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自我馴服(12)
第二天早上叢烈六點多起來,電話還通着。
他在電話這邊輕輕喊對面:“云云?云云?”
那邊很輕地“哼”了一聲,呼吸聲從遠到近,像是雲集直接把話筒靠在了臉上,“唔?”
“我現在要去錄節目了,你在家乖乖等我,哪兒都不要去,我一下飛機就立刻去找你,好不好?”叢烈看了看錶,又仔細叮囑了他一遍。
“嗯……”雲集在那邊迷迷糊糊地答應。
叢烈怕他一覺睡到大中午起來又要難受,也顧不上趕時間,一點一點哄:“云云不睡了,等會兒起來弄點吃的,你家有人做早點嗎?”
“有,”雲集的聲音逐漸清楚了,“我上午還有事要處理,現在就起來。”
“好,晚上我就回去了,現在去錄歌。”叢烈穿好鞋背上琴包,邊打電話邊往外走。
“嗯,我起來洗漱了。”雲集那邊悉悉簌簌的。
他有點剛睡醒的鼻音,聽起來有些稚嫩,“你趕緊去吧,別操心我了。”
叢烈上午錄歌錄得很順利,中午的時候發現手機上有一串唐璜的消息。
【叢烈!你什麼時候從那邊回來?哥們兒去接你!】
那時候叢烈剛好在錄節目,沒回復他。
只隔了三分鐘,唐璜就發來一大串新消息。
【叢烈!我爸給我買了輛二手車當新年禮物!】
【嶄新嶄新的駕照有用武之地了!不枉費我練了一年的車技(玫瑰)】
【那車我試過了,雖然是二手,goodasbrandnew!!!】
【你定好回來的時間就跟我去,我去機場接你!】
【哥,給個機會吧!我周末約了個小0,想感受一下載人的快樂先!】
叢烈對於唐璜這種拿自己當實驗品的行徑感到無語,還沒來得及回復,那邊的消息就又來了。
【京州這邊還下雪呢,你下了飛機也不好打車,你就給個面子吧烈哥!我沒有別的朋友啦!】
叢烈一想也確實。
唐璜要是能過來接他,他還能早點去找雲集。
他回過去:【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大概五點半到機場。】
【Roger,sir!】
中午叢烈要跟着民樂團走合奏,草草吃了個飯。
問雲集吃了什麼的消息挺晚才收到回復。
雲集就回了仨字:【別擔心】
叢烈總覺得哪兒不太對,但是雲集跟他說了今天有事,可能確實忙。
他也沒直接打電話過去,只是給雲集留了消息:【需要幫助立即打電話給我,找不到我就給我媽打電話,不要自己做決定。】
錄完節目一點多了,臨去機場還富裕半個來小時。
叢烈在當地的市場上買了兩軲轆鮮羊肉、一副血腸和一些奶製品,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的。
臨上飛機之前,他給叢心和雲集分別打過招呼。
叢心回了,但云集沒回。
叢烈心裏的不安越來越濃,在飛機上也一直綳得緊緊的,在一片昏沉的旅客中睡意全無。
京州正在下大雪,能見度不夠,機場地面管控要求航班延遲降落。
叢烈乘坐的飛機在京州上空盤旋了四十多分鐘才被允許下降,開艙門的時候已經延遲了將近一個小時。
好在抵達的航班間距被拉寬,他們幾乎不用等託運就拿到了行李。
叢烈邊給雲集打電話邊向出站口走,但是那邊一直沒人接聽。
他又給叢心打電話:“媽,今天雲集給你打電話了嗎?”
叢心正跟人打牌呢,甩出去一張二餅,“打了呀,早上跟我說今天不過來吃飯了,可能二十九得在自己家過?你飛機剛降落?我在樓上你宋阿姨家呢,現在收拾收拾回家做飯?”
“行,您先回家吧。我去找一趟雲集,他電話不接。”叢烈看見遠處揮手的唐璜,小跑過去。
叢心那邊的雜音小了。
她聽起來有些擔心,“小雲怎麼了?電話不接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就去找他。您先回家。”叢烈掛斷電話,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唐璜,“外面堵車嗎?”
唐璜還洋溢在駕駛新車的愉悅當中,“不堵,路上人少,唐某和他的新SUV為您保駕護航!”
“行,”叢烈從包里拆出來一半凍羊肉給他,“拿回去給叔叔阿姨,幫我問新年好。”
認識叢烈這麼長時間,唐璜從來沒見過他主動送雲集以外的活物任何東西。
“稀罕了,叢老闆過了十八歲就是不一樣!”唐璜把叢烈的東西放進後備箱,自己上車打火,“去你家?可以蹭飯嗎?”
叢烈邊系安全帶,邊跟他說了雲集家的地址。
唐璜的眼睛瞪大了:“兄弟,我們去那種地方幹嘛?我們開着這種普牌車趕這個時間點兒去,人家會以為我們是去討點飯過個好年的。”
“去接雲集,”叢烈看看錶,繼續給雲集撥電話,“他一直不接電話。”
唐璜知道雲集在叢烈心裏是什麼分量,刷完停車卡之後給了一腳油門,“你先別著急,他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因為在他看來,雲集完全不是那種會因為吵架拌嘴搞冷戰的幼稚男高中生,要是不回消息,肯定有什麼正經原因。
“他上午確實說有事兒,但是現在都七點多了,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動靜。”叢烈眯着眼看向窗外的風雪。
從他離開的時候起,京州的雪好像就沒完全歇過。
正經路面上的雪已經撒過鹽被鏟車堆到了道路兩側,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矮丘。
深冬的天黑得很早,路邊的燈全都亮了,一串串的紅燈籠洋溢着過年的喜慶。
已經是臘月二十九,該回家的早就已經趕回來等着明天跨年,路上的車確實不多。
只是路面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前後的車都不敢開得太快。
唐璜開了導航,從機場到雲家,大概有四十分鐘路程。
一進那片街區,連街景都不一樣了。
路邊停着的隨便就是六位數朝上的豪車,幾乎沒什麼商鋪,白雪之下是精心修剪的耐寒綠植,有種含蓄的奢靡。
“這有錢人住的地方是不一樣,”唐璜咂咂嘴,“你瞧這些衚衕老房子什麼的表面好像不起眼,但這格局一看就別有洞天,裏面住的沒準兒就是個呼風喚雨的龍王。”
叢烈沒心思管什麼龍王蛇王,正努力辨認着街邊的門牌號,終於在一眾連續的數字當中找到了那個平整的“000號”。
“到了。”叢烈看到那深黑大門敞着一半,總覺得心裏那種魚鉤勾着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車沒停穩就直接打開了車門,“我很快回來。”
雪又大了起來,鵝毛似的,落在地上發出“刷刷”的響動。
叢烈稍微向門口的傳達室里一望,裏面穿保安服的大爺正在手掐蘭花指,跟着手機里的京劇外放搖頭晃腦。
叢烈貓着腰從傳達室門口跑了過去。
石子路上的雪掃過,但草坪上的積雪已經超過了三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雲家是很傳統的中式院落,花池裏的矮芍藥被雪壓住,只剩下滿地的殘梗。
院子裏錯落着十幾盞石柱燈,頭上也都堆着錐形的雪尖。
跨進帶影壁的第二進院,叢烈一直在給雲集打電話。
但一直沒人接。
雲家很大,但現在似乎沒什麼人,只有更靠里的一棟矮樓亮着燈。
叢烈拔腿向著光亮處跑。
雪花打着卷飄下來,他卻是一身的汗。
快要跑到矮樓下面,他隱約覺得樓下站着一個人。
但要說是個人,好像又有些太矮了。
他朝着樓上看,一扇圓梅窗半張着,隱約落下一個人影。
等叢烈走近了,腳步反而急急剎住。
他看清楚了。
樓下確實是個人。
只不過不是站着,是跪着。
“雲集?”叢烈剛剛還在轟鳴的心臟艱難地跳動着,似乎也在隨着雪花的飄落寸寸冰封。
那人跪在雪裏,後背筆直。
他肩上、頭上都落了雪,像是三盞不亮的石柱燈。
在原地凝固了半秒,叢烈邊朝着他跑,邊把羽絨服往下脫。
他把羽絨服扛在肩上,快速把雲集頭髮和肩上的積雪拂掉,再將他整個人緊緊裹進衣服里。
雲集很緩慢地抬頭,似乎有點困惑,“叢烈?”
他臉上沒有一分血色,連嘴唇都是青白的。
叢烈的意識已經被灼燒成了一根線,但他竭力吊著自己殘存的理智。
他很溫和地問雲集:“現在還能站起來嗎?”
溫暖正順着新裹上的羽絨服一層一層溶過來,雲集木然的眼珠微微一動,“幾點了?”
叢烈看了表,“七點一刻。”
雲集點點頭,“那你扶我一把。”
叢烈的心跳得太凶,幾乎讓他想要嘔吐。
但他只是把住雲集的手,很慢地把他往上帶。
但是雲集站不住。
他一直打着晃要往前栽,兩條腿抖得一點力氣吃不上。
叢烈想要別開眼,又極力強迫自己看着雲集。
“我抱你,行不行?”他仍在溫和地徵求雲集的意見。
“沒事兒,剛站起來的時候是會這樣的。”雲集的眼睛一眨,他睫毛上的雪水化開了,眼淚一樣落下來。
叢烈竭力避免自己去理解那話中的含義。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雲集究竟在雪裏跪過幾次?今天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自己上飛機的時候?還是在機場拿行李的時候?或者更早?
叢烈的眼白很快被血絲爬滿了。
他把剛剛站起來的雲集接在懷裏,感覺他不受控制的顫抖,仰頭看向樓上:“是上面那個人讓你來這兒跪着的嗎?”
那身影已經離開了。
風把雪片吹進那梅窗,沒留下一絲痕迹。
“他不會管了。”雲集低聲說:“我跪到六點,就跟雲家沒瓜葛了。”
他稀薄的意識沒擋住他說出最在意的事,“他說如果我真的有決心,他就答應不會為難你。”
“你家裏還有別的人嗎?”叢烈扶着他。
後背的毛衣已經被北風吹透了,他卻絲毫覺不出冷。
躁動的血液瘋狂沖刷着他的冷靜,他現在只想把樓上那個人殺了。
他考慮不到後果,只想遵從怒火。
雲集不懂他在問什麼,只是痛哼了一聲往地下滑,“嗯……叢烈,疼……”
叢烈掙扎了三秒,終於從窗戶上扯回目光。
汗還在一層一層往外冒,他的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
他不敢讓雲集的腿吃力,只是摟着他的腰把他抱了起來。
叢烈大步向外走,一眼都沒回頭看。
唐璜下車給他們開過門,手忙腳亂地把車打着火,回頭問叢烈:“去醫院還是你家?”
“醫院。”叢烈正用試着幫雲集把外褲脫下來。
雪水在褲子那圈膝蓋上結過冰,現在被車裏的暖氣一吹又化開,成了冰涼濕透的一截。
“不……”雲集哆嗦着向後縮,“疼……”
叢烈低着頭,一句話說不出來,額頭上還在往下滴汗。
他低下頭,硬生生用牙把雲集的褲腿咬開一道破口。
但是雲集疼,捂着自己的腿一直搖頭。
等紅綠燈的時候,唐璜向後看了一眼,從置物箱裏翻出來一把剪刀,遞過去。
叢烈接了剪刀,小心沿着雲集的腳踝和小腿把褲腿剖開。
雲集的外褲裏面只有兩條保暖,一看款式就是叢心給買的。
叢烈眼睛脹得發疼,但硬生生流不出眼淚。
他手很穩,把雲集的腿架在自己膝頭,一層一層把濕透的褲腿剝下來。
雲集靠在座椅上,很安靜,“對不起,我算錯時間了。”
叢烈還是既不說話也不抬頭。
“我不應該讓你看見的。”雲集說話很慢,帶着很重的鼻音,“我六點的時候就可以起來了。”
但他其實是站不起來。
他總想着緩一下、緩一下,沒感覺到時間過得那麼快。
好像只不過才多緩了兩分鐘,雲集一抬頭看見叢烈,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以前他都能自己起來。
叢烈低頭看着雲集白中泛青的膝蓋,很快地眨了幾下眼,扶了一把唐璜的椅子,“還有多久到醫院?”
“馬上了,幾分鐘。”路上幾乎沒什麼車了,唐璜又稍微提了些速。
叢烈不敢直接捂雲集的膝蓋,只是用自己的長羽絨把他整個裹住。
到醫院前的幾分鐘,一句話都沒跟他說。
唐璜幫他們掛了號才走,叢烈一路上抱着雲集。
叢烈能感覺到懷裏的人一直在抖,摟着自己脖子的手臂也越收越緊。
他好像一張嘴就要哭了。
但是叢烈抱着雲集進急診室的時候還是出聲安撫:“到了到了,馬上不疼了,找醫生給我們看看就好了。”
醫生給雲集看腿上藥的時候,雲集意識清楚一點了,自己撐着床坐着,讓叢烈出去等。
他不想讓叢烈看這些。
叢烈不僅沒出去,還站在了他身邊,把他的臉扣在了自己腰上,一下一下地給他順後背。
醫生一邊上藥一邊嘆氣,“這是做什麼弄的?馬上要過年了,這幾天都下不了地,恢復不好要落下病了!”
叢烈表面上一點脾氣都沒有,“怎麼照顧恢復得最好?您說,我記着。”
其實他的心臟跳得他看什麼都一抖一抖的,視野邊緣鑲着一圈猩紅。
“保暖,這幾天一定不能受風着涼。今天晚上可能會疼會發燒,我在點滴里開了鎮痛散熱的,晚上在這兒觀察一晚上。”醫生把雲集的膝蓋用敷料包好,“今天晚上先這樣。明天開始要用過膝蓋的熱水泡腳,至少堅持一個月,有條件就每天晚上按摩。這麼大的濕寒,發出來得一段時間的。”
叢烈看似心平氣和地點頭。
等醫生這邊交待好,護士給他們推了個輪椅過來。
雲集看了一眼那個輪椅,目光退縮地一閃。
“沒事兒,我來吧。”叢烈跟護士打過招呼,弓着腰看雲集,“我抱着,好不好?”
等雲集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叢烈把他穩穩抄抱在懷裏。
雲集的呼吸還在抖,一下一下輕打在叢烈的側頸。
雖然分到一個雙人病房,但兩張床都是空的。
叢烈按着單子上的床號走到靠窗的那張,剛把雲集放下,就發現他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怎麼了?”叢烈已經心疼得發麻了,鼓膜上呼嘯的血流聲幾乎掩蓋了他沙啞的嗓音,“疼?”
雲集兩隻手撐着床,把床單都抓皺了,不斷用力地吸氣,卻不吭聲。
他不是不想說,他疼得說不出話來。
叢烈二話不說把他重新抱起來,挨着床邊坐下來。
他讓雲集的小腿自然地下垂着,沒吃一點力氣。
病房裏的燈只開了一半,有種昏暗的溫暖。
護士帶着輸液的葯進來,看着雲集的臉色都忍不住放低了聲音,“扎哪只手?”
叢烈握着雲集靠外的左手,“扎這邊。”
護士把液輸上,用電子體溫計碰了一下雲集額頭,“三十八度六,後面隔半個小時需要測一下,到退燒為止,家屬想自己測,還是我過來測。”
叢烈輕聲說:“你放這兒吧,我自己來就行。”
等護士出去,叢烈給叢心撥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在醫院,明天回家。
“醫院?”叢心的聲音高了起來,“你出發的時候好好的,怎麼剛下飛機就到醫院去了?”
“雲集不舒服。”叢烈長話短說,“明天跟我一起回家。”
“小雲怎麼了?”叢心還是很着急,“要不要緊啊?需要什麼嗎?要不然我現在去給你們送點兒東西?”
叢烈說不出來“不要緊”這種話,只是停頓了一會兒才說:“您在家等我們回去吧,明天再跟您細說。”
雲集開始抓他的手臂了,叢烈簡單跟叢心說了兩句,快速結束了通話。
“疼……叢烈,我腿疼……”雲集抓着他,不住地抽氣。
“哪兒疼寶貝?”叢烈壓抑着焦灼和怒火,用極柔和的聲音問:“膝蓋還是哪兒?”
“疼……”雲集一手抓着他,一手伸着向下夠自己的腿。
叢烈護着他扎着針的手,“不動不動,我給看看。”
雲集很乖地忍着,真不動了。
叢烈一摸,他的小腿還是冰涼的,右腿後面的肌肉全都僵硬地緊繃著。
叢烈跟他商量:“我們上床躺着試試,暖和過來再抱起來,行嗎?”
雲集發著燒,迷茫地答應:“嗯。”
叢烈先扶着他躺下,但是雲集一個人根本躺不住,一直忍不住要抱自己的腿。
叢烈脫了衣服,把自己當成一個熱源塞進被子裏。
雲集立刻顫抖着貼過來,用自己冰涼的腿腳抵住叢烈的身體。
叢烈小心扶着他有針頭的左手,讓他儘可能地接觸自己。
雲集就像是一塊冰,除了臉和手心滾燙,其餘地方都是涼的。
溫度上來,雲集腿上的肌肉強直緩解了。
但他膝蓋還是疼。
他一直抓着叢烈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着一塊浮木。
他一喊膝蓋疼,叢烈就把他裹着被子抱起來,等他說冷了再放下摟着。
就這麼坐一會兒躺一會兒折騰到半夜兩點多,雲集的燒才退下去。
正好護士來,把他手上的針拔了。
雲集睜開眼的時候正看見叢烈那雙血紅血紅的眼睛,撐着想自己坐起來,“你放下我吧,我沒什麼事兒。”
雲集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好像剛才疼得渾身打顫的人不是他一樣。
叢烈看了他幾秒,“你要說什麼,說吧。”
“我今天跟我爸說清楚了。”雲集垂着目光,聲音也很低,“我今天在外面跪了這一場,往後就不算雲家人了。”
這是他脫離雲家單幹的代價。
“嗯。”叢烈簡單答應。
“所以你還是該上學上學,該去德國去德國。”雲集眨了一下眼睛,“等我這邊穩定下來,我就去德國看你,所以分不開五年的。”
叢烈看着他,表示自己在聽。
“我……”雲集咬了咬牙,臉色又白了一層,“如果你以後有了新的想法,我也不反對。因為我在雲家的時候,或許在很多地方能幫上你。但現在即使我父親不動你,我也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叢烈是終將被萬眾矚目的音樂天才,自己是叛出家族可能會被處處打壓的雲家棄子。
雲集這麼跟叢烈說,已經是緩兵之計。
“你以後去了德國。我可以幫你引薦我的朋友,”雲集似乎在雪地里想了很多,“他們在藝術界很有些人脈,到時候你也不必拘泥於音樂,其實美術、包括戲劇,都是相通的。”
“儘可能和尖端的人接觸,有利於你成為尖端的人。”
他想自己的朋友如果指不上,還能去找一下傅晴。
傅晴是海外古典音樂背景,對那個圈子比自己更加了解。
“阿姨的身體我有托關係問過,其實還是很積極的。”雲集眨眨眼,“只要按時複查,規律用藥,不用太擔心。”
等他說完,病房裏陷入了安靜。
過了幾分鐘,叢烈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像是砂紙打磨過一樣啞,“這就說完了?我以後有什麼新想法?學長你不如詳細說說看。”
雲集說不出來。
“我好奇,雲集。”叢烈面帶猶疑地看着他,“我在你心裏,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雲集的眼圈紅了。
叢烈卻沒停,“我今天下了飛機,心急如焚地往你家趕。看見你……”
他有些難以為繼,但還是努力往下說:“疼得打哆嗦的時候你快把我心裏的肉摳爛了,然後你現在退燒了,有精神了,能裝模做樣了,跟我說讓我去德國。”
“讓我用你的人脈走捷徑,讓我成為尖端,讓我……”他笑了笑,“有新的想法。”
“你計劃得這麼好這麼周全,你想過我嗎雲集?”叢烈近乎平靜地抿了一下嘴,“你想過我能不能自處嗎?”
“我無憂無慮地去了德國,每端起一杯酒就覺得我在喝你的血,每吃一口飯就覺得我在吃你的肉,我多快活啊?”叢烈又笑了。
雲集的鎮定岌岌可危,但他還在努力維持,“但你能去德國是你自己爭取到的,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雲集你能不能默認我沒出息?你別再盼着我有出息了,行嗎?”叢烈認真地看着他,“這樣,不管你怎麼想,我都選擇不去德國。我自甘墮落不求進取,我就是要在國內上個大學唱唱歌,跟自己看重的人一起做一些喜歡的事,不行嗎?”
他問雲集:“你不是看不上沒出息的人嗎?你管得着我去哪兒嗎?”
他猛然想起昨天在廟山上看見的那個人,死死盯着雲集,“就算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也只想陪着我愛的人過完今天,你明白了嗎?”
雲集別開臉,在含眼淚。
“如果你真的那麼希望我離開,”叢烈難得沒哄他,除了幾乎滲血的眼睛,看上去一派平和,“我現在就可以去殺了你那位所謂的‘父親’,這樣就一舉兩得了,我也覺得更痛快。”
“雲集,你真的想讓我走嗎?”叢烈甚至已經準備鬆手起身了。
雲集撐着床,突然開始無助地抓胸口。
叢烈剛想放下他,突然注意到他臉色不對,立刻按了鈴。
護士很快過來了,給雲集測了幾項體征,替他把床頭的氧氣打開了。
她皺着眉看叢烈,“你幹嘛了呀?你惹他生氣了嗎?他燒了半晚上,你會不會心疼人啊……”
叢烈緊緊抱着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讓患者好好休息吧,什麼架不能白天吵啊……”護士又瞪了叢烈一眼,才轉身出去。
叢烈摟着雲集,獃滯地坐了兩分鐘,突然低頭把臉埋在那片單薄的胸口裏。
他的哭喊聲是極為壓抑的,“雲集你殺了我吧雲集!”
他的肩膀劇烈地聳動着。
叢烈真的覺得雲集跟他說那些話,還不如把他殺了來得乾脆利落。
雲家、名利場、前途未卜,這些外界的東西從來他都沒怕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叢烈不信命。
他只怕雲集。
如果雲集不要他,叢烈完全不知道怎麼辦。
他不用雲集為他好,他只要雲集看着他。
他不知道怎麼說,但昨天山上那人的絕望好像已經讓他感同身受,陰影一般揮之不去。
只要想到雲集離開自己的視野,叢烈就好像洪水沒頂,再無生機。
雲集被他哭愣了,終於重新伸手摟住了他的後背。
叢烈今天憋得太狠,破開一個小口就停不下來。
雲集有些不知所措,抓着叢烈的頭髮往上揪,“你別哭了,你別哭了。”
叢烈把他的手扒拉開,“……你別管我。”
雲集無助地扶着他的肩膀,最後只能跟他說:“你壓得我難受。”
叢烈這才抬起頭,輕輕給他揉胸口,“你還趕我走嗎?還窮折騰嗎?不氣死我你肯罷休了嗎?”
雲集枕着他的肩膀,把他的目光躲開了,“叢烈,我腿疼。”
叢烈又小心翼翼扶着他躺下,從身後把雲集護進懷裏,“雲集,你給我一句準話兒,你再來這麼一回,我真活不下去了。”
雲集安靜了幾秒,終於開口了,“我以後不提了。”
“行,”叢烈答應了,“我把我的計劃給你說好,有什麼問題你儘管提,但我不一定聽。”
雲集抓着他的手搭住自己的肚子,輕輕“嗯”了一聲。
他今晚沒吃東西,又受了凍,胃裏一直有些隱隱作痛。
但是剛才說著那些,雲集也沒打算提。
叢烈很輕地嘆了口氣,護着雲集的上腹輕揉着安撫。
嘴裏卻是不容商量的堅定,“你從雲家分出來,該幹嘛幹嘛,別再給我操這些沒用的閑心。我這段時間就負責準備高考,我有譜,本地那幾所好的我能隨便挑。你能為我做的就是想清楚怎麼利用我,等我這邊忙完了來供你驅遣了,你得給我活兒干,懂了嗎?”
雲集把他手的位置挪了挪,“這兒也疼。”
剛剛發泄了一通,叢烈現在對他沒脾氣了,外強中乾,“問你呢,明白了嗎?”
他嘴上強勢,護着雲集肚子的力道卻更小心更輕柔了。
雲集還是不說話。
“你知道嗎雲集?”叢烈把臉埋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要是你發生今天這種事,我知道的時候人卻在德國,我能活活急死你信嗎?”
雲集翻了個身,抬手摟着他的脖子,多少是理虧,“……呼嚕呼嚕毛兒,嚇不着。”
叢烈拿他完全沒辦法,“寶貝,你身為一個學長,怎麼還賴皮聽不懂人話呢?”
雲集把自己嵌進他肩窩裏,“叢烈,不舒服,困。”
聽見他這麼說,叢烈知道這事兒總算是過去了,拍了拍他的後背,“那就睡,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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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叢心一大早就過來了,看見叢烈在床邊守着雲集,眉毛都跳老高,用氣聲問叢烈:“怎麼還帶上氧氣了?怎麼回事兒啊?”
叢烈把事情的經過模糊了一下講給叢心。
“什麼玩意兒?傻.逼嗎他爸?”叢心年輕時候的叛逆血脈突然覺醒,“什麼操.蛋孫子啊?不會養孩子別他.媽生啊!下雪讓孩子跪雪裏能不死他了,啊?真覺得有錢就無法無天了是吧?網上曝光這個傻.逼!”
“雲集以後和他家沒關係最好了,那種狗.屁家庭哪兒就配得上我們小雲了?”叢心快氣瘋了,“看着自家人在雪裏跪着沒一個敢出聲兒?什麼慫包玩意兒!”
她一點插話的地方沒給叢烈留,“以後小雲就是我叢家孩子。他爸要是來要人就讓他來找我,我問問他腦子裏的豬尿.泡是哪買的這麼皮實?當年雲集他爺爺奶奶好的時候用這玩意兒做點防護,可能壓根兒就生不出來這麼塊髒心爛肺的臭肉!”
她罵的時候甚至還控制着音量,生怕把正在安睡的雲集吵醒了。
頭一回聽叢心這麼罵人,叢烈在一邊都傻了,眨了眨眼笑了,“媽,我去給雲集辦個出院,你在這兒陪他一會兒。”
“哎行。”叢心還忍不住嘀咕,“等我們小雲身體好點兒,你帶着他去挑幾掛鞭炮回來玩玩,從那種家庭出來要放三千響的滿地紅!去去晦氣!”
叢烈答應着出去了,忍不住笑着嘆了口氣。
他辦完手續回來,雲集已經醒了,在喝叢心給他帶來的熱粥。
叢烈一進門,雲集立刻扭頭看他。
“我媽這心偏的啊,”叢烈走到床邊,安撫地扶住雲集的後背,“剛才跟我這兒發了一通火都沒提有吃的,合著全是給我們云云帶的。”
雲集舉着碗問他:“你吃嗎?”
“他不吃。”叢心溫柔地回答完雲集,皺着眉看叢烈,語氣差了很多,“人云雲餓着呢,你跟他搶什麼?他剩下了再說。”
“行嘞,我親媽。”叢烈給雲集披上一件衣服,扶着他在床上靠好。
他把被子掀開一點,小心檢查雲集的腿腳。
和醫生說的一樣,休息了一晚上,顏色基本緩上來了,就是一按小腿的皮膚還會留下幾秒白印,稍微有點浮腫。
“疼嗎寶貝?”叢烈心疼得不行,已經連叢心都不避了,抬頭問雲集。
叢心一挑眉,又覺得實在沒什麼可吃驚的,把眉毛放下了。
反正現在雲集也和那種所謂“朱門”沒什麼瓜葛了,而且她覺得她兒子比自己有本事得多,能把這些事體處理好。
雲集有點不好意思,但也很坦誠,“疼。”
叢烈剛剛碰那幾下,腿上就一陣陣刺痛。
他之前也經歷過,但是現在有人守着,好像反而格外疼。
“沒事兒,我不碰了,醫生說泡兩天葯浴就好了。”叢烈把他的腿腳蓋好,“正好過節這幾天你也別蹦躂了,就在家裏好好養着。”
“什麼蹦躂……”雲集對他的用詞不滿,小口小口喝粥。
“太能折騰了我寶貝,”叢烈無奈地搓了一把臉,“能把人折騰死。”
“啪!”叢心在叢烈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人云雲吃飯呢,你能不能廢話少點兒?”
“行行行,你倆我哪個也惹不起,行了吧?”叢烈重重嘆了口氣,靠邊等着去了。
但他剛走出去兩步,雲集的腿就不安地動了動。
叢烈立刻折回來,在雲集身邊坐下了,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腹部,安撫地拍了拍,“不走,吃吧。”
他覺出來了。自從昨天晚上他倆把事情徹底說穿,雲集的感情就掩飾不住了。
像是那種笨拙又單純的小動物,受傷之後根本藏不住自己的不安和依賴。
他知道雲集往後不會再說“五年不算什麼”這種話了。
等雲集吃完又歇了一會兒,差不多準備收拾出院了。
叢心問:“我去借個輪椅過來吧?”
“不用,我抱着他。”叢烈給雲集拉好外套拉鏈,用叢心帶的厚毯子把他的腿仔細包好。
“不用了,”雲集又不好意思了,“輪椅就行了。”
“不行不行,讓叢烈抱着。”叢心也覺得坐輪椅不夠舒服,“我們孩子的腿還不能吃勁兒呢。”
等把東西拿好,叢心伸手揉了揉雲集的頭髮,“走嘍,帶我們家倆毛孩兒放鞭炮過大年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