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第 260 章
這個問題籠罩了遊俠們一路,但不得不說,五千夔州軍精銳帶來的底氣無可比擬。
巴蜀軍隊勇猛,尤其是這種全員精銳組成,別說是去打八千教眾的無垢教,就是敵人的數量再多一倍也不在話下。
將近六千人的騎兵隊伍在官道上呼嘯而過,馬蹄聲隆隆如奔雷,混合著山外的江流,震撼大地。
因為不時遮蔽明月的雲層昭示了明日將是個雨天,所以他們星月兼程地趕路,直到黎明前的兩個時辰才停下來休息。
這個時候,黑夜已經快要過去了,五千騎兵加八百遊俠組成的隊伍也已經翻過了兩座山。
空曠的地上生起了火堆,架在上面的鍋里燒起了水,出自夔州軍的士兵圍坐在火堆旁,吃着乾糧。
薛靈音眼中映出火堆跳躍的光芒。
她揪着手裏的草,把揪下的草葉隨手扔進火堆里。
他們這一行人清楚地分成個部分,一是她的人,二是夔州軍,則是自稱出身漕幫的蕭應離一行。
將折斷的草莖一股腦扔進火堆里,薛靈音朝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人數最少,那六人卻單獨圍在一個火堆前。
不管跟自己這邊也好、跟夔州軍那邊也好,都不搭邊。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這個問題再次襲上了薛靈音的心頭。
只是半日時間,她就看出了他們對行伍的熟悉。
要適應這樣的急行軍,就算是她手下的遊俠也耗費了很久,今天才能完全跟上夔州軍的節奏。
可是自稱在江上討生活的他們看上去卻跟陸地行軍沒有絲毫的脫節,彷彿跟這支軍隊是一體的。
漕幫不應該有這樣的實力,裏面也不應該有比他們還熟悉行伍的人。
再加上蕭堂主雖然這樣輕易就調來了夔州軍的精銳,停下休息的時候卻跟那位帶兵的岳指揮使沒有交談,怎麼也算不上感情深厚的樣子。
薛靈音不動聲色地派出了人去跟夔州軍打聽,藉著送肉乾的功夫旁敲側擊地問了一番。
可惜,什麼也沒問出來。
“……大小姐。”
就在她盯着那個方向,越想越入神的時候,她的左右手回來了。
男人手裏還拿着一個水囊,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遞出了水囊,“嘗嘗這個,熱的!”
薛靈音收回目光,看着他這一臉興奮的表情,抬手接了過來。
水囊入手確實是熱的,不過他們面前的鍋也在燒着水,這有什麼值得稀奇的?
這樣想着,紅衣女俠擰開了水囊的蓋子,然後從裏面聞到一股熱騰騰的、鮮香的氣息。
“肉湯?”薛靈音一下分辨出了裏面的內容物,稀奇地問手下,“從哪裏搞來的?”
他們停下來才一會兒,撿柴打水生火,很多口鍋里的水還沒有燒開,怎麼就有熱騰騰的肉湯了?
她說著,將水囊湊近,喝了一口。
隨着熱湯滑入喉嚨,她只感到整個胃都迅速地暖和了起來。
剛剛吃下去的那些冷硬的乾糧彷彿也在胃裏被泡軟、泡開了。
她心中升起一個念頭,要是剛剛就有這樣的熱湯,喉嚨就不用遭罪了。
“好喝吧?”拿了水囊回來的手下看着她的反應,把她因為這一口熱湯而舒展的表情都收在眼底,高興地指着不遠處,“是陳姑娘給的,一包粉末,直接用熱水沖開就是熱湯了。這漕幫怎麼什麼都有?”
他說著,見薛靈音要把水囊遞迴給自己,連忙擺了擺手,“大小姐你喝,我喝過了。”
薛靈音於是把手收了回來,同時看向了岳指揮使父子所在的方向。
他們父子被包圍在夔州軍的士兵當中,火光照亮他們身上的鎧甲。
和她一樣,岳家父子手裏也拿着水囊,在從裏面汲取水分。
薛靈音眯起眼睛看他們的反應,觀察了片刻以後,她便確定他們也分到了和自己同樣的東西。
像這種絕對是為行軍便利而創造出的湯料,一般的平民百姓誰會去想?
火焰跳動,火光映照在坐在近旁的兩人身上。
跟周圍的其他火堆上方一樣,他們面前的鍋里煮着的也是熱水。
剛才送過去給兩邊的湯料是陳松意帶出來的。
為了女兒的遠行,陳娘子特意又做了一些,跟乾糧一起放進了包裹中。
在水路上的時候,這些包含着慈母心意的湯料當然用不上,不管他們想要吃什麼,船上都有,而船上沒有的,在中途停靠的時候也能買到。
考慮到這些,陳母準備的湯料並不多。
等到了野外,就派上用場了。
陳松意用手中的棍子撥動了一下火堆,讓火燒得更旺。
在她的手邊放着一把刀,正是蕭應離送她的那一把。
她把用得上的東西從船上帶了下來。
至於漕幫的船,她則讓他們直接前往下一個郡縣,在那裏等待會合。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是秦驍回來了。
因為他話癆跟親和力的特質,所以把送湯料給岳指揮使跟薛靈音的任務交給了他。
而在他腳步聲停下的瞬間,接替着響起的就是厲王的聲音:“都送到了嗎?”
“回公子,都送到了。”秦驍道,隨即嘿嘿笑了一聲,“就那麼一點,不可能所有人都分到,但交到岳指揮使跟妙音女俠手裏,要怎麼分配就是他們該頭疼的事了。”
在黎明前的兩個時辰,野外最寒冷的時候,能夠喝上一口熱湯,實在是很舒坦快樂。
而誰能分到,誰不能分到,就視乎於自己在上司心目中的重要性。
幸好他們幾個的份額是確保的,不必面對“誰對殿下來說更重要”這樣殘酷的難題。
“行了,去休息吧。”蕭應離示意他到旁邊去,餘下休息的時間只是天亮前的兩個時辰而已,天一亮他們就要出發。
因為陳松意判斷明天的雨會下很久,將從傍晚一直持續到第二天,而雨勢一大,能見度就低,路也不好走,他們的人多,也很難找到遮蔽的地方進行休整。
所以,這兩個時辰就是他們最後的休息時間了。
在大雨到來之前,他們要盡量的爭取靠近目的地。
秦驍領命而去,陳松意看他走到了稍遠處,加入了許昭跟常氏兄弟。
那裏跟火堆的位置不遠不近,既可以汲取到熱量,又給她跟厲王留下了空間,讓身為決策者的兩人可以不受干擾的交談。
在從薛靈音落腳的郡縣離開的時候,陳松意就以傳音入密的方式將自己所查看到的信息告知了身旁的人,連帶着對天氣的判斷跟行軍速度的要求,都在那時候一併告知了他。
而現在,在半日急行軍之後的休息間隙里,蕭應離看見她放下手裏樹枝的動作,心中便生出了領悟——她還藏了話沒有對自己說,眼下似乎是醞釀夠了時間,打算說出來了。
他於是安靜地等了片刻,陳松意果然開口了,少女的聲音伴隨着樹枝燃燒的聲音響起,在他熟悉的平靜中添了幾分凝重:“無垢聖母獲得力量的方式,有種讓我很不安的熟悉感,我想草原王庭的那位國師,他也來了巴蜀。”
蕭應離瞬間便明白了,那籠罩在她眉宇間的凝重從何而來。
他的目光也沉了下來:“他在無垢教?”
作為隨手在中原投下零星的棋子,草蛇灰線地佈局,就能掀起讓整個王朝都動搖的風浪的幕後之人,迄今為止,他們都沒有跟對方正面遭遇過。
她所順利解決的事態,都是在沒有跟對方正面交鋒的前提下,身後還有麒麟先生指點。
但是現在,他們還沒能跟他會合,就要在途中先面對這個不可預測的強敵,即便是她也好,也沒有把握。
“很有可能。”陳松意點了頭,然後看向了蕭應離,道,“殿下,我對付不了他。”
她本來就沒有跟道人交手的把握,尤其是在再次打開了那捲羊皮,去接觸了裏面千變萬化的道術之後,知道得越多,陳松意就越發明白自己跟這個敵人之間的差距。
那種無法逾越的鴻溝,就如天塹一般,橫亘在她跟道人之間。
她看到了對方的背影,卻也清晰地品味到了無法追及的絕望。
然而,她所接受的教育,是在面對強敵的時候也不能不戰而退。
何況現在放縱無垢教壯大,放任道人在巴蜀撒下的棋子不管,後果定會不堪設想。
蕭應離望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低了聲音,問道:“你希望我怎麼做?”
其實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答案,果然,她說道:“上策是由我跟他們去青龍展,你去風雷寨找我師父。風雷寨雖然難尋,但我會給殿下畫出地圖。”
至於入寨前需要破陣,她相信他能做到。
畢竟在上一世他前去風雷寨徵召她父親,沒有她在,他也闖過去了。
陳松意理清了思緒,繼續道,“我畫了不少符,殿下帶上會有用處。”
前往青龍寨,要展開的無疑是一場苦戰,而她畫的符無論如何也不能加護所有人身上,傷亡在所難免,還是將重點放在他身上更好。
蕭應離沉吟了片刻,卻沒有答應,而是說道:“你擔心我去無垢教會成為對方的目標,被他所殺,但你又如何確定這不是調虎離山之計?”
以看起來兇險程度更大的無垢教作為誘餌,誘她去帶人攻打,自己卻在前往風雷寨的路上設伏等待。
沒有她阻礙,草原人的這位國師想要取他性命,會容易得多。
“這種可能我也想過。”陳松意答道,她周圍的山林影子在這一瞬間彷彿更加黑暗深重了,壓縮了她身前的火光,“這正是我一直在猶豫,沒有直接讓殿下乘船去成都的原因。”
陳松意雖然沒有對付道人的把握,但她卻是最能牽制道人的人。
讓她跟在身邊,對厲王來說是安全能得到最大保障的選擇。
可夔州軍是因為他的徵召才精銳盡出,他不可能讓他們跟薛靈音一起去清剿無垢教,他跟陳松意兩個人卻都不去。
如果青龍寨的陷阱是道人特意設來等着他們當中的一個或兩個,只憑這些普通的士兵跟遊俠,肯定是敵不過的,就是全軍覆沒在那裏也有可能。
所以,擺在他們面前的其實並沒有什麼選擇,蕭應離道:“上策就是我們一起去。邊關的將士跟隨我,是因為他們信我,願意把性命交給我,於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我信你,也願意把性命交給你。”
他的話落在陳松意耳中,令她心中巨震。
這樣的震撼大概是也顯現在了她的臉上,因為坐在她面前這個說著願意交付性命的年輕王者在看出了她藏在猶豫中的不自信之後,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後,那隻握着槍戟,帶領邊軍取得過無數場勝利的修長手掌伸了出來,不帶男女之情地握住了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帶着高於她的溫度,將這種託付性命的信任堅定地傳遞了過來。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活着這件事,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在這個時候,他越發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不期然的,厲王又想起在濟州的回春堂,眼前的人見自己第一眼時的反應。
當時令他覺得困惑的事,隨着相處下來,逐漸地變得清晰了。
“我答應你。”厲王說著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我會留在你的身邊,不會隨意地離開,也不會不管不顧地衝鋒,你一回頭就能看見我,一抬手就能抓住我。”
如果讓裴植聽到,有一天他竟然會答應不沖在隊伍的最前面,一定會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因為驍勇善戰跟天生神力,所以大多數時候,大齊這位年輕的戰神選擇的作戰方式都是一力降十會。
明明是統帥,但打仗的時候他永遠沖在第一位,誰都擋不住。
身為軍師,裴植不知勸了多少次,讓他不要以身涉險,厲王卻依然如故,直到今日,在前往青龍寨清剿無垢教的路上,他主動做出了這樣的承諾。
不遠處,許昭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動作,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殿下在做什麼?
他採取行動告白了?在這個時候?
“……許昭?許昭?”側腰被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和他說話、叫了他兩次都沒見他有反應的秦驍轉過了頭,朝着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沒事。”許昭的身體比他的腦子更快,一掌蓋在秦驍的臉上,把同僚的頭轉了回來,不讓他過於好奇的視線打攪了殿下,“你剛才說什麼?”
“哦——”秦驍的注意力立刻被扯了回來,“我說……”
而感受着手背上傳來的溫度,聽着他所承諾的話,陳松意的心才稍稍地放鬆了下來。
蕭應離聽她重新開口道:“既然殿下這麼說,那就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緊我。”
他笑了起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用這句《詩經·邶風·擊鼓》中,沙場上的將士之間彼此約定、勉勵互助的詩句再次回應了她,這才鬆開了手。
來自另一人掌心的溫度離去,陳松意的手背再次露在了春夜野外的寒風中。
溫度的落差令她一時忍不住朝手背看了一眼。
其他的火堆旁,除了幾十個負責守夜的將士,其他人都已經陸續喝過熱水躺下了,抓緊時間休息。
兩人也各自躺了下來,周圍越發的安靜了。
蕭應離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天上遮蔽月亮的雲片刻,原本打算閉上眼睛,陳松意的聲音卻在這時再次傳音入密,問道:“殿下還記得狐鹿身上的替死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