的薄薄信紙,字跡斑駁,紙張褶皺,這是淚灑過的痕迹。
信上只有寥寥幾句話,可是李瑛看到好幾處塗塗改改,尤其是指控當朝皇帝的那一句,反反覆復改了四行。
李瑛能想像出蕭濂的母親在燭火之下提起筆猶豫不決的樣子。
當時的她一定很痛苦,最愛的人撒手人寰,她一個異鄉人在京城孤苦無依,偏偏身邊還有豺狼虎豹環伺……
李瑛甚至覺得,他的母親能堅持將蕭濂生下來,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奇迹了。
她上輩子是後宮之人,雖未與皇帝蕭成平有過什麼接觸,卻對他的為人略知一二。蕭成平雖然稱不上是千古一帝,但在位之時也未犯過什麼大錯,與他的名字一樣,四平八穩。
唯一的一點,就是好色,這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或許無可厚非,可李瑛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會喪心病狂到對自己懷着孕的弟媳下手!
連李瑛都無法接受,更別說將皇帝視為親人的蕭濂了。
而這種對親人的信任和依賴,在蕭濂得知真相后被反噬,化成了一股滔天的恨意。
從老嫗那裏回來后,蕭濂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出,李瑛試圖敲開他的房門給他送些吃食,他都沒有回應。
李瑛嘆了口氣,罷了,這種時候他可能更想要一個人靜靜。
一直到第二天,蕭濂的房門意外的打開了,倒不是他想通了,而是派去調查程鴻遠的人有消息了。
蕭濂的眼中仍然滿是血絲,顯然是一夜未睡,李瑛遠遠看着,心疼萬分。
“王爺,您看。”蕭濂接過一張賣身契,上面記載的是一名叫做“陳大”的人賣到南和城一戶姓程的大戶里當家僕之事。
“這陳大又是誰?”蕭濂問。
“回稟王爺,這陳大原是南和城一名落魄舉人,多年未考中,窮困潦倒,靠在街邊賣字畫為生,機緣巧合之下進了這個程大人府中。”
“他和程鴻遠有什麼關係?”
“這陳大就是程宏遠他爹。”
“為何一個姓陳,一個姓程?”
“屬下打聽來,這程大人孤身一人,無妻無子,那陳大心中感念,便將自己的兒子改作程姓,叫程大人老了之後也好有人孝敬。”
“這麼說,我們要查的是這個程大人?”
蕭濂想起那犯人嘴裏嘀咕的“老太爺”,會不會就是這位程大人?
“屬下就是在這裏卡住了,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蕭濂皺眉:“隨我去一趟縣令大人那兒。”
蕭濂跨出房門,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遠處默默看着自己的李瑛,可他很快收回了眼神,沒有與她說一句話便離開了。
李瑛原本想安慰他幾句,見蕭濂不理會他,只好也轉過身落寞地離開了。
其實他的心情,她很理解。就好像小時候被爹娘訓了,哭鼻子哭得稀里嘩啦醜態百出的時候恰好遇見那個你傾心的人,你的第一反應一定是躲起來,不讓他看到你最糟糕的樣子。
給他一點時間,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縣令見到久違露面的蕭濂,立刻堆着笑迎了上來:“王爺,有何吩咐?”
“王縣令,你來南和縣有八年了吧。”
“沒錯,沒錯。”
“你知不知道南和縣有一戶姓程的人家?”
“這……屬下恐怕記不清了。哦對了,要不查一查南和縣的地方志,說不定有所收穫。”
很快有人將南和縣歷年來的地方志都搬了來,足足佔了半個書房的地兒。
“王爺,這麼多地方志,咱們能找到那姓程的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
蕭濂一頭扎進書海之中,將心中那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石暫時忘在了一邊。
這幾日蕭濂將關自己的地方從卧房換到了書房,日夜不分地辦差,那樣子看似與從前無異,可李瑛看在眼裏,心中卻是愈發焦急。
一般人受了打擊,大哭一場,或者暴食一頓,亦或是紅着眼提着劍要仇人性命,那都是正常的。可唯獨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是最可怕的,很難想像當他的情緒真正爆發時會做出什麼事來。
李瑛擔心歸擔心,可她若強行插手,反而適得其反。趁着這幾日,李瑛將那位被蕭濂故意忽略的,曾經陪伴過蕭濂母親的聾啞老嫗好好安置了一番。
即便那老嫗花了半輩子守護的秘密對蕭濂來說幾乎是一個足以毀滅他的打擊,可她是無辜的,作為他母親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舊人,這位老婆婆理應得到善待。
李瑛親自上門,用比劃加畫畫的方式,詢問了老婆婆的心愿。
老人家想要的東西很少。她不想搬家,李瑛便着人將這小屋從裏到外修葺了一番,確保風吹不到雨滴不進;老人家在這世上煢煢孑立,一把年紀了也不想與人有什麼瓜葛,李瑛便打消了請人服侍她的念頭,而是命人一日三餐送至老人家住處,又挑了一隻善解人意的小狗送給了老人家。
老人家懷抱着小狗,高興地發出“呃呃啊啊”的聲音,這是在感謝李瑛。
那幅畫和那封信,都被李瑛妥妥噹噹地收了起來。它們已經完成了使命,再也不能佔着老人家的床頭了,從此以後,老人家便可以做一個沒有秘密、輕鬆自在的人了,有狗狗作陪左右,安享晚年。
等李瑛做完這一切,蕭濂那邊也有了收穫。
“王爺,您快看!”一名手下興奮地揮舞着一本地方志跑到蕭濂眼前。
“有何發現?”
“您瞧這一段,德慶元年春,新任縣令程理親自帶人修築堤壩,獲百姓擁戴……”
“程理?”蕭濂口中默念,這個名字,隱約有些印象,可又想不起來。
“你再念一遍。”
“德慶元年……”
“等等。”蕭濂默念:“德慶元年……”
德慶元年!不正是大皇子蕭淳出生的那一年?!
如果蕭濂沒記錯的話,大皇子的生母,就姓程!
程理程理,不是別人,就是蕭淳的親外祖父!
蕭濂腦中很快拼湊除了事情的全貌:當年那個受蕭成平資助終於金榜題名的老書生,也就是程理,他將自己唯一的女兒程氏嫁給蕭成平后,獨自一人來到南和擔任縣令。
誰知女兒嫁給當時還不是皇帝的蕭成平后,很快便香消玉損,只留下一個外孫蕭淳。
女兒並未跟着蕭成平享受到什麼榮華富貴,唯一的外孫也不受蕭成平重視,這讓遠在南和的程理心有戚戚。
為了讓蕭淳能夠在朝廷中立有一足之地,這位年邁的外祖父雖不能呼風喚雨,卻也在南和這個小小的縣城一點一點積累起人脈,比如陳大。
像陳大這般受了程理恩惠,願意為他肝腦塗地的人絕不止一人,蕭濂懷疑那些運送瘟疫病人去其他縣城的死士全都是程理培養的。
終其一生,只為有朝一日,能夠幫上千里之外的外孫,哪怕只有一點。
這份心思,何其令人感動。
可惜那死士口中的“少爺”,卻根本不是什麼好人。
蕭濂“啪”一下關上那本積了灰的地方志,起身道:“去一趟大牢。”
蕭濂的猜測很快在那名囚犯口中得到了證實。當他對着囚犯說出“程理”和“蕭淳”兩個名字的時候,那囚犯又愧疚又渴望的反應做不了假。
既覺得自己無顏到地下面對程理,又想要蕭淳來救他。呵,可惜,他的願望要落空了。
蕭濂走出大牢的時候,臉色愈發難看。他原本與蕭淳並無深交,可從蕭淳之前的所作所為來看,雖不是天縱奇才,倒也算是個本分之人,沒想到,這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
蕭濂回想起蕭淳向百姓講佛法的場景,不禁背後一陣惡寒。那些百姓能想到站在他們面前滿嘴“眾生皆苦,唯佛渡眾人”的蕭淳,正是那個罔顧天下百姓性命,為了一己之私想要將瘟疫傳到四面八方的人嗎?
相比起來,蕭泠雖然陰鷙跋扈,可至少他的惡是明晃晃地寫在臉上的,反倒是蕭淳這種表裏不一、道貌岸人的偽君子,才是最可怕的。
呵,蕭濂冷笑出聲,這皇室,可真是爛到了骨子裏!
蕭濂不自覺地緊緊握着拳,手背上青筋暴露。
“聖旨到!”
就在蕭濂對皇室嗤之以鼻時,門口有一隊人馬來到,領頭的傳旨太監高聲喊道:“八百里加急密件!忠親王快出來接旨!”
蕭濂卻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哎喲,王爺,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這麼氣定神閑吶!”那太監一臉的風塵僕僕,顯然是一路未作停歇從京城趕來的。
“京城怕是要變天了,王爺你快打開看看吧!”
蕭濂從頭至尾沒有說話,他接過聖旨,掃了幾眼。
蕭成平病了,還病得不輕,他怕蕭泠有所動作,因此急着叫蕭濂回去,幫他穩住局面。
蕭濂讀完,輕蔑地將聖旨丟在火盆中,明黃的聖旨很快被火焰吞噬燃盡。
“王爺,您這是幹什麼?!”那傳旨太監一臉的驚訝:“這可是聖旨!”
蕭濂冷笑一聲:“有的人,不配做皇帝。他說的話,就當是放屁。”
“你,你,你……”傳旨太監用手指着蕭濂“你”了好半天,卻說不出下文來。誰也沒料到,向來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忠親王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這真是驚掉了一群人的下巴。
蕭濂一邊擦拭着手中的劍,一邊道:“回去告訴蕭成平,本王沒有親手取他的性命,是對他最後的仁慈。”
那傳旨太監彷彿是見了鬼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麼,不走,是不想要你這條狗命了?”蕭濂說著,將手中鋒利的劍架在了那太監的脖子上。
那太監頓時嚇得屁股尿流:“走走走,我走!”說著趕緊灰溜溜地逃了,出門時還差點兒被門檻給絆倒。
別說是傳旨太監,就連平時跟在蕭濂左右的屬下們聽到蕭濂的話,心中也是擂鼓震天響,這是發生什麼事了?王爺竟然燒了聖旨?還對陛下出言不遜?
此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李瑛耳中。
“什麼?!他當真那麼說?”李瑛驚愕地問曹文嫻。
“瑛姐姐,整個縣令府,不,整個南和縣都傳遍了,說姐夫他,反了!”
“不不不,蕭濂他不會造反。”
“瑛姐姐,姐夫都親口說出那些話了,你還信他不會造反?”
“他不會,他只是……恨透了皇帝,想看着他自生自滅。”
“那我們怎麼辦,我聽說皇帝病危,京城要變天了。”
李瑛眉頭緊皺。皇帝病危,蕭泠造反,這是上輩子就發生過的事,這輩子也沒有改變,但是為什麼,皇帝病危這件事提前發生了?!
李瑛急切地尋找蕭濂的身影,她要當面問清楚。
李瑛“吱呀”一聲推開卧房的門,發生她要找的人正氣定神閑地坐在書案前,手中是那副他母親的畫像。
“夫君。”李瑛出聲叫他。
蕭濂聞聲放下手中畫像,見是她來似乎毫不意外,他抬起頭微笑道:“你來了。”
“夫君,為何皇帝會突然重病?”
蕭濂的笑消失了,他淡淡道:“或許,是他的報應吧。”
“是不是你做了什麼?”李瑛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離上輩子皇帝重病,整整提早了兩年之久!
“瑛瑛,難道你不覺得他罪有應得?”
“我當然覺得,可是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
“若我偏要呢?”
“蕭濂,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也沒做什麼,我只是去信告訴他,我已知道了當年事情的真相,從此之後,我與他蕭成平恩斷義絕。我蕭濂發誓,要將他的罪行昭告天下,我要為他立像,讓他成為萬人唾罵的罪人,他死後會被打入地獄,生生世世永世不得超生。”
李瑛倒吸一口氣,蕭濂說得十分平淡,可是李瑛能想像到他在給皇帝的信中用了多麼激烈的措辭和多麼惡毒的詛咒!
皇帝是活活被蕭濂氣倒的。
“可笑這蕭成平,竟還以為我會看在他病倒的份兒上,回去幫他一把,簡直是痴人說夢!”
蕭濂說得對,蕭成平落得如今這個田地,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但是他一旦倒下,京城中的那些魑魅魍魎就會藉機掀起腥風血雨,那將是危機整個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這輩子是幸運的,沒有被困在宮牆之中,離那是非之地十萬八千里遠。可是她的爹娘、阿弟,還有姨母一家人,都還在京城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