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陳諾的故事
那晚,李小墨掙脫開陳諾的手,飛也似地逃回了家。
可到家之後,她又開始擔心陳諾一個人在油城人生地不熟地要如何過夜?於是忍不住上網打開了qq,結果一登錄就收到了“承諾如雲”發來的幾條消息。
“你到家了跟我說一聲。”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也是害怕你不讓我來,所以才沒有提前告訴你。”
“我住在油城賓館1201號房間,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不要想太多,好好睡一覺,晚安。”
李小墨想了想,最終在鍵盤上敲下了幾個字:“我到家了,晚安。”
躺在床上時,李小墨輾轉難眠,她怎麼都想不通陳諾為什麼會到那個街機室去找自己,要知道那個地方連崔永艷都找不到。忽然,她想到了什麼,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已經睡了,聲音慵懶迷糊。
“喂,小墨?”
“林周,陳諾是不是你們喊來的?”
對面的林周聽到這句問話,頓時清醒了幾分,答道:“你們已經見上面了?小墨,對不起啊,沒有提前跟你商量,主要是我和佳佳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們不想最後留你一個人在油城,可你又一直拒絕跟我們溝通,我們思來想去只能把陳諾找過來幫忙了。”
李小墨聽罷沉默了,她何嘗不知道這兩姐妹的苦心?明明是她個人的問題,卻鬧得她們倆整日如履薄冰,如果最後因為自己的事讓她們分心,影響到了高考成績,那自己才真是千古罪人呢。
“林周,你用不着跟我道歉,應該是我要感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包容和不離不棄。好了,你接着睡吧,我會加油的,晚安。”
李小墨掛上電話,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又雙擊“承諾如雲”的qq頭像打開對話框,寫道:“明天中午我去找你。”
小李子油燜大蝦城東分店,因為中午人少,老闆又跟李小墨比較熟,所以專門給她安排了一個小包間招待客人。
李小墨給陳諾面前的杯子裏倒上茶水,說了句:“沒想到。”
陳諾問:“沒想到我會來?”
李小墨說:“沒想到之前在上海你跟我客套的那句話,這麼快就成為了現實。”
陳諾反應了片刻,笑道:“你是說我讓你把錢留着,等我來了油城請我吃油燜大蝦?哈哈,我可不是跟你‘客套’哦,我見你一直不理我,擔心你是反悔了,所以趕緊跑過來找你兌現承諾。不過……我這麼唐突地過來,阿姨不會責怪你吧?”
李小墨搖搖頭,道:“我媽現在好像也看開了,只要我不出事,平平安安的,她就不會再強求我什麼。”李小墨說著苦笑了一下,又道:“我的事,林周她們都跟你說了吧。謝謝你大老遠跑過來,這頓飯就當是我向你道歉吧——我可能要毀約了,復旦我是考不上了,上海應該也去不了了。”
李小墨自始至終沒有看陳諾的臉,說話的時候也一直望向別處。陳諾卻沒接她這句話的話頭,而是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小墨。”
李小墨終於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看向了陳諾。
“從前有個小孩,出生在xj,他長到六歲多該上小學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上海人,他的爸媽要帶他回上海上學。換了個新環境生活,他各方面都不適應:以前在xj,雖然城市建設和物質條件比不上上海,但好在房子夠大,出了門就是草原,可以跟小夥伴們撒歡地玩耍,可搬到上海之後,他們一家三口要擠在一個幾平米的小空間裏生活,還要隨時看親戚的臉色。親戚家的孩子也總欺負他,甚至把自己做的壞事都栽贓給他,而他的父母雖然相信不是他做的,但為了全家人能繼續在上海生活下去,也只能在親戚面前假裝狠狠地教訓他,直到讓親戚消氣為止。”
陳諾說到一半,老闆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油燜大蝦上來,陳諾用鼻子聞了聞,讚歎道:“小李子油燜大蝦,果然名不虛傳。”
李小墨挑出一隻最大的蝦,邊剝邊說:“我幫你剝殼,你接着講吧。”
陳諾笑道:“我一個大男人哪能讓你幫我剝殼,還是我來幫你吧,這活兒我熟練,以前我家的蝦殼都是我來剝。再說剝殼又用不着嘴,還能繼續講故事的。”
陳諾說著也挑出一隻大蝦,熟練地剝出尾部的肉放到了李小墨碗裏,而李小墨手中的那隻蝦卻還只剝了一半。李小墨不甘心地加快了剝殼速度,然後把自己剝出來的肉也放在了陳諾碗裏。
陳諾笑道:“行吧,打個平手,那咱們就一起吃?”
李小墨沒有反對,兩人都把龍蝦肉放進嘴裏,臉上皆是滿足之色。
陳諾更是連連點頭稱讚道:“好吃,確實好吃啊。”
李小墨故意把盛龍蝦的盆往自己這邊挪了挪,說道:“我做東我說了算,我會加快剝蝦速度的,你就接著說那個孩子的故事吧。”
陳諾無奈笑了笑,繼續講道:“後來呢,那個孩子就給自己訂立了一個目標,要快快長大,考上最好的學校,然後揚眉吐氣地從家裏搬出去。”
“他肯定做到了。”李小墨說著又剝好一個蝦肉放進陳諾碗裏。
“對,他做到了。他考上了上海最好的高中,又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就搬去住校了。但是那個親戚家的孩子,連上高中的分數線都沒過,後來還是報了成人高考,才勉強混了個大專。”
“再後來呢?那個孩子就考上了復旦?”李小墨狡黠地一笑道。
陳諾也笑了,但搖搖頭說:“在那之前,那個孩子還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上網進了‘高山聊天室’,並認識了‘木棉飛揚’。”
李小墨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挪開目光。
“那個孩子在幫同學補課時,第一次接觸了電腦和網絡,他會在補課間隙看同學打遊戲和聊天,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特別想跟一個叫‘木棉飛揚’的女孩子做朋友,因為他感覺‘木棉飛揚’有自己所不具備、卻又最嚮往的自信和洒脫,於是他取了個網名叫‘承諾如雲’,一有機會就去聊天室找‘木棉飛揚’講話……”
“你不自信?”李小墨脫口而出,但又覺得不妥,馬上改口道:“我是說,‘那個孩子’看起來很自信啊。”
“他的自信……應該說是一種偽裝吧。因為他知道只有自己顯得足夠強大,才不會被人看不起。他明明說不慣上海話,但還是在同學們用上海話聊天時努力地加入;他明明不想多管閑事,但還是熱心地在每一位同學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他明明是個喜歡獨處,享受默默無聞的人,但卻在學校里處處爭上游,成了老師和同學們眼中的全能型人才……他特別唾棄這樣虛偽功利的自己,所以當看到那些有勇氣特立獨行,不在意別人看法的人時,他的內心就充滿了羨慕和憧憬。”
陳諾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着。
李小墨能感覺到他是真情流露,而且肯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對自己說出這番肺腑之言。他們都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但卻沒有說破,李小墨明白那是陳諾最後的尊嚴。同時,她也為陳諾對自己的坦率而感動不已,自己何其幸運能聽到他分享內心的秘密,又何德何能能成為他羨慕的對象。
“‘木棉飛揚’……其實根本沒有‘承諾如雲’想得那麼好。她一點也不洒脫,遇到問題的時候只會逃避,她也早就沒了自信,連高考都不敢參加……”
“是嗎?可是我覺得她打‘拳皇’的時候還是非常自信的呀。”
李小墨聽罷忍不住笑了,道:“嗯,也許現在唯一算得上自信的就是那點兒‘拳皇’技術了吧,但可惜最後還是輸給了某個人啊。”
“如果不是你輕敵,那輸的肯定就是他了,你是沒有看到他當時打得有多吃力。”
陳諾說完,兩人都笑了,片刻后,陳諾又開口道:“小墨,你知道嗎?就算‘木棉飛揚’不能去上海,‘承諾如雲’也可以為了她來油城的。但無論如何,‘承諾如雲’都希望‘木棉飛揚’不要做任何讓自己後悔的決定,至少現在,她還是有選擇的。”
“真的……有選擇嗎?”現在距離高考只剩下一個多月了,似乎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當然,以你的實力,肯定能逆風翻盤。只是你現在應該想清楚自己到底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然後做出遵從內心、將來不會後悔的選擇。而‘承諾如雲’,也就是‘那個孩子’,也就是我——陳諾,會一直站在你的身後支持你,不管你最終選擇過什麼樣的生活,都絕不會孤單一人的。”
陳諾說出自己就是“那個孩子”時的堅定,讓李小墨的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最終這個大男孩還是在心愛的女孩面前承認了自己所有的脆弱。
李小墨此刻的心情,除了排山倒海的“震撼”,就是無與倫比的“感動”。她抬手想去擦掉眼淚,卻發現自己雙手油污。
陳諾見狀趕緊抽了兩張紙巾,起身走到李小墨的身邊,在她臉上仔細而輕柔地擦了擦。
李小墨抬眼看着那張帥氣而陽光的面龐,吸了吸鼻子,說道:“謝謝你,陳諾,我是說所有的一切。”
陳諾心領神會地笑了笑,柔聲說道:“我跟學校請了一周的假,林周安排我住在她家開的旅社裏,所以這幾天我都會在油城,你不要着急,慢慢想清楚就好。”
李小墨點點頭,指着陳諾碗裏已經堆成小山的蝦肉說:“先吃蝦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幫我複習功課。”
陳諾驚喜地看着李小墨,問:“你已經想好了嗎?”
“嗯,我想好了,我要上大學,將來跟你一樣出人頭地,我爸爸如果還活着,也一定會希望我這麼做的……哦不,應該說去上大學,是我自己想走的路,與別人無關,如果不上,我一定會後悔。”
是的,這個選擇其實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只是李小墨一度被悲傷的情緒遮住了雙眼。如果董方佳和林周都去上大學了,她真的甘心一個人留在油城跟母親開水果店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其實她一直都希望有一天能離開這個幾十年如一日的地方,到別處去闖蕩,他們這一代八零後跟父輩的觀念完全不同,並不覺得穩定的鐵飯碗才是最好的,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令他們心生厭煩,世界那麼大,若不去看看,如何能夠心安?
何況現在李小墨還擁有了陳諾對她的承諾,這令她更加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李小墨突然又回到學校開始認真上課了,這令除了董方佳和林周的所有人,都倍感意外。
崔永艷心裏雖然高興,但表面上什麼都沒有問,只是每天想盡辦法給李小墨做好吃又補腦的東西,後來還跟風其他家長送她去了一個地方吸氧和對大腦增壓,據說這樣做能最大程度地開發大腦、增強記憶力。而李小墨雖然覺得這都是在做無用功,但她還是乖乖去了,因為她也理解家長們在這種關鍵時刻,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哪怕孩子只是在考前多背一句名人名言,或者多記一個單詞,也會讓他們覺得物超所值。
至於雷老師,則以為是自己這段日子裏孜孜不倦、苦口婆心地勸誡終於打動了李小墨,才讓她浪子回頭、重拾學業,於是這位班主任得意洋洋、變本加厲地繼續盯着李小墨每天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畢竟挽救一個差等生,要比扶持一個優等生更加令她有成就感。李小墨對此也是照單全收,變了性子似的再也不跟她頂嘴,還經常找她詢問學習相關的問題,這讓雷老師好幾次差點為自己如此優秀卓越的教育能力和影響力,而感到熱淚盈眶。
學校里,董方佳和林周見李小墨終於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甚至比之前更加充滿鬥志,都十分感激陳諾,同時也半開玩笑地埋怨李小墨“重色輕友”,憑什麼帥哥的話就聽,而她們無論怎麼說,李小墨都置之不理。
李小墨卻認真地跟她們說:“等你們上了大學,會有自己新的交際圈子,會認識新的朋友,還會談戀愛,別說我們不一定能上同一所大學,就算我們將來真的上了同一所大學,讀了同一個系,甚至剛好分在同一間寢室里,我們也有可能不再像現在這麼要好。所以,我不敢奢求一輩子的友情,也不希望我這種……前途未卜的人影響了你們的未來,但同時,我又因此很沒有安全感,害怕自己到時真的會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董方佳和林周都沒想到李小墨會對她們的一句玩笑話,如此一本正經地回應,搞得她們也不得不嚴肅起來。董方佳嗔怪道:“小墨,你說什麼呢?我們怎麼會讓你變成一個人?我也不信我們的友誼會變,我們就是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誰也不能拆散我們!”
林周則說:“我也不知道我們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但至少眼下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遇到困難,我們是絕不可能袖手旁觀的,而且你也要相信我們的實力啊,我二模考進了年級前五呢!”
“就是,我雖然沒有考進前五,但是我的成績也進步啦,反正我爸說了只要儘力就好,無論如何都有油城學院來給我保底的。”董方佳附和道,一臉得意。
林周扶額道:“大小姐,你還是小點聲吧,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後門?”
董方佳卻無所謂地說道:“這有什麼,只要我考過油城學院的分數線不就得了,那就不算後門。”
李小墨看着這兩個她人生前十幾年中最重要的朋友,多麼希望可以和她們一直這樣沒心沒肺、不分你我地打打鬧鬧下去。也許林周說的對,只要當下她們還在一起,就應該用盡全力去抓住這段緣分,至於以後的事,還是留給以後的她們去煩惱吧。
想到這裏,李小墨苦笑了一下,對兩人說道:“林周、佳佳,以前是我不對,是我太悲觀了,你們放心,我會好好參加高考的,爭取不拖你們的後腿。”
林周欣慰地笑道:“我們當然放心。再說你的底子好,趕上來很快的,到時候跟我一起報武大吧。”
董方佳卻撇撇嘴說:“你們都去武大了,我怎麼辦?欸,不對,小墨應該是要去上海找她家‘承諾如雲’的,才不會跟你去武大呢,哈哈。”
林周反擊道:“哦,不管她去哪,反正肯定是不會跟你去油城學院的。”
董方佳不服氣地說:“油城學院咋了?在石油專業的高校里那也是有名有姓的,畢業生很好找工作,全國有很多油田的領導都是從咱們油城學院畢業的呢。”
在她們激烈討論李小墨將來的去處時,李小墨也沒想到自己最終竟然還是去了林周口中“最不可能去”的油城學院,跟董方佳成為了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