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饕
人們通常稱此等感覺為“倒胃口”。
那是一種尚不至於反胃，但卻會讓人食慾頃刻間消退一大半的心理反應。
或許這麼說有點不太形象。
試想一下……你們一家人正圍在桌子旁吃飯，你爸突然問你找沒找對象，你媽也跟着問你最近的學習工作情況……
偏偏你前幾天還剛光榮地回歸單身貴族的行列，而且還被那個滿腦肥腸上司像牲口一樣使喚……
唉……當真是滿腹委屈，一把辛酸淚只得往心裏咽！
這種情況下，還有誰會有好胃口呢？
“北境使團”以及“聖城慰問團”此時此刻的境遇，與上述情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身穿一襲白色短袖廚師服、頭戴“高聳入雲”的主廚帽、右臂袖上紋刻着“特級廚師證明”、下半身披蓋着秀氣的黑色馬褂、整體看上去簡直就像個袖珍版“白無常”……的辛德拉女士叉着腰在他們面前閃亮登場時，幾乎所有人都彷彿被點中了什麼穴道一般，驚詫到一動都動不了。
古涅倒是早有預料，斜眼冷哼了一聲後繼續咀嚼。
話說回來……這個自詡神廚的蘿莉老太婆在太初關不是已經給你們做了不少頓飯嗎？怎麼事到如今還如此大驚小怪的……真真是難成大器！
他這麼想就未免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了。
亞瑟等人又不是他這個半隻腳跨入超凡領域的怪物，人家幾個還停留在“凡夫俗子”的境界內哩！
而人類在面對“高等生物”時，甭管兩者之間是七分熟還是三分熟，總的來說還是產生一些本能的“畏懼”。
更別提這廝完全是“眨眼間”就出現在這個房間內的！說白了根本沒有一丁點徵兆！沒把人嚇出個好歹都算她爪下留情了。
可憐的店長更是不明所以地差點搞了個心肌梗塞，僥倖緩過神、揉了揉了眼睛后才發現自家的“主廚”已然笑眯眯地推着餐車，給每位貴客上了一份被不鏽鋼保溫罩蓋得嚴嚴實實的神秘料理。
等等！這可不在流程里！你不是應該待在後廚里嗎？！
按照布達佩斯的基本原則，主廚只有唱生日歌時才會走到台前，負責上菜、講解、服侍的，一般都是由專業的服務人員一手操辦。
可這位“工作了快十年的主廚”怎麼會如此不知輕重？還是說……他有什麼企圖？！
無論如何，店長老爺爺都不該這個時候自曝其短、出言呵斥，既然客人們看上去沒什麼意見，那也就只能將錯就錯了。
店長的急中生智非常正確，可殊不知……他認知中的“那位主廚”早就被某條龍堂而皇之地替換掉了！甚至他腦海中生成的那種“將錯就錯”的想法……都是受到了某種魔法的控制！
“我真是多謝你沒把整座飯店都換掉啊……”古涅雙手接過“招牌菜”，面帶些許譏諷。
“低調、低調懂不懂？再說妾身只有一條龍，怎麼可能換掉那麼多人呢？”特級廚師小姐俏皮地眨了眨眼。
“別胡扯，我可看見接你入城的那幫人了。”
“嗯嗯……你視力真好。”
“你他奶……”
“咳咳！諸位還等什麼？快開動吧！來來來，品嘗一下妾身的得意之作，別客氣！”
辛德拉卻直接略過了罵罵咧咧的古涅先生，小手一拍，興高采烈地喧賓奪主道，直接從矜矜業業的廚師搖身一變，成了宴會的主持人！
“您……您怎麼會在這兒？”奧菲莉亞竭力保持着冷靜。
“妾身為什麼不能在這裏？好吧好吧……其實妾身早在聽說厄露恩要請客時，就決定要這麼做了，怎麼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眾人皆是噤若寒蟬，不知該作何反應，不過古涅斷定他們的面色看上去沒有一絲一毫的“驚喜成分”。
依稀記得上次他們吃了冰霜之龍的特製料理后，每個人都被或多或少地利用了一番……誰知道這次又會出什麼么蛾子？
唯一和她是初次見面的凡妮莎，此時情況更是不容樂觀——唇色慘白、小腿亂顫、五指關節扭曲、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下……
當這個不折不扣的怪物的第一個發音出現在雅間內的一瞬間！她便猛然發覺自己與外界的感知被徹底切斷了！不……應該說是自動收縮進了這個火柴盒大小的天地中！
就好似被火光驅逐的野獸，她能保留的僅僅是喘息的一隅！
魔力等級越高的人，越無法忍受那種“視角”被壓縮的感觸；越是精通於感知的人，越能體會到那種天塹般的差距！而越是自負的人……承受到的打擊便越大。
她感覺到有一隻冰冰涼涼的手掌搭在了自己那抖個不停的手臂上，抬眼一瞧，奧菲莉亞正滿含歉意地看向她。
畢竟在場的男男女女除她以外，都快對這種魂不守舍的感覺產生抗體了。
尤其是某人，已經悠閑地揭開了鐵蓋，開始饒有興緻地端詳起了那所謂的“得意之作”。
“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會拋下我們提前進城，就是為了準備……這個驚喜？”古涅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蛤哈哈哈……沒錯！就是這樣，你怎的還不感激涕零一下？”
雖說這條龍的言行舉止沒有一絲破綻，但他還是執拗地搖了搖頭，音調上揚：
“當真如此嗎？”
“誒呦！你這小子，怎麼如此多疑？但凡嘗了一口妾身的頂級料理，你就說不出這種混賬話！”
尊貴的冰霜之龍大人一臉委屈，委屈背後有緊接着一頓佯怒，帽檐邊緣露出的幾簇藍發也隨之一頹，眼看着就差捶胸頓足了。
即便是古涅這等冷血動物，也被某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遏制了追問下去的勢頭。
在那種下一刻就要被冰封的氣場之下，所有人、伸手整整齊齊地掀開了餐蓋，那動作謹小慎微得簡直就像什麼拆彈專家一樣。
緊接着，或驚或喜或懼或疑的視線紛紛集結在了潔白托盤上的……一顆……東紅柿上？
“這、這不就是番茄嗎？”厄露恩目瞪口呆地將手中的叉子揉成麵糰，實在不知該如何下口。
“錯！這可不是什麼簡單的番茄哦！”
“額……一顆扒掉了皮的番茄？”
“唉……真是膚淺，不過妾身可以原諒你們這些凡人的膚淺……嘗一口不就知道了？”
“哦、哦。”
一號評委半信半疑地換成勺子，將那紅潤透亮的果肉送入口中。
“唔！這是！”
果不其然，無論是欣然接受的還是秉承着試毒精神的人……統統雙眼一亮，咽喉處發出陣陣驚呼。
充當了那麼長時間的試吃員，古涅其實對辛德拉的廚藝水平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就算是再平庸不過的人類，如果反覆在一件事物上投入海量的時間，也會終有一天成為大師，更何況是長生種的巔峰呢？
傳說中的“特級廚師”並非浪得虛名！而且……這還只是這個老妖怪的諸多愛好之一。
果肉觸感冰涼，宛如曼妙的冰沙融化在口腔中，隨後突如其來的甜蜜花香直衝鼻腔！好似徜徉在千千萬萬朵花叢之中……番茄的酸澀與花蜜之稠席捲而來，令人流連忘返，久久無法言語。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囫圇吞下了那顆東紅柿，當他憑藉自己的意志蘇醒過來時，面前的餐盤儼然空空如也。
其他人的狀況也都大同小異，表情既訝異又顯得有些空虛。
任誰也想不到，這麼一顆其貌不揚的番茄，居然會蘊含著如此豐富、如此爆裂、如此神奇的風味！
然而侍立在周圍的“布達佩斯正版員工”卻人人自危、汗流浹背。
因為那玩意兒根本就不是他們家的“招牌菜”！
那是什麼？！一坨活見鬼的蔬菜水果嗎？
“您、您是怎麼做出來的？”厄露恩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看來就連她都沒法人肉探測出食譜。
“呼呼呼～這可是妾身的獨門秘方。”冰霜之龍掩嘴輕笑，既倨傲又很是享受少女渴望的目光。
“要真有……那麼機密……”
“嗨，告訴你們又何妨？美食的精髓就是分享啊！妾身一龍獨享又有什麼意思呢？”
喂喂喂……這種飽含正能量的台詞，是你能說的嗎？你是這種不敝帚自珍的角色嗎？！
就在古涅瘋狂腹誹之際，辛德拉已經竹筒倒豆子般將“金色菜譜”不要錢似的講了出來。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為了節約篇幅，避免長篇大論，她老人家還特意動用了傳奇法術——“龍語”！
顧名思義，就是龍族專用的語言。
人類的語言信息熵實在太低了，也就是說想要精確且生動地描述一件事，就不可避免地要說上半天。
龍族那優美簡短的字符如煙火般在眾適魔者的腦海中轟然炸裂，然後迅速匯成了思維的涓流。
古涅緊緊掐住眉頭，大致翻譯、整理了一下：
三百個東紅柿，切細碎，將汁水瀝出。
兩隻活蹦亂跳的撅撅兔，撒粗鹽炙烤，與汁水小火熬燉，去腥、增鮮。
碧黃小蜜蜂採集的蜂花粉，利用置換相融技術將香氣注入到高湯中。
五十種鮮花的花瓣，攪拌，直到粘稠成糖漿狀。
最後再把糖漿灌入削去外衣的特碼頭裏……
該死……好複雜！他明明已經酌情忽略簡化掉了許多的步驟細節，卻還是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跟不上。
“你們不會以為這就結束了吧……”
正當大家還都沉浸在番茄的芳香之中時，下一道“佳肴”接踵而至。
晶瑩紅潤的龍蝦肉被凝脂狀的淡黃色物質所包裹，宛如嵌入冰晶內部的藝術品。
薄如蟬翼的糖紙墊於其下，碧綠的奇異果與燜熟的土豆充當了擺盤的點綴。
顫抖的叉子、一口咬下，龍蝦的鮮美鮮甜爆綻而出。
細細吮吸、一股菠蘿的清香果味直衝神經中樞。
無意識地咀嚼，富有彈性的蝦肉與果糖在舌苔上下曼妙起舞。
它居然完美地融合了龍蝦肉和鳳梨糖！將兩種八竿子打不着的風味塑造成了一場味覺盛宴！
“呵呵，想知道妾身是怎麼做出來的嗎？很簡單，這般如此，如此這般。”
啊……額……大概是……
最好一早就在海鮮市場採購三十條活龍蝦，將其中的一半從上到下一刀兩斷後，肉拍散放入煙熏烤爐，着重釋放龍蝦本身的甜味，鎖住汁水。
鋪一層百里香、一層迷迭香，撒上檸檬汁，大火澆烈酒，去腥增香。
烤完了的龍蝦裝入大型號湯鍋，混合大蒜茴香小蔥蘿蔔香葉……以及上一道菜瀝干湯汁后的番茄醬，小火煮上許久，過濾。
加入蛋白稀釋附着雜質后，整整十五隻龍蝦，就熬出來一鍋湯。
再加入九隻龍蝦提鮮冰凍，將肉剁成餡兒，放入湯中，直至蝦肉定型。
五十斤菠蘿打成水果泥，擠出菠蘿汁，小火濃縮成接近兩升，滴入少許龍蝦水。
把剩餘的那些龍蝦整條肉嵌入長方體容器中，與冰天粉、龍蝦水、鹽、香料花……加熱到九十多度，最後冷卻凝固為餐桌上的樣子。
“等等！等一下！”勉強翻譯完畢的古涅忍不住大叫，“你這兩道菜……似乎都很花時間啊！”
“這不是廢話？美味的食物總是需要耐心等待，須知心急吃不了……”辛德拉還以為古涅在誇自己，登時翹起了眉毛，不住地抒發起料理心得。
“我的意思是！你跟我們分開還不到四個小時，怎麼可能在這麼點的時間內做出這麼一桌菜來？”
“……這還不容易？妾身早就把大部分流程都提前預備好了，到這裏需要的只是最後的處理與裝盤而已。”
可厄露恩卻當即對冰霜之龍的言之鑿鑿產生了懷疑，於是鼓起勇氣大膽地提出質疑：
“可是……您的這些料理，口感品質都很新鮮啊……一點也不像‘提前準備好’的速食包。”
言外之意就是——邏輯不通。
四個小時無法準備充分，而提前處理好的半成品食材又會影響品質。
“呵，傻孩子們……妾身可是大魔導師！完全可以使局部空間內的時間很——慢——很慢——地流動，自然不存在什麼‘保鮮’的問題。”
說著她還朝被喚起一段悲慘記憶的古涅眨了眨眼。
“原來如此。”
“怎麼樣？妾身的秘制料理？”
“好！太厲害了！”“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您真是創造了歷史！”“不愧是冰霜之龍大人！”………………
食客們彷彿被什麼巫術控制了一樣，開始情真意切地歡呼、鼓掌、喝彩。
“噫哈哈哈哈……”辛德拉雙手叉在小蠻腰上，得意地縱聲大笑，絲毫不顧餐廳服務人員們那愈發驚懼的目光。
古涅也配合地單手豎起大拇指，奉承話接連不斷，哄得主廚笑容越來越燦爛、越來越找不到北。
場面不知怎的，就像從接風宴變成了某位小朋友的慶生典禮，沸騰又喧嘩，饞涎又阿諛。
這時候人類那終究是想像出來的“心”之深處，難免會產生這麼一種悸動——想讓這裏變得一片死寂、想讓這群人再也笑不出聲來。
想玷污美好、想撕毀和平、想焚燼……整個世界。
“簡直是一派胡言！你根本就是在褻瀆‘料理’這個詞！”
一秒鐘不到，房間立刻變得落針可聞。
也再也沒有人能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