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懷錶(2)

第14章 懷錶(2)

不久后,有人過來把雪羽接走。她是要去化療了。

離開之前,她把懷錶遞給我,說是讓我暫時替她好好保存。我答應了。

那是一個聖誕節,也是我們家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

父親和母親沒有互相在聖誕節送禮物的習慣,我是他們的兒子,也就並沒有把聖誕節當回事。

“哎,天宮,知道聖誕節嗎?”一個夥伴問我。

“當然知道,就要來了唄。”

“給你可愛的妹妹準備好禮物了嗎?”

“什麼?”我看向雪羽,她臉紅地低下頭。

送禮物啊,我心想,我從來沒有和同伴們在聖誕節互相送過什麼禮物。可是今天,說到要送妹妹禮物,我卻開始期待起來了。

她因害羞而紅透的耳朵在白色的髮絲之間清晰可見,看着她嬌憨可愛的樣子,我決心要送個什麼禮物。

可是,我畢竟沒有什麼經驗,一下子想不起來。

我感到新奇,什麼事都能迎刃而解的我,面對着妹妹和同伴,竟一時手足無措了。

“什麼啊?雨知的禮物必須我來送!”

夥伴中有個喜歡雪羽的人走到我面前。

“當著她哥哥的面真虧你敢這麼說啊!”我推開他,“抱歉,這個禮物我送定了!”

“可惡,居然近水樓台先得月!”

“那還真是!我們走,雪羽。”我拉着雪羽走了。“居然互相叫名字嗎?可惡啊,好羨慕!”

“算了......算了。”其他人在勸他。

回家的路上,我和雪羽都沒說話。我打開電視,雪羽喜歡和我一起看電視節目。我調什麼,她就看什麼。

當時我被“催眠術”吸引,可以對中招者為所欲為的能力令我心馳神往。

我和雪羽做起了模仿“催眠術”的遊戲,她好像也樂在其中。

“來,看着這個橘子。”我拿一個繩子把橘子綁起來,左右搖晃着。雪羽真的一本正經地盯着那個橘子,搖晃起頭來。

“對,對,就這樣看着。”我忍住不笑,操作着橘子,讓它有規律的晃動。

“好,你中招了!”雪羽的頭晃了一晃,最終沒力了似的,低下頭不再抬起了,也不說一句話。

我仔細地觀察起雪羽來。她演技高超,我竟沒發現端倪,真的躍躍欲試地下氣命令來。

“真的什麼都能做嗎?”我忐忑不安地自言自語。雪羽忽然抬起頭,獃獃地望着我,一副“是,請下命令”的表情。

我尋思起來,這麼好的機會,必須想一個好的命令。我端詳了一下雪羽的臉。

“吻我。”

“嗯!”雪羽紅起臉,打了一個激靈。

“哈哈哈!我才不會被你騙咧!”我站起身,看着在地板上作倒伏狀的雪羽。

“真是的......”雪羽轉過臉去,似乎是鬧彆扭了。

“這次換你了!”雪羽拿起剛剛的橘子,認真地擺了起來。

“完全沒有效果啊,”我實在看膩了橘子,坐起身,“是不是因為橘子的原因。”

我把橘子摘下,撥開皮,掰成兩半分給雪羽。

“如果我們也拿着那個催眠師一樣的懷錶,或許有可能成功。”

“嗯!嗯!”雪羽興奮地撲過來,一嘴的橘子味。

“才不給你買呢。”我轉遍了所有的店,都沒有我所中意的懷錶。鄰居家的門口堆起了雪人,有大有小。用紅蘿蔔做成的鼻子明顯要比塑料瓶精緻的多。

我看了眼門口的雪堆,嘆了口氣。父親正面對着庭院,光腳坐着。冬天,父親總是喜歡這樣,就是不想去有暖爐的室內,總是在院子裏坐着,看着雪花一片片飄下。

“遙太,你回來了。”

“嗯。”

“過來,坐我身邊。”

“幹嘛啊?”我坐在父親身邊。“你看,雪在下着。”

“哦——”我拖長聲音,表示這對我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遙太,在煩惱嗎?”

“是啊,我想要一個懷錶。”

“為什麼?”

“就是想要啦。”我羞於說出理由,就是想試試所謂的催眠術。

“這樣啊。”父親獃獃地向院子裏望着,好像一開始就沒在和我說話一樣。我感到莫名其妙,打了聲招呼就回了屋子。我尋思着去把燈打開,剛好看着她黑暗裏向我撲來。

“啪”,燈開了,我和雪羽一起倒在榻榻米上。

“哈哈哈,哥哥,蹭蹭!”雪羽撲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你這笨蛋!”我看向父親。

燈光剛好夠照亮全屋,我雖知道父親扭頭了,卻怎麼著也看不見父親的臉。見父親轉過去,我鬆一口氣:“傻瓜,你闖禍了!”

“哎?”雪羽鬆開抱着我的手,我得以起身。

桌子上的盤子裏裝着滿噹噹的橘子,盤旁有張抹布。我爬上前,拿着橘子撥起來。雪羽還在那左右看,找着自己闖了什麼禍。我看着風平浪靜,板板正正的家,那些個整齊乾淨的傢具當然解不了我心頭之憂。

“父親,給我買個懷錶吧!”我悄悄走向在院子裏坐着的父親,確認雪羽還在屋內看電視。

“為什麼想要這個?”

“父親,有些事是不能隨便說的。”

“有些東西是不能隨便買的。”

“父親,您大發慈悲。就當是聖誕節禮物。”

“有舍必有得。”

“我必將呈您大禮一份。”

“什麼大禮?”父親起了好奇心。

“懷錶到,大禮到。”我笑起來。

可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大禮。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懷錶到手再說。

父親答應了。目的達成,我開心地和父親坐在了一起。

院外,一隻梅枝歪歪斜斜地探着,在月光下顯得水潤晶瑩。院子裏歪歪扭扭的有我的腳印,雪已經快要將坑洞填平了。可總要留下痕迹的,我想。

聖誕節一到,父親果真送我一個懷錶。他也滿心期待着我所說的“大禮”,我心懷愧疚地拆着懷錶的包裝。

這是個相當精緻的禮物盒,打開盒子,裏面有着聖誕快樂的賀卡,和莊嚴肅穆的黑色格格不入。

懷錶是銅色的,相當有年代感。鏈子很長,一個小環一個小環地接在一起。時針謹慎地活動着,指明精確的時間。總而言之,特別有范。

我把它拿出來,盒子隨手撂在桌子上,歡欣地去找雪羽。

誰知,舅舅拉着雪羽從院外進來了。他是在外面找到雪羽的。

見到舅舅,父親上前去打招呼。雪羽定定地朝我看,弄得我心慌意亂。我不能會她的意思,她就要哭出來。我走過去,把懷錶戴到她的脖子上。

“怎麼了?”我調整懷錶在她脖子上的位置。

“我就要走了。”

“是嗎,”我抬頭看了舅舅和父親,“戴着吧,這個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謝謝,”雪羽笑着,眼淚掉下來,“哥哥,我不想走。”

“總還會見面的,聽你爸爸的話。”

“嗯,一定要再見。”雪羽還沒到晚上就走了,走得很急。

據說是舅舅已經找了合適的對象,來替補雪羽死去的媽媽的位置。

事情發生時,我巧妙應對,讓一切都順理成章的發生。事後我也不會去慢慢回味。

雪羽走後,院子裏就只剩下我,父親和母親。我這才發現,雪羽在的時候,家裏其實是很熱鬧的。

這是我第一次開始細細回想,事情發生后,依然為之焦頭爛額。

一想便要將其嚼透似的,我回想當時父親是怎樣撣掉舅舅身上的雪,雪羽是怎樣咬着嘴唇忍住眼淚。我努力的回憶起每一個細節,為其增添事情發生時並沒有體會到的其中含有的意義。我開始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好好和雪羽說再見。如果再有一次,我會抱她,甚至吻她也是被允許的吧,想到這裏,竟心動起來。

我看着那張寫着“聖誕快樂”的賀卡,這麼細看,發現那就是父親的筆跡。父親沒有追着問我要那份約定的“大禮”。

後來聽母親說,舅舅最終還是和那個女人分手了。

吃着米飯,我心想我還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哩。那時的味增湯加了香菜,很香,只顧着吃也沒有多問。

後來我也沒有追問,只是一個勁地想着雪羽的事情。

這樣一來,雪羽說不定就又會來我這裏了。

可雪羽沒能過來,我上了初中后,舅舅結婚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詛咒舅舅的姻緣。我既想讓雪羽有一個媽媽,又像讓她真正意義上成為我的妹妹。我一個人住在那個小出租屋裏后,讓舅舅就那樣孤獨一輩子的慾望就更加強烈。

婚禮上,舅舅來到我吃飯的房間,親自為我斟酒,新娘也在他身邊。我站起來,沒來得及攔住,只得連說“謝謝”,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對舅舅的詛咒像融進這杯酒里一樣徹底消散了。剩下的就是對雪羽的追憶和惋惜。

那場婚禮上,我沒能見到雪羽。父母並沒有選擇和我共住一晚,當天晚上就乘飛機飛走了。

我把宴會上的酒拿了幾瓶,回家喝了個爛醉,第二天忍着頭痛去上學。那是我第一次斗膽喝那麼多酒。我也如我所願,把這一切忘了個一乾二淨。

我血檢完畢,坐在椅子上。母親已經進去了,舅舅坐在我旁邊。

“遙太,雪羽多虧你照顧了。”

“沒有,我還給她喝酒,看看,我做的都是些什麼......”

我對舅舅並無恨意,我打從心底對自己怨恨。舅舅沒再說話。我用大拇指摩挲着手中的老舊懷錶,這個蓋已經很容易打開,很難合上了。我打開蓋子,指針一動不動,定格在時光長河的某一角落。我摁了摁錶盤,勁頭越來越大。這個懷錶質量很高,這點壓力不會造成明顯的影響。手指輕輕的發痛,變白的皮膚慢慢恢復成紅色。無論我再怎麼用力,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懷錶不會碎掉,指針不會轉動。

我無奈的笑了,雪羽,我怎麼會把你給忘記了呢?心又開始疼起來。我鬆開一隻在針孔上捂着的棉簽,想去接點水喝。母親出來了,這次換舅舅進去。我順便給母親也接了一杯水。

“謝謝。”母親鬆開手接過,我抽出母親手中的面前,摁在她溢出血的傷口上。

我無言,母親幾口把水喝完了,抿了抿嘴,把被子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可憐的女孩。你的舅媽啊,我不是說現在的。”母親清了清嗓子,“是死去那個。澄子她本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那天,她給我打電話......”

母親哽咽起來,我望向她的臉。

“她告訴我,她快堅持不住了,那時候她在開車。我心想,為什麼突然說這些?我告訴她,我現在就要去找她,她告訴我不要去。她要我好好活着,替她的那一份,替她照顧好女兒。澄子她也有白血病。那時候,哪裏有那麼多錢治病啊......後來的,電話掛掉了,那是她最後一通電話......”母親抹了抹眼淚,“雪羽,可憐的女孩,一定得讓她活下去,怎麼能讓她死!”

母親揮了揮手,示意我把捂棉簽的手拿開。我照做了,順便帶上兩個用過的杯子。回過頭來,母親又笑逐顏開。我驚訝地慢慢坐在她身旁。

“噯,聽說剛剛說到要骨髓移植的時候,你挺積極的?”

“嗯?嗯......是啊。”我支吾回答。

“怎麼回事啊?這麼長時間沒見過的妹妹,讓你這麼激動?”母親稍向我這裏探身。

“沒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你說實話,是不是做了?”母親用詭秘地聲音問道。

“做了?嗯?......啊!”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麼啊?沒有!”我極力反駁。

“欸?”

“真的沒有,別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我別過臉去,並不是因為生了氣,而是眼眶中的眼淚快要擠出來了。我不得不為母親的堅強感到驚訝。就連我這個聽眾,嗓子也因為憐惜之情堵得難受。她卻立馬調整心情,跟他的兒子開起這種玩笑來。我想起我抱着只穿內衣的雪羽的身體,昨天和她的接吻......

“怎麼了,遙太?”

“沒什麼!”我很激動。“明明在一起住了那麼多天,沒有擦槍走火嗎?”

“都說了沒有啊!”

“其實就算有什麼,媽媽也是同意的哦。”

“欸?”

“因為雪羽這樣的孩子,不是像遙太這樣溫柔的話,是不能給她幸福的。”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我手足無措地看着母親,好像和這個成熟老練的少婦初次見面似的。突然壞心眼地說出那種話,又煽情地說出正經的話。

“都說了,別搞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我作罷,坐在位置上想讓自己冷靜冷靜。

仔細一想,不了解別人的,就是我這個對自己的父母都一無所知的不孝兒子啊。舅舅出來了,和母親談起話來。母親安慰着低落的舅舅,向我招呼說要去辦理處了,叫我去病房門口找父親。我答應后,也向目的地走去。

“你來了,遙太。”我剛剛看到父親,父親也就發現了我,站起身等我走到她跟前。

“嗯。”

“你果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我把臉別過去,裝作不理解的樣子,其實我隱隱約約也大概知道父親的意思。

“去上學吧,我送你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那就好。”我轉頭走了。

“父親。”不知怎的,我扭過頭來叫他。

父親像是沒有聽到,看着其他的地方。

我長久駐足,有幾個護士從我身旁經過。我既想讓父親向我看過來,又想着,他如果真的沒聽見也好。我走了,這次沒有回頭。我決定先回家一趟。

不知道是哪個熱心的住戶,把門口的雪都掃在一起了,熟悉地板磚給我帶來安心感。我放心的大步上樓。走到門前,我又想起雪羽,好像將這股思念咽下去似的,我吞了口氣,打開門。進屋子裏打了個嗝。無奈地笑笑,還是很冷清啊。我走進房間裏,看着稍有褶皺的床單和歪歪斜斜擺在桌子上的《白痴》。我坐在椅子上,長舒一口氣,對着天花板眨巴眨巴眼睛。伸了伸身體,忽然覺着自己就是那個最終徹底痴獃了的公爵。想到這裏我又拿起那本書翻了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索性將它又扔到桌子上。我看着它撞到桌面發出“咚”的聲響,注目幾秒,一下起身把它塞回書架里。剛好塞進那本《特雷庇姑娘》的旁邊。

【你是我的,我也願意是你的。】

我穿過走廊,拿起電話,想了想,給咲間打過去。電話很快接通。

“喂,木村。”

“遙太,還沒有上學啊?”

“昨天去了,現在就要去。”

“是嗎,那就好,那女孩怎麼辦?”

“住院了,白血病。”

“什麼?這麼突然?她的家人呢?”咲間的聲音急促起來。

“來了。”

“我就說肯定會有麻煩。”

“倒也沒有。”

“怎麼可能,天底下哪有出了這種事還不追究你一點責任的人?”

“那女孩是我妹妹,叫雨知雪羽,你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吧?”

“哦,這樣啊,這可真是......”他沉思了一會兒,“你怎麼能認不出你妹妹的?真是差勁,差勁哥哥。”

“噯,抱歉,我也不大清楚。”

“算了算了,祝你妹妹早日康復。”

“謝謝。”

“你想好了嗎,決定去上學了?”

“嗯,就像你說的,‘我不可能一直逃下去’嘛。”

“啊。”

“咲間。”

“怎麼了?怎麼突然願意叫我名字了?”

“喜歡你。”

“噗,你沒事吧?”

“嗯,沒事。”

“你不會想讓我說‘我也喜歡你’吧?”

“不,太噁心了。”

“遙太,我也喜歡你。”

“那就這樣,我要走了。”

“嗯,保重。等等,遙太。”

“怎麼了?”

“要做一個優秀的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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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白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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