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杉三姐妹
“李小墨，我們……我們去哪兒啊？馬上就要上早自習了。”
直到跟着李小墨出了教學樓，董方佳才發覺有些不對勁。她雖然成績不好，但還是比較怕老師的，確切地說是害怕老師告訴她媽，她翹課了。
而李小墨卻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顧自地往前走着。
董方佳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心一橫，用照片擋住臉，做賊似的跟了上去。
兩人七彎八拐地來到學校圍欄的一角，李小墨挪開幾根遮擋用的樹枝后，董方佳驚訝發現這裏的圍欄竟然少了一根，露出的缺口足以讓一人通過。
李小墨駕輕就熟地從缺口鑽了出去，董方佳左右看看確定無人，便也硬着頭皮鑽了出去。
隨着上課鈴聲響起，陣陣讀書聲開始在學校里回蕩，董方佳內心焦急，又不敢去問李小墨，只能咬着嘴唇緊緊跟在她身後。
好在李小墨又走了幾步之後便停下了，董方佳環顧四周，這似乎是一片被廢棄的亂石堆。
“李小墨，你帶我到這裏來幹嘛？”
“我喊你跟着我了嗎？”
董方佳一怔，頓時被李小墨噎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李小墨俯身撿了幾塊石頭壘成一個圈，把手裏的照片都扔了進去，然後轉頭對杵在她身後不遠處的董方佳說：“發什麼愣呢，丟進來啊！”董方佳這才恍然大悟般走到她身邊，將自己手中的照片也丟進圈內。
“嗤”地一聲，李小墨不知從哪兒掏出一盒火柴，擦亮其中一根，拋出一個優美的弧線，扔進了石頭圈裏。火苗從某張照片的一角開始蔓延，火光逐漸變大。
董方佳定定地看着逐漸被大火吞沒的照片，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但她不想讓李小墨看到，就使勁用袖子去擦，可誰知越擦就越傷心，眼淚根本停不下來。
“我真的沒有想用她們的照片來襯托我……”董方佳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專門解釋給李小墨聽。
“那你還把自己的照片貼在正中間？”李小墨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董方佳。
董方佳面色一紅，連哭也忘了，嘟囔道：“還不是因為你給我拍的照片最好看，我不把最好看的貼在中間，難道貼難看的啊？”
“你做這個什麼板報，班長他們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當時跟他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根本沒有人反對，可是剛才他們居然都不幫我說話，真是氣死我了。”
“董方佳，你組織聯歡會，當主持人，做板報……覺得開心嗎？”
董方佳不明白李小墨提問的目的，只是點了點頭，道：“開心啊。”
“你開心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還要搞這麼多事？”
“可聯歡會是為大家舉辦的耶，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參加了，我把照片貼出來，幫他們多多回味一下當時的快樂，有什麼不對？”
“你更想的是讓大家都稱讚你，感謝你吧？”
“我——”董方佳徹底無法反駁了，她不知道李小墨為什麼就像她肚子裏的蛔蟲，不但了解她所有的想法，還全部都赤裸裸地講出來，讓她不得不去面對這樣真實的自己。
“既然你覺得我這麼不好，那剛才為什麼要幫我說話？”董方佳氣鼓鼓地問道。
“因為我覺得我們也算半個同類了——我是主動一個人獃著，而你是被迫一個人獃著。”
“嘁，你那叫清高，我這是被人嫉妒，才不一樣。”
李小墨不置可否，站起身用腳把圍成圈的石頭踢進圈內，蓋住那些照片燃燒后的殘骸。
“好了，都燒完了，回去吧。”
說完，她就跟來時一樣，自顧自大步流星地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欸，你等等我啊！”董方佳生怕被李小墨丟下，又跟屁蟲一樣地追了上去。
“李小墨，你只是想出來燒照片玩吧，根本不是想幫我。”
“李小墨，你火柴從哪裏來的？你爸媽讓你玩火？”
“李小墨，都怪你，害我遲到了，等會兒會不會罰站啊，完了完了，我媽要嘮叨死我了……”
“李小墨，你知道的吧，我是看在林周的面子上才跟你當朋友的。”
……
“誰要跟你當朋友了？”
那天，班主任沒有罰兩人的站，畢竟她們一個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女學霸，而另一個則是她不想惹也惹不起的小公主。至於董方佳的母親方素華，在知道了這件事後，也沒有對董方佳發火，反而還鼓勵她跟李小墨多多親近，因為讓自己的孩子跟成績好的孩子玩，是每個家長的夙願，即便是優秀教師方素華也不例外。
自從了解到跟李小墨一起玩的好處后，董方佳便開啟了狗皮膏藥模式，到哪兒都粘着她。李小墨不勝其煩，拉林周出來擋駕。而林周目睹了這兩人從勢不兩立，到董方佳單方面惺惺相惜的全過程，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現在這種狀況總比她被夾在中間整天提心弔膽強，而且從她的角度看，李小墨也並沒有那麼討厭董方佳，相反地，她是因為喜歡董方佳，才會心甘情願地被她纏這麼久。
於是，這個三人小團體的友誼在整個初一接近尾聲的時候，已經被她們周圍的同學們所熟知，董方佳還自說自話地拉着林周和李小墨一起到李小墨的秘密基地，也就是那片亂石堆里去結拜。由於亂石堆周圍是一片沒什麼人經過的水杉林，所以董方佳給她們三人取名為“水杉三姐妹”，李小墨是大姐，林周是二姐，而她年齡最小，就是小妹。
李小墨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的，這是什麼土味團體，跟她的審美嚴重不符，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她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她說是因為自己不想再被董方佳整天絮叨，但林周卻認為真正的原因是她每次都會主動對董方佳心軟。用林周的話說，她們倆就是那種這輩子註定要彼此糾纏的人，要麼是冤家，要麼是摯友。
在“水杉三姐妹”上初中的這一年，也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董方佳父親董光耀和林周父親周國強命運的事情。
適逢國家為了加快經濟發展，在國內大力推行第三產業，隸屬於中國石化集團風頭正勁的江漢油城，作為全國十大油田之一，也決定響應號召，由政府出資開發油城自己的第三產業，其中包括：在油田內部開設美食城，發展餐飲業，以及去上海買地建賓館，發展住宿業等。而之所以選擇上海，是因為上海是國際化大都市，交通便利，資源豐富，加之中石化集團在上海有石油分公司，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為江漢油城這個兄弟企業提供一些便利。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同時也可以為油城去上海發展汽車配件銷售業務提供落腳點
董光耀因為能力突出，又深諳官場法則，深得上面領導的賞識，便成為了去上海監督賓館建設的領導班子之一。他去上海兜了一圈回來后，立馬寫了一篇建議在上海開設汽車配件銷售點的申請，因為經過他的調查，汽配銷售在當時的上海很有市場，他們可以藉著發展第三產業的東風，以即將落成的江漢賓館為落腳點，發展油城的汽配銷售業務，如此一來，既不會投入太大，也能佔得先機。
油城領導非常重視董光耀的提議，經過幾輪討論最終同意了他的想法，並讓他來牽頭負責這個汽配銷售點的建立和初期業務。
處於事業上升期的董光耀也沒有忘記提攜自己的四川老鄉，在去上海之前，他向領導舉薦了有豐富的開餐館經驗的周國強，讓他來負責油城美食城的建設經營，而周國強也沒有辜負董光耀的期望，在妻子林鳳娥的幫助下，做了一份詳細的企劃書，一舉拿下了美食城的項目。於是，江漢油城第一家政府投資的“華榮”美食城就此誕生了。
相比董方佳和林周的父親，李小墨的父親李崇山就顯得平凡多了。他沒有董光耀的高學歷，也沒有周國強的生意頭腦，只有一身勤學苦練來的汽修技術，雖然在汽車服務中心當了汽修班的班長，但因為學歷不夠，只能勉強享受副科級的待遇，卻無緣真正提干。
李崇山給自己的定位就是一個普通的石油工人，沒有一定要飛黃騰達的野心，妻子崔永艷是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畢業的，學歷比他高，在城中衛生所上班，負責抓城中片區的計劃生育工作。他們夫妻倆作為雙職工，已經是鄰里羨慕的對象，一家人的生活雖然比上不足，但是比下還是有餘的。
在鼓勵二胎政策之前，崔永艷抓住周國強夫婦的把柄，上報給了國家。於公，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不算有錯，但於私，確實造成了周國強丟工作的嚴重後果，當時要不是林鳳娥攔着，周國強怒火攻心，搞不好會跟崔永艷鬧個魚死網破。好在在林鳳娥的慢慢開導下，周國強也想開了，夫妻倆後來開餐館也算過得自由愜意，周國強便沒有再提此事，只不過偶然在路上撞見崔永艷時，仍不會給她好臉色看。
李小墨刻在dna里的文藝屬性，基本來自於她的母親。崔永艷年輕時就喜歡讀書看報，種花養草，還曾經在當地的報紙上發佈過“豆腐塊”的小文章，妥妥的文藝女青年，而李崇山卻是個只喜歡看電視、鬥地主的鋼鐵直男。雖然他體會不到崔永艷的悲春傷秋，但卻深深被她身上的氣質吸引，李家男人疼老婆，街坊鄰居無人不曉。雖然崔永艷最早是看不上李崇山的，但婚姻這回事，往往對的時間比對的人更重要，對崔永艷而言，李崇山就是她那時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吧。
整個初二，是“水杉三姐妹”感情升溫最快的一段時間。彼時，董光耀長期在上海和油城之間來回奔波，方素華又忙着帶高三畢業班，因此兩人都不太有時間顧及董方佳。而董方佳秉承着不能拉胯“水杉三姐妹”考試平均分的信念，在李小墨和林周這兩個學霸的帶領下，成績突飛猛進，最好的一次竟然考進了全班前十名，這令方素華深感女兒交對了朋友，畢竟在父母眼中，成績就能代表一切，於是她更加放心地讓董方佳和李小墨在一起玩耍，董方佳就拿着董光耀獎勵給她的大筆零花錢請大姐和二姐吃遍了油城的餐館，玩遍了油城的遊樂園，還逛遍了油城的小飾品商店。
1996年初二暑假，又逢小龍蝦最肥美的時節，董方佳揣着鼓鼓囊囊的小錢包專門邀請李小墨和林周一起去城西的夜市一條街吃油燜大蝦。三人早早地去夜市裡做油燜大蝦最有名的“小李子”佔好了位置，然後便一邊流着口水，一邊眼巴巴地等着油燜大蝦上桌。
然而此時，在同“小李子”隔了兩三個攤位的地方，有四五個年輕人不知道為什麼起了爭執，愈演愈烈的吵鬧聲引起了“水杉三姐妹”的注意。
董方佳率先八卦道：“好像是兩個男生在搶一個女生欸，真羨慕，要是也有男生為我打架就好了。”
李小墨瞥了她一眼，道：“為你打架的男生還少嗎？”
董方佳卻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說：“我不喜歡的都不算數。不過……那邊那個個子最高的男生，怎麼看着有點眼熟啊……林周，是不是你哥啊？”
原本背對着打架的幾人，對八卦也不感興趣的林周，聽了董方佳的話后，這才回頭瞟了一眼，然而待她推了推眼鏡看清楚幾人的樣貌之後，頓時嚇得站起身來，面露驚色。
“周林！你在幹嘛？”
林周話音剛落，便已大步來到幾人面前，拉住其中個頭最高的男生的袖子，說道：“周林，你又打架，當心我回去告訴爸媽。”
原本正在爭執的幾人見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打斷了他們，瞬間都愣住了。
其中一個男生不屑地笑道：“周林，出來混還帶着妹妹，你是開託兒所的啊？”
他身後的兩個男生聽了，都哈哈大笑。
周林羞憤地甩開林周的手，說道：“你走開，想告狀你就回家去告，我才不怕呢。”
林周也氣鼓鼓地瞪着周林，指着被他護在身後的女生說道：“你是為了她打架嗎？初中生不能談戀愛，你不知道嗎？”
周林不耐煩地一擺手，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再說我已經畢業了，不是初中生了。”
另一邊為首的男生此時陰陽怪氣地說道：“是呀，小朋友，你毛還沒長齊呢，就學人家談戀愛，還是乖乖回家喝奶去吧，哈哈……”
周林卻冷笑一聲道：“哦，你們毛長齊了，高中輟學混社會，可怎麼個子比我還矮半頭呢，是營養不良嗎？要不要先回家喝個高樂高（90年代西班牙營養品）補充一下營養，再出來丟人現眼。”
“媽的，找死！”對面的男生被戳到痛處，終於變了臉色，揮起拳頭就朝周林臉上砸去。
周林眼疾手快地舉起胳膊擋住對方的拳頭，兩人登時僵持在了一起。
周林身後的女生嚇得一邊尖叫一邊後退，而個子小小的林周卻掄起燒烤攤的塑料凳子砸向了那個打周林的男生。
“不許打我哥！”
然而林周的凳子還沒落到那個男生的身上，就被他另外一個同夥接住了。那男生用力一推，直接讓林周往後一倒，摔在了地上。
“林周！媽的，老子跟你們拼了！”眼見得妹妹吃了虧，周林渾身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腳踹向了朝他揮拳的男生的肚子。
那男生悶哼一聲，立馬捂着肚子蹲下了。
另外兩個男生見狀，都朝周林撲了上去，一個緊緊抓住他的雙臂，另一個上去就扇了他兩巴掌。
周林被扇得嘴角滲血，口中喊的卻是：“林周，你快跑，別管我了。”
“你們這幫小子幹什麼呢？成心不讓我做生意是不是？”
這時，一個捏着鍋鏟，繫着圍裙，凶神惡煞的中年男人怒氣沖沖地朝幾人走了過來。李小墨和董方佳則跟在他身後，趁機扶起了摔在地上的林周。
中年男人舉起鍋鏟指着那三個小混混，怒道：“屁大的孩子不好好學習，在這兒惹是生非！哦……你小子，是鑽井處老王頭的兒子吧，我認識你爸，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讓他收拾你！”
領頭男生明顯被中年男人的警告震懾到了，急忙沖另外兩個男生使了使眼色，然後帶着他們一起灰溜溜地跑了。
董方佳見狀趕緊向中年男人甜甜地道謝道：“謝謝老闆大叔幫我們趕走那些壞哥哥，要不是您，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由於家裏經常有各種叔叔伯伯去做客，因此董方佳應付這個年紀的男人是很有一套的。
中年男人聽了，立馬收起怒容，和顏悅色地看着以董方佳為首的三個小姑娘，說道：“不用謝，你們去看看那個小夥子傷得重不重，要不要去醫院。”
“我沒事。”周林擦了擦臉上的血，滿不在乎地說道，目光卻略顯擔憂地看向林周。
董方佳連忙打圓場道：“大叔，沒事了，您去忙吧，他休息一下就好了。”
中年男人點點頭，回到了“小李子”的攤位上繼續忙碌起來。
林周這時輕輕推開李小墨扶住她的手，走到周林面前，伸手想去摸他臉上的傷，卻被周林一偏頭，躲開了。
林周臉上原本關切的表情一掃而空，她瞟了一眼瑟縮在周林身後的女生，又恨鐵不成鋼地對周林說：“反正今天我不會幫你撒謊的，你自己回去跟爸媽解釋吧。”
說罷，她拉着董方佳和李小墨一起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