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第 261 章
“記得”——這兩個字剛來到嘴邊,躺在地上的人就想起她說這句話是特意用的傳音入密。
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中,用這樣的方式來詢問,為的就是不讓旁人聽到。
於是,蕭應離只是重新睜開了眼睛,然後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人離得很近,在這樣的距離下,就算只是這樣的音量,她也聽得見。
“那個術我學會了。”
陳松意的聲音也放輕了很多,落在蕭應離的耳中,卻比落雷更響。
她學會了,她去哪裏學的?
是在自己離開京城,而她留下佈局,徹底斷絕狐鹿的後路、殺死他的那一次嗎?
他坐起了身,轉頭看向背對着自己、側躺在地上的少女。
從這個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臉,卻能聽到她的聲音繼續傳進自己的耳中。
“此去兇險,就算殿下說了會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我也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殿下答應,我可以將這個術用在你身上。”
像狐鹿那樣,有多少個替死者就有多少條命。
只要不是像頭顱跟身體那樣完全斷裂的致命傷,哪怕身在爆炸中,也能活下來。
厲王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動不動,像周圍的其他將士一樣,彷彿已經陷入了安眠。
儘管說完這句話之後,她的聲音就消失了,但他知道她還醒着。
用自己的命給他擋殺劫,若是將他身份公之於眾,這裏的六千人,大概每一個都願意。
將他和其他人相連,連接多少人,就能留下多少次死而復生的機會。
這樣做確實能讓看重他的性命、想要讓他活下來的她安心。
可是,她心中明顯不想這麼做。
蕭應離屈起一腿,將手放在了腿上。
因為他這邊的動靜,只是閉眼休息沒有入睡的常衡睜眼,朝着他看了過來。
接觸到親衛的目光,年輕的王者對他搖了搖頭,讓他繼續休息。
在這之後,蕭應離才繼續回憶過往的每一次,當她提出某個勢在必行的計劃時,那總是很堅定地面對自己的面孔和沒有半點遲疑的眼神。
沉默籠罩了過來。
此時在火堆旁休憩的士兵大多已經睡着,身上還穿着甲胄,在夢中翻身的時候發出聲響。
陳松意背對着火光,聽見了自己所等待的人回答道:“此術不正,不該用。”
頓了頓,望着她背影,在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右耳的厲王繼續道,“若真的兇險至此,用不用它也沒有什麼差別。”
他相信,只要她活着,不管自己說什麼,她都會拼了命地保護他,不讓自己死在她之前。
可如果連她都沒有把握活下來,那這將近六千人應當也會全軍覆沒,所以用與不用,真的太大區別。
明白了他的堅決,陳松意於是沒有再說話了。
她閉上眼睛,聽到身後的人重新躺了下來,於是放鬆心神,儘快令自己入睡。
……
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轉瞬而逝,黎明到來,但天空卻沒有因此變得明亮。
在空中堆積,醞釀著一場豪雨的雲層擋住了光芒,讓這個清晨顯得比平常更加昏暗。
一個個火堆已經熄滅了,只留下餘熱。
就着殘留的熱水吃過了乾糧之後,眾人立刻整備上馬,朝着目的地繼續出發。
在再次啟程之後,中途他們就沒有再停下來休息過,連吃東西都是在馬背上進行。
一日時間,他們已經進入了群山深處,跑過了超過一半的路程。
而積蓄了一整日的雨,到了傍晚,果然落了下來。
一開始只是幾滴,打在幾人的頭盔上,但很快就密集起來,打濕衣裳。
“跑!接着跑!”
“前面快,要過橋了——”
馬蹄帶起了水花。
白線一般的雨傾盆而落,彷彿將整個天地都連在了一起。
江水漲了起來,水流變得更加湍急。
行軍的隊伍在走橋索過山崖的時候,一低頭就看得到底下的深澗。
等到過了橋,大地就徹底陷入了昏暗。
沒有了昨夜那樣的月光照明,路變得更難走了。
夔州軍對這一帶算是熟悉,挑的路也是最好走的那一條。
即便如此,走的時候也小心翼翼。
岳指揮使對厲王殿下作出的判斷感到嘆服,雨勢如此之大,果然急行軍是正確的。
好歹在下雨之前走過了最難走的路,剩下的就是走得慢一些,也能夠按時抵達青龍寨。
伴隨着毫不停歇的春雨,征討無垢教的隊伍終於在出發的第三日黃昏,在夜幕降臨之前,抵達了青龍寨所在之處。
在離寨子還有數里的地方,眾人安營紮寨,休整了一下,恢復體力。
暴雨把每個人都澆透了,不管是穿着布甲的遊俠也好,還是穿着鐵甲的夔州軍,每一個人身上都在滴水。
雨勢之大,模糊了山野,再加上夜幕已經降臨,在朝着青龍寨的方向眺望的時候,連上面建築的輪廓都看不清,但同樣的好處就是上面的人也看不到討伐的軍隊已經兵臨城下。
無垢教的審判只在晴朗的日間進行。
聚集在山上的教眾不事生產,下雨的時候,所有人都是待在屋子裏,發現不了底下的異動。
被大雨沖刷得格外青翠的高大樹木上,樹枝晃動了一下,然後一個身影從上面落了下來。
她屈膝卸力,穩穩地站在了地上,沒有濺起太多的水霧。
從樹上下來的陳松意身上外穿了一件皮甲,遮擋了裏面濕透的衣服,手裏拿着一隻黃銅望遠鏡。
她剛才到樹上去,就是為了去高處觀察無垢教的活動。
距離這棵樹十幾步之外紮起了營帳,蕭應離跟岳指揮使正在帳中。
在樹下等待陳松意的除了常家兄弟,就是薛靈音。
她剛剛送了自己的皮甲來,很快他們就要向無垢教發起進攻,陳松意肯定也要去。
薛靈音於是送上了自己的備用甲,又因為曾經討伐過青龍寨,對上面的狀況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她也等在了這裏。
等陳松意一落回地上,一身紅衣打濕,顯得顏色更深的薛靈音便立刻上前問道:“怎麼樣?”
山上廢棄的青龍寨是不是被無垢教當成了老巢,那些人在裏面活動?
陳松意將黃銅望遠鏡還給了常衍,然後對薛靈音點了點頭:“山上有燈火,有人活動的痕迹。”
她從那個由江上撈起來的活口那裏看到的信息沒有錯。
這個消息既令薛靈音心中安定,他們沒有找錯,又令她感到胃部沉重,彷彿吞下了重重的秤砣。
“我們進去吧。”陳松意對薛靈音說道,薛靈音有些沉悶地應了一聲,跟她一起從樹下走向了營帳。
帳中現在聚集了數十人,岳指揮使坐在正中,沒有顯露身份的蕭應離坐在了他左手的位置。
在陳松意觀察青龍寨的動靜時,夔州軍已經分好了隊,定下了各個隊伍的隊長,被召集進來,分配行動計劃。
陳松意他們進來的時候,帳中的眾人只是朝他們看了一眼,並沒有表現得太過意外。
如果只有陳松意一個人,他們還會覺得她一個姑娘家進到營帳中來參與決策不合適。
可是有薛靈音在,她這一年在巴蜀闖下了偌大名聲,已經讓這些軍中將士都習慣了女子參事的存在,自然不會對陳松意的到來感到不適應了。
等人都到齊之後,岳指揮使看了蕭應離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於是開始了分隊跟佈置。
他的聲音渾厚,帶着武將特有的粗糲:“夔州軍分成五十人一組——”
他們這麼多人,除了五十人一隊,各自成隊以外,還要分為四個方向,從青龍寨的四面包圍攻擊上去,不讓無垢教有逃脫的可能。
要隱蔽地上山,戰馬在這個時候就派不上什麼用場,會跟一部分人一起留在山下。
岳指揮使重點講的是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上山,要各自從什麼路線上去,上到青龍寨以後,又要怎麼對付裏面的教徒,重點是要抓誰。
陳松意背着刀,站到了厲王身後。
岳指揮使所說的,都是她先前跟厲王結合了手中的情報,他再跟岳指揮使因地制宜,商榷好的作戰計劃。
岳指揮使能夠跟曹指揮使爭搶夔州馬步兵都指揮使這個位置,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而且在夔州軍的威望也很高。
在他說話的時候,帳中一片安靜,只聽得到外面雨水打在帳篷上的聲音。
等他說完之後,這些被額外挑選出來的隊長才整齊地應是,無人提出異議。
薛靈音跟她帶來的八百人也被分配到了四個方向,要與夔州軍合作清剿。
遊俠們沒有受到輕視和怠慢,這讓她跟她的人都感到了滿意。
岳指揮使沒有遺漏地說完了全部計劃,把四個方向的人馬都安排齊整之後,又再次看向了坐在左側的蕭應離。
“蕭堂主。”儘管殿下說了不希望在這個時候暴露身份,但岳指揮使還是當著眾人的面對他再次提起了指揮權的事,“無垢教的教徒瘋狂,無垢聖母手段又詭譎,在下希望你再考慮一下,留在山下坐鎮。”
作為這些夔州軍里唯二知道“蕭堂主”的真正身份的岳小將軍也不由地點起了頭。
他被父親指派,將跟在厲王殿下身邊,同他一起上去,可是比起這個千載難逢的跟着殿下征戰的機會,他更希望殿下能夠留在這裏,換父親帶隊殺上去。
他想着,不由地移動目光,看向了站在厲王殿下身後的那個姑娘。
她姓陳,又是跟在厲王殿下身邊,對作戰的計劃有發言權,還掌握了無垢教的大量信息,這樣一個年輕又特殊的姑娘,除了陛下親封的永安侯,不做第二人想。
建功立業,這是每一個男兒的夢想,她身為女兒家,卻遠遠走在了他們前面。
在沒有見過她之前,岳小將軍知她名,卻不知道她對行伍也這麼熟悉。
她彷彿是天生的軍師,比起在他們巴蜀聲名鵲起的“妙音女俠”還要厲害。
他心服口服,為接下來要和她並肩作戰而感到無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