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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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四月,把棉花種子點播到田裏后,到棉株出土之前,這段時間是棉農張清久最清閑的時候。
田裏的棉種靜待發芽,家裏其他的活計也少了許多,往年這時候他都會修補一下花杴,花鉤和移栽器、噴霧器等農家器具,但今年剛種完棉花,他就坐不住了,要去洛州看看兒子張海強。
今年春節,兒子張海強竟然沒回來過年,雖然電話里說什麼去香港旅遊,但張清久根本不信。兒子不是那種有了媳婦忘了娘的人,怎麼會結婚第一年就不回老家?
“我估計,他肯定跟媳婦鬧矛盾了。媳婦不跟着回來,他不好意思一個人回來。”張清久對老伴兒分析道。
“按理說不該啊,這個小景我覺得挺通情達理的,上次來的時候就不嫌咱農村,嘴又甜手腳還勤快,不像是會跟兒子吵架的樣子啊。”老伴兒不大同意他的說法。
“你懂啥?你沒看她家裏人那個氣勢嗎?就算她跟兒子關係好,誰能保證她家裏人不挑兒子的理兒?咱這樣的家庭,沒法跟人家比,兒子誤不了得吃丈母娘的氣啊。這樣的事兒咱農村不有的是嗎?”
張清久分析的好像有道理,老伴立刻就憂心忡忡起來:“是啊,前街老六家的二小子找的對象就是城裏的,我聽老六家裏的說,二小子整天去丈母娘家幹活,干不好還挨呲瞪。你說當初咱們怎麼沒想的這一點呢?”
張清久見老伴兒的着急,又安慰她說:“二小子能和咱兒子比嗎?他又沒念過大學。現在具體什麼情況咱不清楚,所以你別急,急死了又有啥用?兒子在洛州,有什麼事兒電話里他不說咱也不知道,我想趁着這幾天不忙,去一趟洛州,看看他倆到底怎麼樣。”
“嗯,對,是得去一趟。只是是不是先跟兒子說一聲啊,要是去了他不在,那不是白跑一趟?”老伴兒有些不放心他,畢竟他常年在家,很少出門的。一個老農,去了洛州這樣的大城市,想想就覺得怪可怕的。
“不跟他說了,說了他再糊弄我,就這麼抽冷子去一趟。閨女知道他住哪兒,讓閨女給我一個地址,我鼻子下面有嘴,還打聽不到這個地方?”張清久自信的說:“再說去年就去過一次,大概方向我還記得住。”
“那你去了后也順便問問兒子,這都半年了,按說媳婦也該有動靜了,他倆都快三十了,再晚就不好生了啊。”老伴兒盼着早點抱孫子。
張清久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安寧到洛州的汽車,早上和中午各一班。張清久帶着給兒子的特產,心事重重的登上了早班車。
安寧縣距離洛州並不遠,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多公里,正常車速的話,兩個小時就能到洛州。但現在的長途車都是私人承包,誰也不會滿足在車站裏裝載的那幾個乘客,車在路上走走停停,撿拾那些短途的零散乘客。要等到出了安寧縣地界,車速才能稍微快起來。到了外縣地面上,過路車是不大敢明目張胆的搭載路邊的散客的,這要留給當地的長途車,否則就可能受到當地長途車司機的威脅甚至傷害。
汽車開得雖慢,張清久並不着急,安安穩穩的坐在位子上,看着外面的風景。又沒什麼急事,慢點怕啥,反正今天肯定能到洛州。
坐他旁邊的是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男子,衣着乾淨整潔,偏分髮型一絲不亂,白凈的臉跟張清久黑紅的農民臉形成鮮明的對比。剛坐下的時候就禮貌的沖張清久微笑着打招呼,自來熟的自我介紹說是來安寧縣做棉線生意的。
張清久種了一輩子棉花,是村裏有名的棉把事,熟悉棉花種植的每一個環節,而且是全村公認的棉花“打頂”技術最好的人。棉花打頂的好壞,直接關係到籽棉的產量。但對於棉花進到工廠后的環節,他可是一竅不通。安寧縣城附近有眾多的棉花加工企業,生產棉線應該是其中的一項吧。
但張清久並不願意跟陌生人多談,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老祖宗總結的經驗,他銘記在心。
應付了幾句,在車子慢條斯理的晃蕩之下,困意湧來,張清久就迷迷瞪瞪的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低聲吆喝:“睡覺的都起了,別睡了。”睜眼一看,是售票的婦女,正一臉嚴肅的衝車廂里的人做了個捂着口袋的手勢。
張清久正迷惑不解,車子停在路邊,上來三個弔兒郎當的青年,嘴裏還叼着燃着的香煙。這時車上還有幾個空位,三個人分散到不同的座位上,腦袋轉來轉去的四處瞅着。
張清久依然心下茫然,不錯眼珠的看着這些人,感覺他們很像是電視上演的混混。身邊的男人忽然碰了碰他胳膊,低聲跟他說:“別看他們。”
但已經晚了,這時一個青年的眼神已經跟張清久碰上了,看到張清久盯着他看,臉上泛起了惱怒的神情,站起身往這邊走,伸着手指指划著,囂張的問道:“老頭兒,你瞅啥啊?”一口的東北口音。
張清久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青年是什麼意思。賣票的婦女看到這個情況,臉色嚇得煞白,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坐在前面的一個青年忽然說了聲“停車”。司機一腳剎住車,那人又喊了聲“走了”,青年才停住腳步,狠狠的瞪了一眼張清久,悻悻的轉身下了車。
從他們上車到下車,不超過五分鐘。售票員既沒有問他們去哪兒,也沒向他們收錢。
剛才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張清久旁邊的男人輕聲的對他說:“運氣啊,這幾個傢伙要是找你麻煩,你可就真的麻煩了。”
張清久不明所以,問道:“他們是幹啥的?”
那人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個夾東西往上提的手勢,小聲說:“小偷啊,專偷長途車上的人。以後遇到了,你可千萬別看他們,看了他們會覺得你是挑釁他們,說不準就挨一頓揍啊。”
張清久吃了一驚,自己常年居住的小村子雖然也有雞鳴狗盜的人,但斷不會像他們幾個這麼囂張,敢眾目睽睽之下的把手伸進別人的口袋。
對於這些人,長途司機們雖然痛恨,但也敢怒不敢言,不讓他們上車或者當面出聲提醒,必然會遭到他們的報復。司機們靠這條路線養家餬口,不敢明着得罪這些人渣,只能在他們經常出沒的地方提前提醒,也算是盡了自己的職責。
這裏是安寧縣和臨縣的交界地,三不管地段。過了這一段路,汽車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離洛州也越來越近了。
瑣碎的公司事情,讓張海強體會到經營的不易。以前他只負責銷售,只需要關注業績這一塊,其他的事情都麻煩不到他。現在不一樣了,公司里所有的事情,最後都需要他來拍板,這對於一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來說,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非典的影響還在擴大,國家已經在首都成立防治非典指揮部,防治工作成了目前頭等大事。省市縣也都積極行動起來,對外來流動人員採取封堵勸返政策,一時之間,往返與全省各市之間的業務員們集體放假,都窩在辦公室里靠着電話跟客戶們保持聯繫。
張海強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連續兩個月公司的業績增長明顯放緩,按這個勢頭髮展,別說全年增長任務,就是保持去年的銷售業績都很難。
把大家聚集起來開了個會,誰也提不出什麼建設性意見。大環境如此,大家都是普通人,怎麼能有改變現狀的能力?
“我估計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台遠公司那邊也會調低今年的任務。現實如此,誰也沒有辦法,全國都受影響,又不是我們一家。”唐明這話算是給張海強解壓。
這道理張海強明白,但他不希望真到了這一步。其實任務不任務的並不是關鍵,現在核心問題是業務量降下來之後,資金回籠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應收賬款一直居高不下,公司賬面上周轉資金已經逼近底限。
羅亞平離開的時候,把公司資金抽走大半,留下的錢如果調配得當,按理說應該可以應付日常的公司運營。壓款客戶雖然有那麼幾個,但都是老客戶和大客戶,他們用量大而且進貨頻繁,每次進貨前都會按協議付清前面的欠款,並不會給公司的流動資金造成多大的影響。
但現在不行了,客戶進貨的頻率明顯變慢,原來只需要壓一兩周現在幾乎滿月,資金周轉速度慢了很多,已經開始影響到正常的訂貨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大家不能掉以輕心啊。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台遠公司身上,再說這也影響在坐各位的收入,對吧?”張海強環顧了一圈,眾人都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不知道他這個年輕的總經理在這個形勢下還能有什麼高招。“雖然各地都限制外來人口,但管的有松有緊,畢竟國家也沒有這方面的明文規定。所以管的松的地方,該出差的還是要出差,這個時候正是提升自己業務的好時機。實在不能出差的,更得跟客戶常聯繫,因為客戶現在也清閑下來,有時間在價格上詳細比較,我們必須第一時間掌握客戶的情況,才能有針對性的做出調整和應對。”
“這倒不用擔心,其他品牌的人同樣也出不去。”曲英傑大大咧咧的說。
“不管他們怎麼樣,我們都做好自己的工作。能出差的盡量出去,不能出差的通過電話和客戶多溝通。現在客戶有時間,也是跟我們增進感情的好時機。工作上的事情聊完了,可以聊聊其他的,總之一句話,不能因為疫情影響了客情關係。”張海強看了眼曲英傑,總結道。
雖然大政方針是這麼定的,但具體實施起來效果如何,張海強心裏沒底。剛接手公司就遇到疫情,萬一年底完不成任務,雖然有客觀理由,但他還是覺得愧對羅亞平的殷切希望啊。
雖然因為疫情去外地比較麻煩,但在洛州城區跑業務還是不受影響的,只是每個工廠的門口增加了一個測體溫環節,只要體溫正常,還是可以正常拜訪客戶的。
張海強讓助理小秦抽空去買一本電話黃頁,這是做業務的人必須的資料,上面都是各個企業的聯繫方式,當年他剛開始跑業務的時候,很多客戶資料都是從郵局裏那本公用的黃頁上抄來的。
“買黃頁幹什麼?”小秦問:“現在網上就有,何必買那個東西。”
“網上有嗎?”張海強接觸網絡不多,這方面的知識遠不如小秦。
“新浪,網易這些網站上都有。我打開你看看吧。”小秦說著打開張海強的筆記本電腦,登陸了新浪網站,果然,菜單里有“企業黃頁”這一項。
張海強試着輸入洛州,點擊開始搜索,頁面顯示出大批的企業信息,不但有公司名稱,地址,電話,還包括經營範圍,甚至還有產品介紹。
“這太好了。你不早跟我說。”張海強笑着跟小秦開玩笑。讓不能出差的業務員多聯繫一下洛州本地的客戶,說不定也能帶來意外的收穫。
“曲英傑時不常用我的電腦搜這些資料,我才知道的。”小秦說完臉一紅,曲英傑總找機會接近她,恐怕查資料是假,跟她套近乎才是真。
“這傢伙懂得不少啊。是個好業務員。”張海強有意誇了曲英傑一句,要是能促成他倆,也算是一樁美事。小秦漂亮能幹,曲英傑雖然有時桀驁不馴,但膽子大有闖勁,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業務員。
“就他?”小秦嘴撇了撇,不置可否的來了一句。
手機忽然響了,是張海強的,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張海強接了,裏面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叫張海強嗎?”
回了句“是”,張海強問對方是誰。那人繼續懶洋洋的說:“我是袁庄派出所的,張清久你認識嗎?”
聽他問起自己的父親,張海強吃了一驚,趕緊回答:“認識啊,是我父親,你怎麼知道他?他怎麼了?”
“他現在在我們派出所呢,你馬上過來一趟吧。”對方說。
“什麼?派出所?”張海強更是吃驚,又問:“您貴姓,我去了怎麼找您?”
“來了就知道了,趕緊過來吧。”對方不再跟他廢話,扣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