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冤家路窄
1994年,入秋,江漢油城,城中中學。
這所中學雖然不比城東中學是省重點,但在油城裏也算排得上號,教學質量不錯的中學。每年都會有很多孩子從不同的小學升到這所中學來念初中,然後經過四年的學習,直升本校高中部。當然,也有一些成績拔尖的學生,如果中考成績優秀,就有機會到城東去念省重點。
李小墨就是在這一年跟董方佳成為了城中中學初一一班的同班同學,而她第一次跟董方佳面對面地說上話,則是在某個放學的午後。
那一天是白露,落日餘暉透過層疊樹葉,在她們班的教室門口投下斑駁的光影,董方佳跟往常一樣打扮得像個小公主,扎着高高的馬尾,穿着漂亮的粉色公主裙,配一雙帶蝴蝶結的白色圓頭小皮鞋,背着印有時下最流行的美少女戰士圖案的書包,一手叉腰,一手得意洋洋地舉着面帶永恆微笑的金髮芭比娃娃,朝一群對她頂禮膜拜的女孩們仰起了高傲的下巴。
不遠處,一群或是假裝等人,或是推着單車經過的男生,也都有意無意地朝董方佳所在的方向看去。在夕陽金黃色的餘暉之下,她顯得是如此美麗可愛,膚若凝脂,眉似墨畫,唇如朱點,此刻的她就像她手中舉起的那個芭比娃娃一樣耀眼。當時在這所中學裏,有很大一部分女孩都視董方佳為自己嫉妒和模仿的目標,同時,也有很大一部分男孩都把董方佳當成自己欣賞和暗戀的對象。
“董方佳,借我玩下嘛,你芭比娃娃的衣服真好看啊。”
“佳佳,我拿兩個芭比娃娃跟你換,你的借我玩一天,就一天,怎麼樣?”
“好厲害哦,你這個芭比娃娃的關節,還可以彎曲呢!”
……
在眾多女孩的追捧之下,有一個人卻顯得分外另類和突兀。她身材高挑,面容清瘦,留着比男孩稍微長一點的短髮,目不斜視地背着書包從眾人面前走過,手上還不停甩着用絲帶掛在脖子上的家門鑰匙,完全對女孩們的熱烈毫無興趣。
這個人就是十一歲的李小墨。
如果說有什麼事情讓董方佳最受不了,那就是別人對她的無視。而此時的李小墨正是犯了她的大忌。
“李小墨!”董方佳一聲大叫,奮力推開人群,徑直走到李小墨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李小墨狐疑地停下腳步,眉頭微皺地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董方佳,繼續默不作聲。
“李小墨,你要不要看看我爸給我新買的芭比娃娃?是最新款的哦,你看這裙子,這頭髮,油城根本買不到,還有這……”董方佳也不管對方是否聽了進去,只是自顧自地推銷起手中引以為傲的娃娃。
“哦,沒什麼興趣。”李小墨漠然地一側身,繞開了正口若懸河的董方佳,繼續玩着自己胸前的鑰匙,腳步不停地朝校門口走去。
董方佳說到一半被噎住,此時的她已經不能單單用“氣憤”來形容,要不是現在正值放學時間,周圍人來人往,還得顧及一下自己的形象,她恐怕早就暴跳如雷,追上去抓着李小墨吵一架了。她無法相信自己居然被人連續無視了兩次,尤其第二次還是主動自取其辱的。這次事件讓董方佳牢牢記住了這個剪着男孩頭,總是獨來獨往的孤僻女孩——李小墨。
一個是眾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個是活在自己世界裏的灰姑娘,按理說兩人根本不會有什麼交集,可誰知命運之神卻一次次地安排她們相遇,到最後兩人的生活竟互相滲透和糾纏,直至再也無法分開。
董方佳和李小墨的第二次交談,是在一次語文測驗之後。
那時,語文只考了70多分的董方佳生怕回去挨罵,只好想出一個方法——將自己所有做錯的題目都提前寫上正確答案,再帶回去給作為城東中學優秀教師的母親方素華簽字。
在問了一圈人,拼拼湊湊地改正了大部分錯題之後,還剩下一道最難的題,全班只有李小墨一個人做對了。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對母親的恐懼還是戰勝了對李小墨的厭惡,董方佳不得不放下自尊,不情不願地走到李小墨的桌前,小聲而快速地說道:“李小墨,借我看看你這道題是怎麼寫的。”
由於董方佳站在過道里,和靠牆坐的李小墨中間隔着另一個女孩,加之董方佳剛才說話的聲音過小過快,讓人根本聽不清她在叫誰,因此在李小墨回應前,她同桌的女孩就率先熱情地說道:“佳佳,你說哪道題?我看看我做對沒。”
董方佳這時卻顯得有些不耐煩,用不屑的口吻說道:“你就不用看了,我問了幾個成績好的都做錯了,你能做對?”這幾句話頓時讓那個熱心的女孩羞紅了臉,只能尷尬地笑笑,停下了翻卷子的動作。
“董方佳,你以為你是誰啊,憑什麼這麼說話?你不也做錯了嗎,還好意思說別人?”目睹了一切的李小墨,非但不打算給董方佳看自己的答案,還以牙還牙地將她剛才盛氣凌人的話全部懟了回去,直懟得她杏眼圓睜,朱唇半張,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末了,這兩個天生的冤家自是不歡而散。李小墨的同桌有些擔心她把話說得太重了,而李小墨卻不以為然地說道:“我最看不慣她這種高高在上,以為自己多了不起的人,說重就說重,怕什麼?我又沒說錯!”說罷,她毫無愧意地轉了轉筆,繼續偷看壓在卷子下面的小說。
但實際上,董方佳並不像李小墨想的那樣專橫跋扈,李小墨也並不像董方佳想的那樣目中無人。兩個註定要成為好朋友的人,有時缺的只是一個幫她們敞開心扉的中間人。
在李小墨初中畢業之前,城中中學門口的大路一直是漆黑的柏油馬路。一到夏天最熱的時候,馬路上一些地方就會被曬出咕嘟冒泡的瀝青,如果你一不小心踩了上去,那感覺就像是踩上了黑色的拉絲泡泡糖,不但鞋底擦不幹凈,還得被迫去聞瀝青被太陽烤化后的濃烈焦糊味,別提多讓人鬱悶了。
如果說有什麼事能讓油城的女孩子們比踩到融化的瀝青更害怕,那就一定是在上學和放學途中被馬路兩旁的“弔死鬼”襲擊了。所謂“弔死鬼”,並非真鬼,而是一種同樣在夏天才會出現的蟲子。
在當年防蟲患意識尚未得到重視的時候,每年夏季,柏油馬路兩邊的水杉樹上便會掛滿了玲琅滿目的肉蟲,被油城人民戲稱為“弔死鬼”。這些蟲子一到特定的時節,便會不約而同地吐絲,黏在枝葉和枝幹上,然後再扭動着身體,將自己懸挂在樹下高低不同的位置上,一邊任憑口中銀絲隨風飄動,一邊不忘舒活一下自己柔軟的筋骨,看起來簡直比真正的“弔死鬼”還可怕數倍。
而等絲陸陸續續斷了之後,蟲子們便會掉在地面上,或是躬身前進,或是三兩糾纏成團,以各種姿勢不停地騰挪蠕動。不消片刻,便會密密麻麻地在地上鋪成一片由蟲子組成的地毯,那場景簡直可謂每個油城人民的噩夢。
學生們每日上學放學,一路上勢必要穿越這些“弔死鬼”佈下的迷陣。原本的行人路現在全部由“弔死鬼”佔領,而柏油馬路中間又是機動車行駛的車道,所以孩子們只能“夾縫求生”,一邊躲開“弔死鬼”的輻射區,一邊還要注意別被馬路上的車子撞到。
對於那些以自行車為交通工具的學生來說,任憑你騎車技術再高超,速度再快,也難以避開被“弔死鬼”砸中的命運,而且往往是到了學校才會發現,自己的頭髮上,衣服上,已不知何時潛伏進了幾條肉乎乎的蟲子。那時,男生們最熱衷的就是捉“弔死鬼”去嚇唬膽小的女生,而李小墨這個異類,不但不害怕蟲子,還偶爾會捏着蟲子去嚇唬別人。
當時被她嚇得最多的人,則要數她的小學同桌林周了。別看李小墨平時獨來獨往、冷若冰霜,其實在惡作劇方面還是很有天賦的。以前上小學時,李小墨和林周放學了都會手拉手一起回家。李小墨便時不時在自己掌心藏一條蟲子,或者把蟲子悄悄放在林周連帽衫的帽子裏,直到把她嚇得魂不附體,尖叫連連。然後李小墨再幸災樂禍地大笑一陣,笑夠了就主動俯身下來讓林周打幾下出氣。畢竟她一直是班裏數一數二高的女生,而林周卻身材嬌小,兩人站在一起,能差大半個頭。
與李小墨“生人勿近”的氣質不同,林周一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很親切,甚至會產生保護欲,雖然不算很漂亮,可脾氣好,又愛笑,男生女生都喜歡跟她做朋友。李小墨本來一開始並沒打算跟林周深交,但無意中發現自己家跟她家住前後棟,兩人回家時都走同一條路,而且林周也跟她一樣也喜歡看書,於是在林周的主動示好之下,李小墨就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好朋友。
整個小學五年,李小墨和林周每天都一起上學和放學,放假時也經常互相串門或者結伴出去玩耍。用李小墨的話說,林周就是她最信任的人,就算林周說地球是方的,她也絕對會毫不猶豫地支持。
林周還有個大她三歲的親哥哥,叫周林,兄妹倆的名字是用父母的姓組成的,哥哥跟父親姓,而她則跟母親姓。父親周國強本也是到油城會戰的石油工人,后因妻子林鳳娥意外懷上二胎,他又捨不得打掉,只能頂住壓力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這才得以讓林周平安出生,但同時,他也丟掉了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鐵飯碗”。
好在周國強頭腦靈活,也沒有怨天尤人,在想辦法找銀行貸款后,便跟林鳳娥一起在油城的城中開了一家名為“悅來飯店”的川菜館,將他們四川老家最正宗的口味悉數搬來了油城。油城人民向來愛吃,加上70年代一起來會戰的那批四川老鄉們也十分捧場,所以這悅來飯店的生意一直不錯,後來還在城東和城西都開了分店,而開川菜館的收益也早就足夠讓周國強夫妻倆拉扯大周林和林周了。
周國強精明能幹、人緣很廣,就連不少管理局和廠處的領導都喜歡來他這裏吃飯,因此悅來飯店也被人們戲稱為油城領導們的“御用廚房”,據說裏面還有些私密性很好的高檔包間,只為特定的客人開放。
在林周上初一時,周國強買下了油城當時面積最大的商品房,也就是那種類似別墅,帶着小花園的二層小洋樓。因此林周不得不跟隨家人一起從城中搬到了城東,雖然以後無法再跟李小墨一起上學和放學,但為了能離她近一點,林周還是堅持留在城中上初中,哪怕每天早晚都要跟一幫大人一起擠中巴,她也覺得無所謂。
但無奈的是初中分班時,林周和李小墨並沒有被分在同一個班裏,李小墨在一班,而林周在二班,兩個好朋友只能偶爾趁着課間休息的時間站在教室門口的走廊上說說話,或者一起手拉手去上個廁所。漸漸地,李小墨大部分時間又變回了形單影隻的狀態,在她們班裏,她再也找不到像林周一樣跟自己契合的人。
當“弔死鬼”們銷聲匿跡的時候,說明已經進入深秋,而林周的生日也快到了,李小墨照例會提前為她準備好生日禮物。這一年,林周的十一歲生日會將在城東的新家舉行。但她並沒有打算邀請太多人來參加,雖然她人緣好,可她也跟李小墨一樣並不太愛熱鬧,不然她們倆也不會成為這麼好的朋友了。
而李小墨對於這次生日會還是有些期待的,一方面是緣於她對林周家那座傳說中的大房子充滿好奇,另一方面則是林周說,到時候會給她一個驚喜。
當李小墨拎着禮物興緻勃勃地趕到林周家時,這棟小洋樓的外觀確實讓一直和父母住在60多平的工人福利房裏的她嘆為觀止,她圍着外牆轉了一圈,這才找到前院的小門。推門進去,能看到院子的兩側都砌着花壇,但裏面卻沒有種花養草,而是種着各種蔬菜,再配上院內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床單,一下就把這座小洋樓拉到了跟李小墨家的福利房同一個層次的氣質上,讓她倍感親切的同時,也有些忍俊不禁。
一陣微風掀起床單,李小墨這才發現院子的一隅,正蹲着一個長發及腰,扎着蝴蝶結的女孩,自言自語地衝著地上在說些什麼。
她好奇地走到女孩身後,探頭一看,發現女孩正雙手捧着一隻毛茸茸的小雞,輕柔地愛撫着,口中喃喃:“小可愛,小寶貝,小乖乖……”
而在女孩面前,還有一窩像毛線球一樣的小雞,正擠在一起,嘰嘰嘰地叫喚個不停。李小墨的心也瞬間被這群萌萌的小雞融化了,她蹲在女孩身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窩裏的小雞。
“你也覺得很可愛吧,林周說會送我兩隻的,你也可以讓她……怎麼是你?”
在女孩說話的同時,已經和李小墨正正地打了個照面,兩人頓時都震驚不已。
李小墨更是直接站起身後退一步,彷彿見了鬼一樣。
“董方佳?你也認識林周?”李小墨難以置信地問道。
董方佳放下小雞,也站起身,噘嘴說道:“我們早就認識了,倒是你們倆是怎麼認識的?”
“還是……還是我來解釋吧。”
兩人回頭看去,見林周正略顯窘迫地站在她們身後。
原來,林周的父親周國強和董方佳的父親董光耀是四川老鄉,當年兩人坐着同一輛綠皮火車從四川到江漢油城來會戰,彼此意氣相投,後來又經常一起喝酒聊天,因此越走越近。就連給孩子取名字,他們也採取了同樣的父姓加母姓的方式,足可見兩家關係之親密。
後來周國強丟了工作,去創業開餐館,董光耀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尤其是開業之初沒什麼生意的時候,董光耀經常帶着領導和同事們去悅來飯店吃飯,才一步步幫店裏積累了人氣和口碑。可以說,悅來飯店能在油城闖出一片天地,跟董光耀這些年的幫助是分不開的。
林周跟李小墨和董方佳分別解釋了自己跟她們的淵源之後,兩人心裏還是有些疙瘩。
董方佳氣呼呼地說:“那你怎麼早不跟我說你跟她關係好啊?要是知道她今天來,我就不來了。”
李小墨冷哼一聲,道:“這正是我想說的話。”
林周着急地說:“哎呀,我就是怕你倆這個樣子,才不敢說啊。其實我一直在找機會讓你們能解開誤會,我知道你們倆都不是你們互相以為的那種人……總之……總之,今天是我生日,我最大,你們都不許走哦!”林周邊說,邊用兩隻手分別牢牢抓住了董方佳和李小墨。
李小墨見林周急得快哭了,立刻心軟,點點頭說:“知道了,我不走,陪你過生日。”
董方佳見狀,也不甘落後地說道:“那我也不走了。”
林周聞言嫣然一笑,將董方佳和李小墨的手疊在一起拍了拍,說道:“這才對嘛!”
而董方佳和李小墨對視一眼,都馬上不自然地挪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