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辯經
古涅自出道以來，身經大大小小數百場死斗，手下血債累累，更是闖過了一次又一次看似絕對生還無望的險境，打敗了一個又一個絕頂的高手……
整個人完全可以說是油鹽不進、百無禁忌、膽大包天、無所懼怕，精神層面不說是永不動搖，也算是堅如磐石。
若非如此，他現在早就發瘋了。
可就算是這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他，也會有感到心悸萬分、無所適從、腦仁發顫、六神無主的時候。
最近的兩次，一次是在那詭異的紅堡內，一次是在那個“地獄電影院”中。
啊，這麼一算……好像確實有點頻繁……
沒有人敢說話。
宛如被按住了暫停鍵的木頭人，身體明明沒有沾上一丁點冰碴子，卻硬生生地停擺在了原地。
靈魂凍得瑟瑟發抖，就好像生命的火爐被一剎那的隆冬所覆蓋，一點……一點……地縮小……昏暗、最後熄滅。
他們彷彿站在海岸、河壩的邊緣，腳下便是瀰漫著死亡氣息的浪潮，浪潮拍打在陸地上，光是濺起的水花就令他們不寒而慄。
如果將這幅場景去跟古涅小朋友的那兩次“驚魂時刻”比擬的話，那麼這次就應該相當於半個“驚魂時刻”。
哈哈，畢竟比起永不出錯、無所不能的至尊魔王……辛德拉還只是個“半神”，自然只有一半的程度了……哈哈哈哈……
什麼，不好笑嗎？
那四分之一如何？因為現在還沒有人幸運地與世長辭。
古涅竭盡所能地想東想西，妄想逃避急轉直下的現實，可惜冰霜之龍內斂而冰冷的憤怒卻並沒能讓他如願。
“你……說什麼？”
這句話在屬性上完全是句廢話，在場的眾人全都是正常人，沒有聾子，可謂是聽得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當有人語氣低啞地講出這句話時，她想表達的意思絕對不是：“不好意思，我沒聽見你能再說一遍嗎？”而是一種類似於語氣詞的詰問，一種近乎於死亡威脅的宣告。
取決於接下來的回復，這句話可能會從“威脅”升級為“事實”。
不過對於偉大的冰霜之龍來說，對方可以說是死定了，此處完全可以引用那句箴言——屍體在說話。
即使他儼然和辛德拉混得很熟、時常可以互相開一些充滿黑色幽默的玩笑……但他也知道有些話最好不要說出口、尤其是質疑這條龍廚藝的話。
因為這麼做就相當於捋虎鬚、摸逆鱗……啊、好像確實是在觸碰一條真龍的逆鱗哈……他突然很想、如果可以的話和說出這句招致殺身之禍台詞的人交個朋友，互相抒發一下心得。
不過古涅倒是有些奇怪這廝為何還不立刻動手，一氣之下使這棟飯店墜入冰獄在他的印象中也只是基礎操作。
或許是由於這裏是梵蒂岡？就算是半神也要收斂些？要換成晨曦城恐怕現在城管就得來這裏洗地了。
不得不說，他找的理由牽強到連自己都不信。
“你……你身為、特級廚師的驕傲呢？自知理虧，就、就要仗勢欺人？”
回復的話語比古涅預想之中的要冷靜太多，卻依然比正常的說話方式要恐慌上三到四倍。
他現在終於有閒情逸緻可以端詳一番那個敢跟辛德拉唱反調的凡人了。
那是一位面帶慍怒、容貌姣好、哪怕身體本能在畏縮，目光依舊堅定的年輕女性。看穿着應該是剛剛給他們輪換餐具的服務生之一，雖然肉眼可見地有些難以呼吸，但還是頂住了諾大的壓力，沒有退後一步。
她身上似乎還散發出一種若有若無的高貴氣質，以及一股無可言說的聖潔韻味……令古涅有些納悶地多看了兩眼。
他的視線竟宛若穿過了一層水幕，折射之後給予他遙遠又隱約……卻不怎麼陌生的觀感。
不過他現在總算是多少搞明白情況了。
問題就出在辛德拉那個“改變常人認知”的魔法上！
在布達佩斯的這些工作人員眼中，辛德拉根本就不是那條不容任何違逆的太古龍，而僅僅是一位重金聘請的特級廚師！
反駁一位特級廚師，總比反駁一位半神要容易個幾千倍。
可那份令人如墜冰窟的寒氣又該如何解釋？難不成一個廚子也能有如此高深的魔力造詣嗎？
“我知道諸位客人都是高不可攀的貴族，但不妨收起你們的法術，同為文明人先聽聽我的解釋，之後再憑聖光與律法做定奪也無妨。”就像特意為了解釋古涅心中的疑惑一般，臉部線條既柔和又纖細的年輕女性緩緩說道。
不卑不亢，態度誠懇，簡直就像劇本上無可挑剔的台詞。
只是……
你頂撞的並非是我們啊！而是……
奧菲莉亞甚至和坐在自己右手邊的凡妮莎深深地對視了一眼。
在她們兩個看來，就算這個大放厥詞的服務員不是什麼有心之輩安插的棋子，估計動機也不會單純到哪裏去。
語出驚人可能是以為這麼做能在幾位聖城貴族面前完成“自薦”、從而攀上幾顆大樹？
當眾否定自家的主廚……明顯是不想要這份工作了。
可惜……主廚並非原來的那個“主廚”，“毛遂自薦”也沒有那麼各種畫本中的那麼兒戲。
她沒有活路了。
不是一會兒在物理意義上死亡，就是接下來在社會層面的“死亡”。
“你可知曉……空口白牙地肆意抹黑一位特級廚師的下場嗎？”
如果說平常展現在大家面前的辛德拉一半是出於時速禮儀的虛偽、一半則是出自她個龍的惡趣味的話……那麼她現在就是百分之百的虛偽了。
大家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卻往往忽略了這扇窗戶是可以被窗帘或是什麼東西遮住的。
至少編纂了許多條語錄的古涅，此時都看不透那雙冰藍色豎瞳中醞釀的情緒。
“我當然知道。”
啊哈……真是無知者無畏，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他說不準都要為女服務員鼓掌了！
“實在、實在是不好意思各位大人！她是本店剛招進來的臨時工……”轉眼間彷彿蒼老了十歲的店長語氣惶恐、惴惴不安地想要給出一個蒼白的解釋，卻在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的瞬間雙眼翻白，昏厥倒地。
還沒等大家徹底反應過來，那些原本還六神無主的職員們立刻上前架起不省人事的上司，如同喪失神志的提線木偶般列隊，整齊劃一地離開了房間。
就算再不知死活的狂人，也能察覺出些許不對勁來了。
但當古涅饒有興緻地看向挑釁者時，卻沒有觀賞到那種“踢到鐵板上”的震驚。
逞強？還是真的有把握“龍口拔牙”？
搞不懂，或許很有意思。
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縱使對方舌燦蓮花，真的說出什麼所以然來……保住小命的幾率也是微乎其微。
他倏然覺得很遺憾。
“妾身倒是很想聽聽你的獨家見解，倘若你真能說服妾身……當然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冰霜之龍面無表情地笑了，牙齒宛如交錯的冰刃，“妾身就饒你一命，並做主給廚師協會寫一封推薦信。”
一條命換一封推薦信，顯然不是什麼合適的買賣。
“……我並不需要您的推薦信，因為我不是廚師，而只是個來飯店打短工的藝術家。”冷汗猶如小溪般自少女的脖頸處流下。
“藝術家、藝術、家？桀嘎哈哈哈哈！”辛德拉彷彿要把這個單詞反覆咀嚼成粉末一樣，揚起小臉，沒品的嗤笑活像個即將被打臉的反派角色，“咯哈哈哈……你連廚師都不是，還配指點妾身？！”
就連完全站在中立視角的古涅先生都不得不贊同她的說法。畢竟隔行如隔山，你一個拿鑿斧畫筆的神棍，跟拿炒勺鐵鍋的伙夫有啥好講的？
“廚藝是我的興趣。”
“也是妾身的興趣之一、之一。”
“您的食材提煉、萃取，步驟的安排，風味的結合，加工的方法……統統可以說是超凡入聖，但……”
眾所周知，在“但是”前說的話基本上可以無視。
“但您的理念卻是大錯特錯！不如說根本就是在褻瀆‘料理’這個概念！”
自稱“藝術家”的人類咬着牙，既堅決又軟弱地嘶吼道。
真是奇哉怪也，這麼一號魔力波動極其微弱的普通人，怎麼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冒犯半神的“天顏”呢？
現實世界一瞬間變得似乎有點“超現實”了起來，可偏偏就發生在眾人眼前。
彷彿一場戲劇。
“你……的名字？”不清楚在“認知被改變”的人眼中會是一幅怎樣的畫面，但至少在古涅眼中，辛德拉那往日明媚的臉色此時陰沉如水寒冷似冰，宛如增添了一層“剝離人性”的濾鏡。
“貝爾維絲，沒有姓。”
典型的平民藝術家，怪不得這麼視死如歸。
或許當她知道辛德拉的身份后，會被輕易地、一如既往地碾平，揉捏成低等生物該有的模樣。
古涅不禁從中立的立場上稍稍溜號了那麼一會兒，帶有惡意地開始想東想西。
“很好，妾身會把這幾個字好好刻到你的墓碑上的。”這條龍的發言越來越像個三流反派，而正派的生存幾率也隨之水漲船高。
“您的理論非常簡單粗暴，無非就是將食材的一切精華堆疊、濃縮、融合……其餘的均視為‘糟粕’，我說的對嗎？”
“呵，是又如何？”辛德拉再次發出不痛不癢的嘲笑，伸手緩緩撫摸頭上高聳的主廚帽，好似在扶正象徵著權威的皇冠。
“問題就出在這！這說到底就不是在烹飪美食了！不如說純粹是在提純、構造、耦合……而且還是機械性地、毫無溫情地、無法輕易複製地！”
厄露恩的臉色驟然一變，在一片疾言厲色的指責下微微動搖。
或許是由於對美味的流連，或許是由於辛德拉在她心中的印象實在太過光輝雄偉……導致她先前並沒有察覺到這些不妥之處。
仔細一想——光是他們幾個吃進嘴的那兩個玩意兒，所耗費的食材估計就得塞滿一輛大貨車！賬單上的數字恐怕也會驚煞旁人。
一句話——如果不是財力雄厚還擁有諸多便利魔法的冰霜之龍，恐怕全天下都沒有幾個人夠格重現出這兩道菜。
“您的菜譜太過於……曲高和寡了，造價高到料其木都不敢收錄，與其說是一道菜肴，不如說是您炫技的終極產物！”
貝尓維絲那並不洪亮的話語在眾人耳畔赫然迴響，宛如掃清靈台的拂塵一般，使得大家突然間清醒了不少。
坐在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是蠢貨，但偏偏今天腦子就是有點不太靈光，一時之間竟沒一個人能憑自己悟透這個最簡單的道理。
古涅亦是瞳孔收縮，神色微妙，他不能不懷疑……莫非辛德拉這廝也給他們施加了一個“改變認知”的魔法？否則以他的絕世智慧，怎麼可能看不出“龍族料理”的矛盾之處？
其實他未免有些太高看自己了，他這個鮮有下廚經驗的二世祖能看出什麼？哈，等級也就能勉強配擔任見習試吃員而已。
至於此刻的幡然醒悟，“事後那誰誰”足以概括大半。
“妾身的料理本就不是要讓庸人們去複製、模仿、重現的，你說的這些不可否認確實存在，但實際上卻是妾身難以掩蓋的閃光點。”儼然進入了名為“特級廚師”角色扮演當中的辛德拉冷笑着淡然回復道，字裏行間充斥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精神風貌。
“沒錯！學院長大人說的對！”“就是這樣！”“你這黃口小兒，當真是信口雌黃！”“還不快快磕頭道歉？”
貴客們當即群情激憤，哪怕不是出於自身的意願，也爭相站起，紛紛為主廚搖旗吶喊。
同時他們心中更是驚懼萬分！因為也沒見辛德拉動用什麼魔力，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喊了起來！
就像被設置好台詞動作的人偶一樣！
“你！你居然還會這種邪術？！”唯一不受控制的古涅嘴角不受控制地抖動，隨後輕聲道：“咳咳……你回來可一定要教教我！”
“可美食的意義就是要讓大多數人都能品嘗到！即便是這家普通人吃不起的料其木三星餐廳，它的菜單也不是只提供給你們一桌！”
“真是可笑……天材地寶有能者居之、自古以來便是物以稀為貴，你真要在一家人均消費十枚金幣的飯店跟妾身講‘平等’嗎？”
填充了不少諺語的反駁聽上去格外有說服力，使得大家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這場辯經早已不僅僅關乎廚藝了，而是悄無聲息地引申到了種族、財富、力量……等等觀念的分歧上。
“既然我們誰也無法說服誰……”人類少女昂起頭，雙眼熾熱得堪比兩塊燃燒的木炭。
“我申請……廚藝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