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照片風波
林周從小就是個想問題比別人多的孩子，她在學校總是不願過多地表現出自己跟董方佳有什麼特別親密的關係，因為那些關於她父親周國強和採油廠人事科科長董光耀沆瀣一氣，幹了不少鼓勵公款消費，甚至偷稅漏稅，行賄受賄的傳言，早已讓她十分困擾，而董方佳本身又是一個爭議頗多的“風雲人物”，所以在學校里，她都盡量避免跟董方佳過多接觸，也難怪李小墨沒有發現她們早就認識。
但李小墨和董方佳互相看不順眼這件事，林周是知道的。她也知道兩人的性格都比較好強，如果自己兩頭解釋，反而沒什麼效果，所以她就想出了在自己生日會上一次性跟她們把所有話都說清楚的主意。畢竟她是壽星，兩個人到時肯定會給她這個面子的。
而事實上，她也猜對了，雖然董方佳和李小墨之間後來仍有些彆扭，但她這個生日會還是有驚無險地順利度過了。
其間，她找機會分別跟董方佳和李小墨進行了深刻的一對一談話，一言以蔽之，就是使勁向一個人稱讚另一個人，讓她們摒除偏見，嘗試去了解彼此，至少不要再互相敵視，如此一來，林周也就不用整天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但林周沒想到的是，董方佳和李小墨後來不但握手言和，還成為了令她都有些嫉妒的親密好友。多年後再回憶起這次生日會，林周的心情也是複雜和矛盾的。如果就讓她們一直這樣敵對下去，那對她們來說，會不會更好？如果知道日後必定會被迫陷入一些不可避免的恩怨情仇當中，既遭遇“背叛”，又無力回天，那她們是否還會選擇現在成為彼此最好的朋友？
沒人知道答案，至少李小墨再也聽不到董方佳的答案。
初一那年的元旦聯歡會，班主任特許文藝委員董方佳配合班長，帶領其他班幹部一起負責組織。在預算明細經過班主任的審核批准后，班幹部團隊就順利拿到了撥款。
不得不說，董方佳雖然學習不行，但組織這種與學習無關的活動卻十分得心應手。她原本只是班長大人的副手，卻總是不由分說地替他做決定，搞得班長很沒面子，但又礙於班主任對董方佳的偏袒，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她計較。
董方佳做人做事都過於強勢，聽不得別人對她有一星半點忤逆，也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每每當事實證明，她下的決定確實是正確的之後，她又會更加居功自傲、盛氣凌人。而他們的班幹部小團隊中，有人無腦支持董方佳，也有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但最終表現出來的都是大家其樂融融，以董方佳為中心，將這台元旦聯歡會給支棱了起來，畢竟沒人真的想去得罪她。
在當時那個年代，尚沒有數碼相機一說，大家普遍用的都是膠捲相機，比較有名的膠捲牌子有柯達和樂凱。董方佳家裏早就買了相機，而這次她也打算把相機貢獻出來，為聯歡會的精彩瞬間留下紀念。實際上，她更希望的是能找到一個可靠又技術高超的人來幫她個人多拍幾張照片，畢竟這次元旦聯歡會是她上初中以來，頭一次全方位參與策劃和組織的活動，而且她還是主持人之一，因此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把自己最美最強的樣子記錄下來。
但，誰才是那個最合適的攝影師呢？
董方佳先在班幹部團隊裏問了一圈，可一聽她的要求，大家立刻紛紛搖頭，因為誰都不想辛辛苦苦拍完之後，再被她罵一頓。也有其他同學自告奮勇想要幫她拍照，可她又不滿意人家的技術，最後還是只能作罷。
眼見得距離聯歡會開始的日子越來越近，董方佳還是沒有找到心儀的人選，心焦之下，她只好找到林周詢問他們二班有沒有什麼合適的人推薦？
林周聽了董方佳的訴求之後，直怪她不早點跟自己商量，其實有一個絕對適合的人選就在他們班上，正是李小墨。原來李小墨除了喜歡看書外，還喜歡攝影，她從來不讓爸媽給她買新衣服或是新文具，自己又攢了很久的零花錢，還次次考第一，這才終於讓爸媽同意給她買了一台最基礎、最便宜的相機來練習。而如果董方佳能把自己家高配置的尼康相機借給李小墨來拍攝，林周相信，她一定會非常樂意接受的。
董方佳聽罷，則撇撇嘴說：“喜歡歸喜歡，她的攝影技術又怎麼樣呢？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林周也不多說，直接把李小墨之前幫她拍的人像照，和一些風景照交給了董方佳。
“喏，這些都是她拍的，上次我過生日，她忘了帶相機去，所以後來又幫我補拍了幾張，怎麼樣，很不錯吧？”
董方佳看着照片上的林周，頓時震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其實她也看不懂什麼曝光量和構圖，只是單純覺得這照片上的女孩太美了，攝影者完全拍出了林周溫婉嫻靜的氣質，也很準確地捕捉到了林周最自然、甜美的笑容——這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最合適人選嗎？
於是，董方佳毫不猶豫地決定聽從林周的建議，向李小墨拋出橄欖枝，但同時又有些隱隱地擔心，怕她不會輕易買自己的賬。
事實證明，林周判斷準確，尼康相機對李小墨的吸引力確實大過了董方佳對李小墨的排斥力，儘管她是一個只喜歡生活在自己世界裏的“世外高人”，從來不參與班幹部的競選也很少積极參加課外活動，但是在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面前，她絕對是可以克服掉其他心理障礙的。
看到李小墨對自己的相機愛不釋手，董方佳心裏其實是有一絲得意的，原來這個奇怪的女孩不喜歡芭比娃娃，也不喜歡漂亮的裙子，卻喜歡相機呀，說到底自己還是擁有了讓她羨慕的東西。
原本董方佳想跟往常一樣，對李小墨嘚瑟一番，可話到嘴邊，她又想起了林周之前對自己的囑咐。為了不惹怒李小墨，她終是把這些話都咽了回去，只說了自己對拍照的高標準和嚴要求。
李小墨聽董方佳絮叨了半天後，最後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倒把董方佳搞得一愣。
“我說的這些……你都能做到嗎？”
“試試吧。”李小墨並沒有把話說死，但卻莫名讓董方佳覺得很心安，感覺她比之前那些吹噓自己攝影有多厲害的人都靠譜多了。
到了元旦聯歡會當天，作為主持人之一的董方佳美麗得像個精靈，完全把跟她搭檔的男生給比了下去。一束高高的馬尾，如黑色的瀑布般傾瀉在身後，粉白嬌嫩的面龐配上烏黑撲閃的大眼睛，高挺秀氣的鼻子下面是紅寶石般閃亮的櫻桃小嘴，簡直讓人看一眼就無法挪開視線。董方佳從小就喜歡打扮自己，也比其他女孩更早地認識到什麼才是最適合自己的造型和妝扮，也許這跟她母親方素華的愛美與時尚不無關係。
董方佳落落大方地站在講台上，流利而富有感情地道出了專門請李小墨幫她潤色過的開場白，並因此贏得了同學們羨慕與嫉妒參半的掌聲，以及眾老師們讚許的目光。
李小墨則將尼康掛在脖子上，兢兢業業地不停找角度來拍照。董方佳一邊主持，一邊還不忘專門朝李小墨所在的方向投去幾個微笑，而李小墨也準確無誤地抓拍到了這些瞬間。
這是李小墨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董方佳，直看得她在心裏不停感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存在？自己悉心潤色過的開場白也似乎是為這個女孩量身打造，一字一句都和她甜美的嗓音，以及得體的動作融為一體。李小墨深知自己雖然能寫，但肯定無法像董方佳一樣把這篇稿子如此完美地演繹出來。
那一刻，舉着相機發獃的李小墨腦海里突然劃過一個念頭——也許她就註定是要給這個光彩奪目的女孩當幕後英雄的。只不過她始料未及的是，多年之後，這個舞台上神采飛揚的女孩竟也會跪在她的面前，泣不成聲。
整個元旦聯歡會在董方佳的運籌帷幄之下，最終得以圓滿結束，班主任也對她以及整個班幹部團隊的工作能力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董方佳，散會後仍不忘詢問李小墨是否有按照她的要求，把每個節目的每個細節都拍下來？尤其是她作為主持人講話時，那些刻意朝李小墨展開的甜美笑容和看似不經意的短暫定格，可都是不能白白浪費的。
李小墨也不多說，只是把相機連同膠捲一起交給董方佳，道：“你去洗出來看看吧。”
而當董方佳看到洗出來的所有照片之後，疑慮頓時煙消雲散了。李小墨真的很會捕捉同學們的表情和動作，而且成像的清晰度也高，很少出現由於手晃而造成的模糊圖象。特別值得稱讚的是李小墨給董方佳拍的那幾張特寫，完全超出了董方佳自己的預期，那表情之生動，笑容之自然，還有美貌之驚艷，都讓董方佳無可挑剔。
整理好所有的照片之後，董方佳突發奇想，打算挑選出一些拍得最好的照片貼在教室後面的宣傳欄上，做一期板報，當做這次元旦聯歡會的留念。她興沖沖地把這個提議告訴了班幹部團隊的其他人，竟沒有人提出異議，這更增加了她的信心。而實際上是因為大家都明白，就算他們反對，也無法阻止董方佳去做這件她已經決定的事，所以又何必白費功夫呢。
這天放學后，輪到李小墨和另一個同學打掃衛生，但那同學有急事要早走，李小墨只好一個人打掃整間教室。原本，她想戴着耳機好好享受這獨處的時光，誰知董方佳卻拎着一個袋子，風風火火地闖進了教室。
“咦，你在啊？剛好，幫我一起貼照片吧！那些當班幹部的一聽說要留下幹活兒，就全溜了，簡直可惡。”董方佳邊說邊從袋子拿出一沓照片，完全沒把李小墨當外人。其實自從李小墨幫她拍出那些超滿意的照片之後，她就徹底放下了自己之前對她的不滿。
李小墨扯下一隻耳機，聽清了董方佳的訴求之後，只淡淡回了一句：“沒空。”便又戴上了耳機，繼續低頭掃地。
面對李小墨的冷淡，董方佳意外地沒有生氣，因為她已經把李小墨當成自己的御用攝影師了，作為模特的她，又怎麼捨得攝影師的氣呢？
於是董方佳聳聳肩，開始自己動手貼照片。
等李小墨掃完整間教室，董方佳也差不多貼完了照片，她盯着照片看了一會，覺得不甚滿意，又用粉筆在照片之間寫寫畫畫，想讓整個宣傳欄看起來更豐富和美觀。
原本李小墨倒完垃圾就可以回家了，但她又鬼使神差地坐到座位上開始寫作業，直到董方佳完成了整個板報，她才開始收拾書包。
“你弄完了嗎？我要鎖門了。”李小墨說道。
董方佳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答非所問地說道：“你看這板報怎麼樣？我反正很滿意。”
李小墨回頭瞟了一眼，能看出董方佳確實是在這板報上下了功夫的，至少比她學習時下的功夫多多了。
李小墨簡單“嗯”了一聲，又繼續收拾書包。
可董方佳似乎默契地接收到了這“嗯”字背後的肯定，頓時興奮得手舞足蹈。
“是吧是吧，你也覺得好！明天大家來上學的時候，一定會眼前一亮的！”
然而，第二天同學們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董方佳的預料。
董方佳為了第一時間接受大家的讚美，破天荒地一大早就到了教室，開始激動地等待每一位同學的反應。
起初，同學們對這板報還是頗感興趣的，紛紛放下書包，涌到教室後面欣賞聯歡會上的精彩瞬間，並試圖找到自己熟悉的臉。可漸漸地，大家的關注點就開始偏移。有人說這照片把自己拍丑了，有人質問是誰未經允許就把他的照片公之於眾，還有人說貼這照片的人居心叵測，明顯是為了讓大家給董方佳做陪襯的，因為被貼在板報正中央的董方佳的主持照實在太過搶眼了……
董方佳越聽越不對勁，正想爭辯幾句，就見一個女生撥開人群，徑直走到宣傳欄前，二話不說踮起腳尖撕下了一張照片。喧雜的議論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她。
“你幹嘛？誰讓你撕的？”董方佳再也控制不住滿腔的怒火，大步衝到那女生面前，伸手想去搶被她撕下的照片。
女生卻側身躲開董方佳的手，舉起照片，懟到她面前，說道：“看清楚，這是我的照片，我為什麼不能撕？”
“我已經單獨多洗了兩套照片，到時候會發給你們的，但貼在這裏的，都是屬於班委會的。”
“可照片上的人是我，你貼出來經過我同意了嗎？你自己照的好看就貼你自己的好了，還非要讓別人來襯托你嗎？”女生一邊恨恨地說，一邊將照片撕碎，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簍里。
“你……你憑什麼撕了啊！這都是我選了好久才選出來的照片，我覺得每張都很好看啊。而且做這個板報，是我們班委會統一的決定，目的是想讓大家回顧一下聯歡會的精彩瞬間，怎麼能說是讓你們襯托我呢？”董方佳向混在人群中的幾個班幹部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挪開了視線，根本沒人打算幫她說話。
董方佳看到幾人反應，心頓時涼了半截，咬了咬嘴唇，又道：“那我把我的照片挪到角落去，這樣總可以——”
然而她話未說完，就又有一個女生伸手撕下了另一張照片，說道：“我其實也不喜歡別人貼我照片的。照得又不好看，還貼出來丟人。”
女生話音剛落，其他人彷彿都驚醒了過來，開始蠢蠢欲動地想對板報上剩下的照片出手，不停向前涌動的人群直接把董方佳逼到了牆邊。
“別撕啊，你們幹嘛，別撕啊……”
如果說董方佳剛才還是怒火中燒，那麼現在的她只剩下委屈滿腹。只見她一邊噙着淚水，一邊揮舞着雙臂阻止男生女生們的撕照片行動，但無奈仍是力不從心寡不敵眾。
突然間，涌動的人群里擠進了一個高瘦的身影，和董方佳並肩站在了一起，正是李小墨。
“都別吵了！不就是幾張照片，至於嗎？董方佳沒有提前詢問你們的意見，是她不對，但你們不尊重人家的勞動，上來就撕照片，也好不到哪裏去。”
李小墨的一番話，讓躁動的氣氛漸漸平靜下來，同學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還該不該繼續撕。
緊接着李小墨給了董方佳一個眼神，董方佳立馬心領神會，兩人於是一起發泄般地把宣傳欄里的照片全都撕了下來。
不一會，兩人的手中便都集起一沓照片。看着面前光禿禿的宣傳欄，董方佳忽然感覺有些茫然，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李小墨則眉頭稍稍一皺，拿着照片，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董方佳見狀，也只得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