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生
高台崩落，眾人奔逃，而從廢墟中爬出來的程峰卻死死盯着空中那道身影，那人一襲藏青色長袍幾乎與天幕融為一體，身側一柄筆直的長刀正懸在空中閃着刀芒。他撣去衣袍上的灰塵，朝着空中兩人跪了下去，近乎瘋魔般重複道：“求神明饒恕！求神明饒恕！”他身體抖似篩糠，好似這一瞬才醒悟過來。原來真的會有神明降世，而自己的惡念已被探查，幾十年來虔誠的修身行善也似一場笑話。此時逃竄的人們也都向天上的那人跪下來，此起彼伏地乞求着。
而琢殷卻只看着懷裏的女孩，她很輕，像太虛幻境裏的雲霧。短短數日不見，她的面容已經瘦的脫了相，她的傷口已經不再流出鮮血，可琢殷仍覺得，她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
“卿卿······”
琢殷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聽她在懷中呢喃着什麼，他低下頭去才能聽到她在喚“哥哥”。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找哥哥，那個人與他有着一般無二的面容，卻跟她有更深的羈絆。她每次看向他的時候，都彷彿在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
“哥哥······”
卿卿的聲音很低，呢喃一般，她緩緩睜開眼睛，近在咫尺的臉龐讓她有片刻恍惚，但他周身的戾氣，以及那把名為御商的刀傳來的屢屢寒意都在昭示着這人的身份。
“原來不是啊，我還以為，是哥哥回來了······”
眼前這個人曾說過：“神明各司其職忙的很，不若，向魔發願。”當時只道他肆意輕狂，哪知他言之成理，原來她終是離魔更近一些。廢墟中的人啊，你們可知，自己正在向誰乞求嗎？
“我殺了他們。”
他眼眸中的猩紅似要燃起，卿卿感受到他抱着她的手在微微收緊，手背的青筋凸顯。琢殷帶着卿卿落在廢墟之上，忽而周身旋起颶風，他一手抬起，凌空操縱御商，刀芒伴着紫電從空中壓向地面，下面的人無不驚恐萬狀，卻被壓制的動彈不得。螻蟻一般，彈指即亡。
天地不仁，萬物芻狗。或許真的沒有神明。眼前的這些生靈，她也曾以她微弱的力量守護，而事到如今······
“好。”卿卿聽到自己說。
她沒有制止他的殺戮，甚至，她是指使者。此言一出，她再也沒有資格尋找那顆啟明星。在那刀芒壓至眾人之時，她閉上了眼睛。
臉龐濺上一道濕熱，很快便冷卻了。而四周也變得死寂。鼻腔里充斥着濃重的血腥味，讓她腸胃翻騰幾欲作嘔，她死死閉着雙眸，攥緊他的衣袖，用盡全力喊道：“帶我走！帶我走！”
“好，我帶你走。”
他的聲音很溫和，小心翼翼將卿卿抱起，御風而起，就這樣在殺了所有人之後堂而皇之地帶着她飛身而去。
太陽升起，耀眼卻冰冷。待晨風將最後一絲血腥氣吹盡之時，卿卿在他懷裏睜開雙眼，望着朝陽的方向，用極輕的聲音說道：“我的哥哥是那顆星星。”說罷，怕他不信一般又強調說：“是真的。”
“我知道。”琢殷用術法不斷暖着她的身體，卻依然感受到懷中的人在一點點變冷。
“他陪我長大，給我名字，他說永遠不會離開我。”
“可他還是把我丟下了，他把我丟在梁溪城七年了，這座城真的好大······”
卿卿的聲音漸漸帶上嗚咽，琢殷低頭看去，眼淚不斷的從她眼角流出，落在他的衣襟上。她已經開始意識模糊，顛三倒四地說著。
“我真的好想他，卻找不到他。”
“大叔說只要一直做好事，等試心石變成紅色，我就可以被封為神，就可以去天上找他了。”
“我一直在做好事，真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還是要我去死······”
“阿箏死了。沒有葯，她撐了三天，就三天······”
“她死在我懷裏。”
琢殷抱着她停在一座塔的頂層。這裏是梁溪城最高的建築，他從前經常將她捉來這裏，她總是嚇得撲進他懷裏，而此刻的她，卻用那雙傷可見骨的雙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哭的幾乎窒息。她的眼淚像是落在他的胸腔之中，阻斷了血脈，催心似的疼。他靠着柱子坐下來，將她緊緊摟在懷裏。聽她喃喃自語：
“哥哥曾說，有能者，當以身濟天下。可這天下，真的值得嗎？”
琢殷沉默着，只將卿卿穩穩托着，將法術灌進她的身體，修補她幾近枯竭的身軀。
“那些人死了，是我殺了他們，我再也去不到天上了。”
“哥哥不會原諒我的。”
“可是我真的好累······”
懷中的人聲音弱下去，氣息幾近斷絕，琢殷雙手顫抖着將她扶起，調動周身法力為她療傷，他似能感受她的傷痛，感受她的絕望，銳痛隨着脈搏的跳動從心口一寸寸炸裂至四肢百骸，他握着她冰冷的手，近乎乞求道：“那些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卿卿你醒一醒，我帶你去找他！我帶你去找哥哥！”
“我帶你去找他！求你醒一醒！”
耳邊是他焦急的呼喊，而卿卿眼前只有白霧。她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周圍一片白茫茫，遠處好似有道身影，是阿箏，正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她奮力跑過去，阿箏卻不見了蹤影，身後傳來一聲呼喚，她急忙轉身，見哥哥正一襲青衫站在她面前，她撲過去埋進他的懷裏，正欲訴說七年來的思念，哥哥的聲音卻陡然變的冰冷，卿卿再抬頭看去，卻發現哥哥的衣袍沾滿了鮮血，他輕扯着唇角，單手扣着她的脖頸低聲喚她的名字。
這個人不是哥哥，這個人是——
“阿琢······”
半夢半醒間，卿卿聽聞耳邊傳來一聲低沉的乞願。
“琢殷自知罪孽深重，求上蒼降罪於我！我願下無間！卿卿無罪。”
有道說人死前總會看到一些極重要的人或事，而此刻，耳邊充盈着的全是他的聲音，他霸道地佔據了她所有的神思，卿卿恍若看到兩年前的深秋。
梁溪街頭，與他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