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時光膠囊
有的時候,人的成功往往努力和運氣缺一不可,比如李小墨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高考那幾天會染上急性腸胃炎,而且在考完數學后,竟然匪夷所思地把答題卡夾在草稿紙里一起帶出了考場,害得那個考點的所有考生都因為她沒交答題卡而不能出考點的大門。
李小墨永遠記得那個炎熱的午後,考點的大喇叭里一直循環喊着她的名字,所有考生都或是同情憐憫,或是幸災樂禍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回自己的考場。她頭暈目眩、渾渾噩噩地把隨身攜帶的文件袋交給一名監考老師,然後眼睜睜看着那老師從袋中翻出了數學答題卡。
經過一番激烈討論,在城東中學高考領隊雷老師的據理力爭之下,李小墨終是保住了自己的數學成績。但這個突發事件對她的心理還是造成了極大影響,加之急性腸胃炎又讓她的身體有些虛脫,因此這次高考她發揮得並不理想,成績雖然過了二本線二十幾分,但是與一本線還是有十幾分的差距。
崔永艷表示若李小墨想復讀,她會全力支持。但李小墨想了幾天,最後還是放棄了。她這個成績上一本是無望了,但是如果去油城學院則可以隨意挑選專業,而且她覺得陳諾提的建議也對,大不了到時候通過考研考到更好的大學去,那樣也不用浪費一年去復讀,變成董方佳和林周的學妹。說到底,李小墨還是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在陌生的環境裏復讀,其實她遠比自己想像得更加害怕孤獨,而且她也不確定就算復讀了,會不會在高考時又碰上這樣或那樣的狀況,這次高考的慘痛經歷實在讓她印象深刻。
所以,李小墨決定去上油城學院,並選擇了當時就業呼聲很高的,所謂“21世紀新興行業”之一的電子信息工程專業就讀。由於她的高考成績在全系是第二名,因此一開學她就拿到了系裏的獎學金。
林周發揮穩定,一舉考進了武漢大學的生物工程專業,達成了自己的夢想。而董方佳發揮得也很穩定,過了專科線,卻沒到二本線,最後在父母的安排下,進了油城學院的經濟管理學院,正式跟李小墨成為了校友。
大學塵埃落定,高三的暑假註定是被解脫和別離的情緒所塞滿的。雷老師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對畢業班的孩子們發表最後一次班主任講話,然而每一年講話時她都同樣情緒飽滿、熱烈激動,永遠充滿了帶第一屆畢業班時的熱情和不舍。
離開學校前,李小墨專門讓董方佳幫自己拍了和雷老師的合影,雷老師十分配合地擺了許多pose,活潑得彷彿變了一個人。原來除卻了這層師生關係,她也可以如此平易近人。
經過了把答題卡帶出高考考場的事件之後,李小墨對雷老師的評價在原有基礎上,又有了進一步更新——她依舊喜歡戴着有色眼鏡看人和給學生定性,但這並不妨礙她是一位好老師。因為她卻從不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學生,還特別護犢子,畢竟她的學生只有她能批評,其他人都不行。
正式畢業之後,“水杉三姐妹”都格外珍惜這個大學之前的暑假。因為林周將要去武漢上大學了,雖然武漢和油城學院所在的荊州車程不過三個多小時,但若想經常見面的話,是絕對不可能了。
李小墨提議,她們三個人一起做一個“時光膠囊”,把想對二十年後的彼此說的話都寫下來,裝進“膠囊”,埋在她們的秘密基地里。等二十年後,她們再一起去把“膠囊”挖出來,看看二十年前的她們都對彼此說了什麼話,找回一下初心。
林周和董方佳都很興奮地一拍即合,然後李小墨去準備了紙筆,董方佳則從家裏拿了一個她爸從上海帶回來的裝進口餅乾的鐵盒,給大家當做裝信的“膠囊盒”。
三人來到秘密基地的亂石堆旁,各自找了塊石頭當桌子開始互相寫信,李小墨寫給林周的話是:“謝謝你沒有被我抓的‘弔死鬼’嚇跑,還成為了我的知己。你是那麼善良和優秀,相信二十年後的你肯定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希望那時我們還能像現在一樣默契,也希望那時的我沒有落後你太遠。”
李小墨剛寫完最後一個字,就聽董方佳咋咋呼呼地說:“寫完了,我都寫完啦!”
“這麼快?你也太敷衍了吧?”李小墨說著想伸手去搶董方佳手裏的兩張信紙。
董方佳卻一下躲開了,笑道:“又不是寫高考作文,難道還規定字數么?反正我寫完了,而且寫的都是我最想對你們說的話,嘿嘿。”
“那你把信紙折一折,先放進餅乾盒裏吧。”林周知道董方佳也憋不出太多的話,這麼快寫完實屬正常。
董方佳答應一聲,開始仔細地把信紙折成一顆“心”的形狀,這種摺紙法在那時十分流行,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會折,甚至還有人可以折出“雙心”的樣子。只不過這“水杉三姐妹”都不屬於心靈手巧的類型,另外兩人摺紙的水平跟董方佳也就半斤八兩,李小墨更是懶得折騰,直接把信紙對摺了三次就塞進信封,扔進了餅乾盒裏。
在董方佳折騰摺紙的時候,李小墨也寫好了她打算對二十年後的董方佳說的話:“佳佳,雖然你比林周晚了五年才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但我真的很開心你能來。也許有一天你會像你擔心的那樣,失去了現在所有的光環,但不要害怕,還有我在,你永遠都是我最喜歡的那個董方佳。”
寫完最後一個字,打上了句號,李小墨的鼻子突然有些酸。她抬頭看到董方佳正利用身高優勢搶了林周的信紙,故意不還給她,還作勢要偷看,悲傷的情緒瞬間被擊散,趕緊起身走過去幫忙。
李小墨是三姐妹里最高的,她都不用踮腳就輕鬆拿到了董方佳手裏的信紙,然後還給了林周。
董方佳撇撇嘴,瞄見李小墨手裏也有一張寫好了字還沒來得及折的信紙,便壞笑着又打算去搶。
李小墨卻眼疾手快地一把將手掌懟在董方佳的腦門上,令她不能再前進半分。
“你這麼緊張,是不是這張紙是寫給我的呀?”董方佳笑嘻嘻地說道,“快給我看看寫的什麼!”
“還能寫什麼,都是嫌棄你的話唄。”李小墨不動聲色地把信紙快速折好塞進信封里,又在封面上寫了“給佳——墨”,然後投進了餅乾盒裏。
“哼,我就知道!”董方佳故作生氣狀,又道:“我給你們寫的可都是好話,不信你們可以現在就拆開看。”她邊說邊去拿自己好不容易折起來的“心”。
“好話壞話我們都沒興趣看,誰知道二十年後你還會不會這麼想呢,要不然我們現在直接面對面說就好了,何必還要做個‘時光膠囊’埋起來?”
聽了李小墨的話,董方佳只好停下動作,委屈巴巴地嘟囔道:“反正我肯定不會變的,就算二十年後,我也是這話。”
“對了,咱們還要定個規矩,既然今天是我們一起埋的,那二十年後也要一起來挖,誰都不可以單獨來,怎麼樣?”李小墨提議道。
董方佳趕緊舉手說:“我同意!”
林周這時終於寫完了兩封信,又把兩張信紙都折成了“小舟”的樣子,塞進信封里。然後,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對兩人說道:“我也沒意見。你們過來看看,我帶了什麼。”
李小墨和董方佳湊過去一瞧,都面露驚喜。
只見那照片上是三個小女孩的合影,她們穿着純白的紗裙,頭上都別著蝴蝶結髮卡,擺着相同的單手托腮的造型,連笑容都一樣燦爛。
“這是我們初二暑假在你家悅美影樓拍的藝術照啊!”董方佳說道。
“對,我多洗了一張拿過來,可以一起放在‘膠囊盒’里。”
“不過這是我們小時候拍的,是不是現在再去拍一套這個年齡的比較好啊?”董方佳建議道。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們影樓的生意最近比較好,如果我們要去拍照的話,起碼要等到兩周之後了。我拿這張老照片過來,也是昨天突發奇想,所以沒考慮那麼多。”林周向兩人解釋道。
李小墨接過照片,仔細端詳了一下,說:“我覺得這張照片挺好的,是我們‘水杉三姐妹’第一次這麼正式地拍大合影,很有紀念意義。要不就放這張吧,要是再專門去拍新的,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拿到照片呢。”
另外兩人聽李小墨這麼說,也都不再有異議。
李小墨把照片翻過來,用娟秀的字體在背面寫上了一行字:“水杉三姐妹,1996年”。然後把照片和所有信封一起放進餅乾盒裏,鄭重地蓋上了蓋子。
由於亂石堆區域被政府重新改造的幾率比較大,而水杉樹作為活化石是肯定不會被砍伐掉的,所以三個人在亂石堆旁邊的水杉林中選了一棵最粗壯的水杉樹,把“時光膠囊”埋在了樹下。
三個女孩抬頭看着這棵筆直筆直的水杉樹,樹梢上那像綠色羽毛一樣的樹葉輕輕隨風起舞。自從油城開始每年都給水杉樹打藥水之後,“弔死鬼”就再也無法肆虐了,而油城人民也終於可以好好地欣賞這從中生代白堊紀起就存在於地球上的孑遺植物。
女孩們都相信這棵比她們的年齡還大的水杉樹,一定可以替她們好好守護這個“時光膠囊”。二十年後,水杉會依然挺拔,而她們的友誼也被期待着將同樣持久和盛大。
雖然大家一致同意把初中的合影放在“時光膠囊”里,但董方佳還是強烈要求三人在上大學前再去拍一次藝術照合影。
李小墨和林周都拗不過董方佳,只好答應。而林周的哥哥周林現在已經是悅美影樓里頗有威信的大當家了,一聽說三個妹妹要去拍合影,他二話不說就幫她們安排插了隊。
經過這幾年的歷練,周林無論是在攝影技術,還是在經營管理上都有很大程度的提升。念他還是比較肯在開影樓這件事上下功夫,周國強夫婦索性徹底死了想讓他繼續讀書的心思,決定隨他去折騰吧,畢竟兒女自有兒女福,父母也不可能一輩子都把他們拴在褲腰帶上。
自從周林成為了油城裏風光無限、前途無量的個體戶大老闆后,不少叔叔阿姨開始張羅着給他說媒。他的相親對象也從油城門當戶對的個體戶,和想嫁到油城裏來求穩定的地方老百姓,慢慢變成了油城裏的正式職工。
在經歷了九八年的減員增效“下崗潮”,和全國國營企業的體制改革之後,油城正式歸屬於中國石化集團管轄,大批下崗職工就像李崇山和周國強那樣被迫去從事個體經營,促使個體經濟在這段時間裏得到了飛速發展。然而同時,油城的石油產量又在逐年下降,遠不如九十年代初那般高產,作為一個資源型企業,如果每次都達不到中石化下達的產量目標的話,那職工們除了幾十年不變的基本工資外,就很難再拿到大頭的績效獎金。即便逢年過節各單位也會象徵性發一點獎金補助,但那畢竟也是杯水車薪,職工們的日子遠不如從前好過。久而久之,個體戶的優勢相較之下,就慢慢顯現了出來。
眾所周知,從千禧年開始,整個中國的發展都突飛猛進,個體經營者乘着國家對第三產業利好政策的東風,賺得盆滿缽滿,人民的生活成本也隨着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而水漲船高。慢慢地,油城“穩定”卻微薄的工資,比起那些利潤年年翻倍的個體經營者而言,優勢已經不再明顯。因此,在年輕一輩的“油二代”眼中,曾經讓父輩們引以為傲的“鐵飯碗”不再那麼有吸引力,而“成為”或者“嫁給”周林這種年輕有為、能賺大錢的影樓老闆,則成了他們實際追求的目標。
周林讓“水杉三姐妹”提前去影樓挑選拍攝主題的那一天,就剛好碰到了某媒人帶着相親對象上門找周林“算賬”的囧事。
周林本來正在殷勤地向三個女孩,尤其是董方佳,詳細介紹着他們影樓新推出的幾個拍攝主題,這時,一位年近五十的阿姨不顧前台小妹的阻攔,氣勢洶洶地拉着一位二十齣頭,正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就沖了進來。
那阿姨見周林和三個女孩十分親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沖他怒吼道:“周林!你跟我們小霞分手,就是為了在這兒沾花惹草嗎?”
三個女孩被說愣了,但周林很快反應過來,不悅地反駁道:“王阿姨,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正在招待顧客,怎麼就成了‘沾花惹草’了?”
“哼,誰不知道你從來不親自招待顧客的,都是你手下那些助理去做,你今天搞得這麼殷勤,還敢說不是另有所圖?”
“我對我自己妹妹殷勤一點怎麼了?還不許我給自家人開開後門了?”周林是真的被說怒了,調門都不自覺升高了幾度。
“妹妹?”王阿姨被噎了一下,但還是梗着脖子說道:“你少騙人,你不就一個妹妹嗎?”
林周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說道:“阿姨,我是他親妹妹,這兩個是他乾妹妹,有什麼問題嗎?”
最愛湊熱鬧的董方佳也跳起來拔刀相助,親昵地挽住周林的胳膊,朝王阿姨和還在掩嘴哭泣的年輕女孩努努嘴,說道:“哥,你認識她們嗎?這位哭兮兮的小姐姐難不成是你的前女友?你該不會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吧?”
周林被董方佳這麼一挽,心裏頓時有無數頭小鹿在亂撞,他強自鎮定地叫屈道:“什麼前女友啊?我跟她就見過兩面,第一次是王阿姨拉我去跟她相親,第二次是我礙於王阿姨的面子,請她吃了頓飯,然後我們的事在吃飯的時候就說清楚了啊……”
周林說著又看向楚楚可憐的小霞,不解地說道:“小霞,那次請你吃飯的時候,我是不是跟你說了我們不合適?這怎麼也算不上‘分手’吧,我們根本就連手都沒牽過啊!小霞,你倒是說句話啊。”
小霞此時終於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說道:“我以為你主動請我吃飯,就是答應了跟我交往呢……我到底哪裏不好,你告訴我,我改還不行嗎?”
“你很好,非常好,也沒什麼需要改的,只是我們倆不合適,你明白嗎?”
“虧你還是個年輕人,思想怎麼這麼保守?”王阿姨此時在一旁幫腔道:“哪有一開始就合適的兩個人,還不都是慢慢磨合的?既然你覺得小霞很好,那你們磨合起來也會很快的,要不再試試吧,別這麼輕易放棄啊。”
周林聽到這裏簡直快哭了,他感覺自己跟裝傻的人永遠講不清道理,就跟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