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碧落空歌
兩千五百年前的虞國,在一位叫做呂不韋的商人的主持下,來自中華各地的異士們協力編纂了一本叫做《呂氏春秋》的奇書。這本書里收集了一段有趣的講述,它說天有九野,中央的是鈞天,東方的是蒼天,東北的是變天。北方的是玄天,西北的是幽天,西方的是顥天,西南的是朱天,南方的是炎天,東南的是陽天。
說來奇怪,天空如何能分成九個不同顏色的片區呢?若是開動人的想像力,倒不難想像在黎明或者黃昏之際,天空的色澤有所變化而確實不同。但或日或夜,浩蕩青冥無非一色,又豈能九分?
按照後來西漢名篇淮南子的教訓,這九野可能指的是二十八宿的雛形,乃是兩千多年前星相學樸素的發展,與一般意義上所說的天空並非一義。不過要是呂不韋穿越到兩千五百年後,見到如今月球的夜空,是否會感到他曾審視過的民間學說其驚人的預見性?然後又是否會感到恐懼呢?
就在今天,東方有着最大的淺青色的氣態地球,於是天空也被渲染成杳杳的蒼青。北方的天空住着黑色的地球,於是像長了一顆鐵做的眼睛,南方的星星一片沸騰火紅,融化的岩石緩緩的流動燃燒了整個天際線。西方一片雪白,那顆龐大的雪球地球邊上有着十幾顆肉眼可見的衛星,衛星們以極近的距離懸在白雪的大地之上,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而像是木星一樣雲帶遷流變化的氣態地球,灰得像是一小塊石頭的星星,大紅色的火星,一系列的小行星群,還有組成了雙星乃至多星的系統,各自錯落,被更近的與更龐大的星球遮去全部或一半的身子,好像重巒疊嶂的群山,共同組成了這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天空。
太陽在移動,來自不同現實的光線在折射,群山的光影便像是波浪一樣起伏,一會兒這裏是陰影,一會兒被照成了亮晃晃的綠色黃色。第三前線的表面在輕微的搖動中透出天上來的熠熠的紅色。兩人腳底的山丘是一片燦爛的銀白。跟隨人行的月球車抬高了自己的天線,綠色、黃色、紅色、銀色以及所有的顏色在它的拋物面上一併齊發。從軌道上發射的太空實驗船已一個個飛入九重的青冥,像是漂浮在太陽照耀的大海上空的雲朵。雲朵們在每一個天線的拋物面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李明都追着影子抬起頭,環顧東方西方的群星,着迷似的問道:
“這是曆書的神力嗎?”
“神力?確實是神力!”
醫生舉着手,像是一萬年前的巫師在跳舞那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聞言後轉過身來,咧着嘴。月塵從他手中溜過的時候像是被風吹起的砂礫,他說:
“這是,這一定是更接近真正世界的側影。我們終於見到了,人類也終於見到了,見到了比我們原先所生活的狹隘有限的世界更加龐大、更加無限、更加豐富多彩的……天地之間。人類應當為自己感到無上的幸運。”
李明都不住地開始思索這句話的意義。醫生只在這絕高的山頂跌跌撞撞,像是想要第一次挑戰天空的幼鷹,沉浸在自己迷醉般的狂喜中。
“李先生,李先生,歷史的旅遊客,對我來說,現在的疑問只剩下了一個。”
“什麼疑問?”
大地在隆隆發震,忽然的震顫幾要叫人不能站直。醫生卻在那時站直了,站定在開裂的山體的邊緣,玻璃球罩上倒映出了西北方向像是海王星一樣泛着幽幽藍色的氣態巨行星:
“綜合你的經歷,
可以發現直到現在的世界仍預含着一種可能。”
李明都也反應了過來:
“你是說——機械木衛一。”
“不止,絕不止這一點。”
他猛地轉過身來,任由自己的背脊被天上絢麗的彩霞照亮,而正麵灰暗無光,只有一雙眼睛始終亮得可怕:
“別忘了,還有被光帆所籠罩的地球,還有,還有那你看上去像是沒變化過的月球!有這一切你所說的‘三十世紀’的可能,有你所見到的‘自動機器推走地球’的可能。我堅信在物質之中,不存在純粹的可能!也就是說,一定有一系列存在的鏈條,可以把現在的情況推進到你所見到的情況,時空旅行者。這是怎麼做到的呢?而你,特別的你,攜帶着來自未來機器的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而這,這就是我把你拉出來,想要把我所猜想的一切全部和你說得清清楚楚的理由,李先生。現在,你明白我的用意了嗎?”
他一雙瞪大的發藍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李明都。但李明都什麼話都沒有說,反倒從這斑斕的群星之中側過頭去,看向月背如波浪般起伏的投下了黑色陰影的群山。
醫生笑了笑,變得平靜,他說:
“現在,我們回去吧。時間已經到了。”
龐然的行星側卧在群山的背上,猶如垂過了天際的行雲。在群星間的狹縫間,宇宙原本黑暗的背景幾不可見聞。兩人乘上月球車后,大地震動得更加厲害,曼氏環形山頂那些躲過了幾億幾十億年隕石撞擊的石頭,在今天一一張裂墜落,和新近三年的人類造物一起,獻身於跌宕地震的深淵。
立在坑內的旗幟在月球車離開前邊在默默無聞中傾倒,被從各個方向淹來的岩土蓋過了去。
車在往前奔馳。李明都看到地平線盡頭那些群山好像連接了天空,那是些猶如火山爆發時所會噴出的煙霧。
他不無考量地說道:
“我記得月球的火山活動應該在二十億年前就終止了。它是一顆持續冷卻的死亡星球。”
“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如果我們的想法沒錯,那麼顯然,那些不是火山,李先生。”
醫生的思維已經聯通了月球車,他正在專心操控車輛的行進。
“假設不是火山爆發,”李明都說,“那隻能是……月球本身的物質被拋到了高空吧。”
“是的……”醫生的面上無喜無悲。人體好像已經停滯了運動,“那一頭的月球正面或許正在發生恐怖的事情。現在就算是月球原地被潮汐力撕裂,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直到現在,在我們的觀測中,土衛、木衛、土星、木星,還有小行星帶都還沒有撕裂或清除吧。”
李明都冷靜道。
醫生吃了一驚:
“確實如此,因此,現行的物理法則或許不同於我們原先在原本的現實中所觀測到的那樣,也許還有其他的變量限制了這一點,有許多我們還無法解釋或者我們的解釋還有缺陷的地方。”
說著,醫生卻想起了別種事情:
“有意思的是……在你所見到的未來里,你說,反而是現在還沒發生異常的火星被撕裂成了小行星群,是嗎?”
“還沒發生異常嗎?”
“是的,火星還沒有變化,晶體只是經過了它的軌道……你知道,繞太陽一圈的那個叫做火星軌道,完全可以差出三個天文單位,預計還需要三天,才會途徑火星。不過我們已經失去了對火環的監測……我想你已經知道了火環是什麼……燈下!”
說到這裏時,代人體忽然抬頭。月球車的車頭同時向著上空抬起,李明都猛地后傾。車喇叭里傳出了醫生的話,他的意識更深地沉入了車中:
“抓緊了,大地在震動。”
說話時,車已騰空而起,滑翔數十米后才堪堪落回山坡,輪子重新抓住地面,一個轉彎繞過迎面而來的滾滾落石向著第三基地的方向漂移。
李明都老老實實地系好安全帶。車輛顛簸,醫生不再說話,他靠在車的邊緣,也只能緊緊抓着欄杆,蹬視從月球車兩側越去的灰塵與滾石。時間不過須臾,隨着群星移轉,那些反射率較低的星星佔據了天頂,中央的鈞天被東北的變天換了去,天空稍暗了點,他便不自覺地抬起了頭。那時的李明都可能是想要在如火如荼熊熊燃燒的天空中找到那些屬於過去時代的安靜的小點似的的行星。天空絢爛如花,尋找金木水火天狼織女之星也變得困難無比。直到那一連串重疊的月亮再次略微地從東南的天空偏移了,他才尋到了熟悉的鎮星。土星仍然是月背的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之一,並且比原先更亮了。
李明都始終記得一件事情。
“曆書在土星上。”
月球車在吹着風的荒野上奔跑,塵土飛揚在這片在四十億年中被撞擊得七零八落的土地上。
“你在看些什麼?”
醫生這時才分出點神來。
李明都眯縫着眼睛,來自天上的刺眼的光線讓他的睫毛下泛起了眼淚,水珠在玻璃球罩中張開、漂浮,倒映着新天新地的模樣。
“我在看星星。”
他說。
新的星星已經掩蓋了舊的星星的光芒,而舊的星星便淹沒在新生的光里。彼此干涉的現實將土星的星環織成了一條厚厚的橢圓飛碟形的圓盤,肉眼可見。等到車往前再走幾步,那一連串重疊的月亮再略微偏離自己的位置,離土星幾個天文單位遠的木星和木星的諸衛星也一起露出了自己的真容,它們就像是由一連串緊緊靠在一起的星星所組成的密密麻麻的團。月背看不到現在的地球,並且暫時地也看不到火星。金火如今還未能迎接曆書的到訪。但從聯通衛星的顯示器里看,海嘯正在衝擊地球環太平洋灰色的沿岸線。狂風捲起,一陣陣拍打着佇立在空中的高塔,大氣的白浪像是木星的大紅斑,在激烈的湍流中形成朝着宇宙。
蒼白的月背如今就像是有了天空,交織光線的散射照亮了全部灰色的大地,不知從何流來的空氣作成了初始的風狂暴地吹拂在這片四十億年來從未迎接過生機的土地上。石頭隆隆作響,它們的碎屑會被風吹去,灑在月球車和更廣闊的天空中。
凌晨四點多,月球車爬上了山坡。第三基地那深入山體的城牆的一角打開了一道通往裏面的小門。月球車開進了小門的瞬間,嘈雜的聲響往着人們身後飛逝了。
醫生在減速時說:
“準備一下,李先生。你、我、整個第三前線現在都要轉移了。月球現在實在太危險了。”
李明都一個恍神,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望着車外的萬象。如今的第三前線人少到了極點,巨人般的飛船已經離開了大半,運輸機器像是流水線一樣不停地按照最短路徑算法進行物料的運送,幾乎已經到達了最大負荷,你來我往,幾次不應該地、阻塞道路。
醫生停車在車庫,然後給李明都引路,把他帶回了冬眠人的居住區,接着匆匆往出生港趕去。
李明都獨自向前走。他敏銳地發現第三前線里少少的冬眠人已經被帶走了大半。剩下幾個正在不安地等待下一列與下下一列逃難飛船的啟動。
在他的房間裏,老組長和成政書正在幫忙整理他的行禮。兩人的身後,打印機器正在傳來激烈的像是木門不停撞擊門沿似的聲音。無處不在的震動干擾打印機器的運行,機器在嘗試不停重校到標準態。
靠在門邊的李明都說:
“謝謝……是醫生叫你們整理的?”
成政書在盥洗室里探出個腦袋來,向他招了招手,看上去還算鎮定的樣子,但一雙英俊的眉毛總像是在微微哆嗦。他說:
“確是一個標識號為‘醫生’的代人叫我們做的,他說你要和我們一起撤離,我們要坐同一艘船。對了,現在的情況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能解決嗎……你應該和醫生在一起,那代人有說些什麼嗎?”
他說話的時候,李明都慢悠悠地走到了床邊,兩隻手撐在屁股下頭坐下了,這一副懶散的樣子讓成政書有些不知所措。
李明都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氣餒,只道:
“確實,我想,你也不可能知道……或者也是人類不可能解決的問題。”
“我也有問題要問你。代人們的本體不在月球上,他們的思維轉移起來也很簡單。但他們有說要把我們撤離到哪裏去嗎?”
“沒說。”
成政書不無惱怒地答道:
“這群代人從來直下達安排,卻很難把道理講清楚。這樣,我們也很難理解他們到底要怎麼做,要怎麼安排。”
李明都卻像是在思索一樣,好一會兒才問道:
“他們可能回去後土城嗎?”
這句話出來的時候,整個室內的氣氛冷了下來。
成政書疑惑地問道:
“後土城是土星的太空站,我聽小道消息說,土星城現在也像個大煙花,到處是五光十色的星星。”
運輸行李是靠物流機械人。李明都的行李不多。老組長和成政書只是找到了所有可以帶走的東西,封在箱子裏,然後推出門外。推箱子的老組長在聽到李明都的話后,也轉過頭來,擔心地看向這個尋常沉默寡言的青年人。
“你怎麼像是要上哪兒似的。”
李明都盯着老組長白髮蒼蒼的面龐,忽然想起了巫咸。在巫咸去世的時候,他一度以為自己也會像那樣死去,在一個既見不到父母、也見不着梔子的地方……老組長看到他的面部微微發熱,一雙沉思般的眼睛目無焦點地好像在望很遙遠的地方。
“我又能去哪裏?”
然後,李明都笑着說:
“我沒想上哪裏去,就是剛跑回來腦子暈乎乎的,所有的感覺都很遲鈍,好像自己不像是自己了一樣,我得冷靜一下。”
老組長疑神疑鬼:
“從我見到你開始,你好像總是分神得厲害,注意力不集中,你在想些什麼東西,現在可不能瞎想,還需要聽從組織的安排……不要太興奮,待會兒可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話還沒說完,從盥洗室里出來的成政書在彎腰的時候,看到床底下藏着酒,這顯然不是李明都藏在這兒的,他意識到這是老組長上次聚會後塞在這兒的。第三前線有嚴格的飲品管制,有酒水但不能私藏,這年輕人立馬怪叫道:
“你怎麼把酒藏在人家窩裏啊!”
老組長的思緒一斷,轉身就捂住這年輕人的嘴,說:
“別出聲,飛船飛起來無聊着呢,得弄點東西作伴呀!”
“我的意思是……”成政書說,“我看到了,那我是不是也有份啊?”
老組長把酒瓶塞進自己的懷裏,用打印機器給自己打印了一個口袋。然後兩個一大一小的太空酒鬼開始偷樂了。
李明都失笑,也不管這兩人喧鬧,接過他們的活計,把箱子封好推到門外。第二班拖車似的物流機械人已在門口等候。等物流機械人載上箱子出發后,運輸人的礦車似的機器已經到了門口。
上面站着不親近的七個代人。他們、老組長還有成政書都和李明都一樣穿上了打印太空服。有的人還背着小包,包里裝着第三前線特製的高壓縮食品。老組長見着他們的配置,一拍大腿說:
“我們也該去食堂拿一些的。”
成政書遲疑說:
“我們在這太空中應該也就幾天日程,不需要吧。要是真有意外……那也不可能頂用。”
“礦車”上有個人是被指派的臨時隊長。隊長說:
“我們是最後一批了,老同志,小同志,快走吧。還有什麼東西沒帶上的嗎?”
老組長和成政書自己的房間已經打掃得乾淨,他們自己都背着打印出來的外置背包。唯一可能有問題就是李明都。
他們看向李明都,於是李明都也恍惚地轉身看向自己在第三前線這個陌生的房間,也就看到了那副掛在盥洗室里的天問卷。
“這字確實寫得挺好的,鑒定一下,沒準很值錢,你要帶這書捲走嗎?”
李明都搖了搖頭,心想自己早就背得差不多了。他說:
“不了,我沒什麼好準備的,可以走了。”
車就這樣開動了。走廊上的掛燈冥冥地照亮了逃難者們的身體。基地里的空氣像是風一樣正面刮在他們的身上。牆上有顯示器,等到遮擋月球太空鏡的幾顆星星移開了他們的位置。地球的蔚藍色便一覽無餘地從顯示器里傾瀉到了車前。
李明都專心致志地凝視不停掠過他們的顯示器,以及每一個顯示器里閃過的地球。他凝視的位置似在一個點上。
老組長問他:
“你家在哪兒?”
“我家?……我家在江城與漢城之郊,靠着姬水。”
他說。
“那倒不錯。”老組長說,“姬水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我以前也去過一次。”
“怎麼去的?”
李明都好奇了。老組長摸了摸自己裝着酒瓶的外置口袋,成政書在旁邊緊張得要死,生怕他犯渾當眾把酒水拿出來。他們都聽到他說:
“那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當時我兒子要登火星,要去漢城培訓一年。”
“然後你就跟着去了。”
“怎麼可能?哪有老子陪兒子走的道理。我是後來,好像是五零年的時候,冬眠醒來以後,到漢城去了一次。那時候,你應該知道,代人已經蔚為流行,人類的世紀日新月異,過去的培訓基地已經廢棄了。我當時就沿着姬水開車。姬水在旁邊奔流不息。我逆水而行,走進山裡,前往了那片長滿花草樹木的廢墟……當時的天空乾淨得像洗過一樣,在廢墟里長出的綠葉豐茂得像是蓋子。”
或者是因為他們開的頭的關係,沉默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地交談起自己在地球的故鄉。對於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孤零零的人們而言,他們都想起了過去各自生活中的許多片段。
“你都開進函嶺了呀……我本地人都沒去過幾次。”
“那可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老組長說。
李明都靠着車子旁邊的欄杆說:
“我不愛出門,我的前半輩子就去過兩個地方。”
“哪兩個地方?”
“姬水縣和江城,不對,姬水縣也屬於江城,那我有半輩子都在這一座城市打轉。那時候,我從沒想過我會到月球上,更別說在這麼一座森嚴的基地里了,當時我對旅遊最大的期望其實就是去戈壁看星星……但就算是這樣,我也懶得去做,我當時好像是這麼想的,不過是費去錢財追求一些無所謂的別人口中的浪漫,徒徒消耗人的精力罷了。我原以為我會一輩子就在這一小座城市裏打轉。”
“但你到底還是出去了,不是嗎?”
老組長說:
“我記得你在冬眠前應該去過戈壁一次。那裏的星星怎麼樣?很漂亮嗎?”
李明都猛地意識到老組長對他的事情好像不是一無所知。他撇過眼神,不安分地摩挲太空服上被打印出來的紋理:
“和鄉下能看到的星星好像沒什麼區別,可能是我去的時候或者地點不對吧。”
老組長盯着李明都的眼睛,忽然問道:
“那現在你想去哪兒呢?”
李明都側過眼去,說:
“不知道。不過,我想我的家可能又要荒廢了。我是幾個月前來的,那麼那裏應該已經久積塵土了吧。”
一旁的成政書見縫插嘴:
“誰知道呢?我們以後恐怕都不知道要去哪裏了。天南地北,沒準什麼地方都可能要去了。”
老組長點了點頭:
“這要看實際的災害情況,和組織的、人類的共同體的安排了。”
車子移動得很快。只幾分鐘,在探地衛星和地球之間飄起了未知的由無數冰屑組成的洪流,淹沒了那寶石般的蔚藍。顯示器閃了閃,碎石撞了過來。有人尖叫了一聲,然後牆壁上連續上百個顯示器全部換了畫面,裏面的景象變成了一顆火紅的星星。人們意識到這是它們所聯通的探地衛星被破壞了。
暗沉沉的紅光照在人們的身上。成政書眼瞧着周圍是一片惶惶不安的等待,他靠在欄杆上良久,捏着自己的下巴忽的說道:
“要不我們做個約定吧,老組長,明都哥。”
老組長說:
“你要做什麼約定?”
其他七個不熟悉的代人聽到成政書的話,也都看了過來。
“我想說的是以後的事情。現在世界各處的情況都不清楚,我們一出去可能是先按照太空防禦法進行緊急避難。這種避難是不可能長久的,我們到底、一定是會被分派出去的。如果情況好,就是回歸正常的自由流動,如果情況不好,可能就是參考個人意願的強制分配。我想大家應該都有不同想去的地方吧……”
他認認真真地說道:
“因此,如果以後我有幸,而你們有需要的話,可以來長安城大雁塔找我,我家就在那附近。如果我不在長安或者長安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那麼我一定會在火星圈,我的女兒在火衛二的自動化監測點工作……不論如何,不論之後會發生什麼,組織怎麼安排,我想我最後一定會往火星圈去的,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女兒。”
成政書雖然年輕,但她的女兒沒有經過冬眠已經不小了。在上次醉酒的時候,李明都聽他和老組長談到過。
他和老組長還沒說話,未被邀請的這支撤離隊伍的隊長突然說道:
“那加我一個可以嗎?小伙。我的家鄉在冰城,我有很多親戚都在冰城。如果冰城還在地球上存在的話,你們隨時可以來冰城找我,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一定會幫忙的。如果冰城不在了,我就去長安找你,如果長安也不在了,我就去火星,你說怎麼樣?”
成政書笑了起來,他說:
“可以啊。你是隊長,我現在要好好討好你哩,到時候你再好好討好我?”
眾人皆笑。有人說道:
“別這麼急安排順序!我以前落戶的地方已經被其他城市吞併了……但我還有個老家,老家在錦城。我父母一百多歲了,一直在錦城養老。”
“錦繡山河,天府之國,錦城可是個好地方呀,我一直很想去那裏。”有人搖晃着腦袋,憧憬道。
“其實也沒那麼好,就你們外地人看個新鮮罷了。不過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也可以來錦城找我。我的身份號很容易記的,二一零四零五二六……”他說了一連串的數字,“如果錦城也沒有了,那我也會去火星,因為我以前就是赴火工程師。火衛一的電梯是我設計的。”
這人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一點驕傲來。
連接火星與火衛一的太空電梯是後代人時代里,屬於冬眠人屈指可數的傑作之一。只可惜後來代人、尤其是智能技術愈發強大,他也就退出了這個舞台。
“那我可記住了。”第三個人說,“先去冰城找隊長大哥,然後去錦城找工程師,接着去長安找小帥哥,然後去火星!”
“別那麼急,噓——”一個調皮鬼吹了聲節奏短促的口哨,他說“你們天南地北的都有了,這不是缺了東邊的,我家在福寧,靠着東南軍區。只要東南軍區還在,福可能不存在了,但它的基本體制一定還在,你們也可以來福寧找我。到時候我請你們吃我們那裏特產的銀耳。”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排起一個前後撤退的順序來,李明都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靠在欄杆上,靜靜地聆聽着。
老組長同樣沒參與年輕人們的談話。
他瞥了一眼李明都,默不作聲地站立在車子的後部,做了個吸煙的動作,卻只掏到了自己私藏的酒瓶。
不多久,廊道的盡頭射來了光明,太空港里的轟鳴聲隨之鼓噪耳膜。人們從快活的互相慰藉中醒來,隨着板車一同游入比起往常空曠得多的船港。
可能是出於交通調配的關係,載人運輸車的速度降到了冰點,幾乎比人走路還慢。在人們的身旁,他們看到一個又一個物流機器列着隊伍超過了他們,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走着。成政書那時好奇,看了半晌,發現物流機器運輸的箱子好像不是他們的物資和行李,它是通電的。
太空電梯設計師同樣在觀察這些超車的傢伙:
“應該是一種型號的維生艙,不過我沒見過這種外形。”
“維生艙?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維生艙?還有那麼多人沒走嗎?不是說我們是最後一批嗎?有那麼多人?”
其中一條運輸線上的維生艙走得和板車差不多慢。成政書跳下慢速的板車,往前一湊看到維生艙是啟動的,指示燈亮着鮮艷的綠色。他跟着物流機器走了幾步,用手擦了擦玻璃。這種不合規的散漫舉動招致了老組長的警惕。
“小成。”
當時,老組長叫了他一聲,成政書便轉過頭去看他:
“這沒什麼奇怪的吧。維生艙也是第三前線的重要資產……裏面沒人也是要運走的,不要亂碰。”
“運維生艙,其實……很少見吧。”
太空電梯的設計師擺了擺手:
“很多人都以為這種艙體裏充滿了精細原件。但裏面大部分是用來減震、密封和隔溫的泡沫與其他複合材料,又重又便宜,都煉不出幾斤鐵的價格。太空運輸成本可不低,硬要回收的話,一般我們都只是回收晶片組的。”
“那倒奇了怪了。”
成政書轉過了頭。
也就是在他轉過頭去的瞬間,被他擦過的玻璃像是拂去灰塵一樣明亮了起來,一張瘦弱的孩子似的人臉頓時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被嚇得一激靈,大叫道:
“艙里的是人!”
人們紛紛跳下板車,湊去觀察。果不其然,艙里真是個小孩。一個孩子浸沒在一片淡藍色的水中,臉上泛着死人般灰白的顏色,他的身體顯得非常小,腦袋卻顯得很大,鼻子很尖,沒有鬍子,全身光溜溜的,少許一些毛髮都像嬰兒剛出生不久時的絨,瘦骨嶙峋,纖細得好像一捏就會碎。
“艙里有人很正常。”隊長說,“維生艙不就是給生物用的嗎?”
“問題在於這是什麼人?還有……”
設計師說到一半不講話了。
面色面色各異,連着成政書在內幾個膽子大的小聲商量一下,分散開來,一個個點觸維生艙的玻璃。這種玻璃或者是某種身份認證的“顯示器”。在被點亮的瞬間,一張又一張瘦弱的孩子似的面龐便一個接一個在玻璃里出現了。幽綠色的指示燈照亮了淡藍色的溶液,顯出一種黯淡的青色。一點又一點的青色飄蕩在這月背的船港之中,像是夜裏被人手持的燈籠。燈火充盈明亮,但燈火始終在暗暗不可見的籠中。
在隊伍里有一個學醫的女生。她隨着第一個維生艙一邊走,一邊觀察,片刻后指出:
“這群人可能已經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他們或許只能靠維生艙維持生命了。我在第三前線負責健康,還沒有見過這些人。他們都是什麼人?第三前線哪裏藏着這些人?”
“要知道,我們早說了,不會隱瞞。”
十個人目目相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對此一無所知。
外界的震顫在這時越變越大。轟隆的響聲連成一片,不幾何時,忽然在沉默之間起了一聲大霹靂般的雷鳴,樓板便像是撒野似的彈跳一下,打散了人們的心思。再接着,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破裂般的轟然巨響,不知何處而來的風便輕輕地吹拂在了人們的身上。
為了容納太空船,船港的高度幾十倍於普通人居房間。它有一個龐大的穹頂。穹頂開裂的一角透進了來自東南方向的黃光,一大片鐵鏽色的月塵像是墨水浸入了清水一樣滲入了第三前線隔離已久的內部氣循環。
“快點戴好玻璃球罩!地形有變,城牆且被隕石砸中了。”
這時,上方傳來代人嚴苛的提醒,這十個人也是思維敏銳,在提醒以前就已經忙不矢的把載人機器提供的玻璃球罩一個個扣在太空服的開關上。在他們扣上的瞬間,東南方向的穹頂傳來更強烈的悲愴般的嘶響,忽如其來的衝擊波在一瞬間吹倒了擺放在二樓和高平台上的許多零散的物件。群星的黃光被衝天的灰煙淹沒,餘燼與塵埃同時被光照亮,在這原本無塵的車間裏翻騰。
整個第三前線的機器運動更加緊張,又一輛太空船向著外界啟航。在它起航的瞬間,地板因結構的破損不再能完整承受發射的力量,以致於震動個不停。船港的發射台傳來一聲爆破似的鳴響,老組長急忙說:
“我們快走吧!”
“等一下!”
成政書左轉右轉,尋找那發聲的代人,指着維生艙大聲問道:
“這些箱子裏都是些什麼人?”
最後的撤離隊伍聽到了來自代人的銀鈴般的笑聲。
“你們放寬心,這不是什麼違法的勾當。”
久不言語的李明都聞言猛地抬起頭,看到二樓走廊的邊緣站着兩個代人。其中一個代人就是醫生,醫生靠在欄杆上,正饒有興緻地看着他們,也正是他在和他們交流。
“簡單解釋一下,其實也簡單,你們忘記了嗎?代人們也是人,他們也是從娘胎肚子裏生下來的,換而言之,我們也有個‘初始的大腦’,是不是?你們所見到的艙體裏的人就是我們的本身,你們要是驚擾了,會以蓄意殺人罪論處。”
而在他身邊的另一個代人,同樣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
“第三前線的……委員長。”
老組長敬畏地叫了一聲。
委員長便遙遙地向他點了點頭,但這代人電子眼的目光很快轉移,不着痕迹地落在了站在老組長身後的李明都身上。老組長曾是他在土星圈時候的老師,但現在,這位委員長顯然並不關心所謂的老師。
“就是他嗎?”
委員長在網絡中說道。
“是的。”
網絡中的交流幾乎與思索的速度等速。成政書等人安下了心,不再猶豫,連忙重新乘起載人車輛。他們在車上排成了兩列,李明都站在第二列的最後一個,正東張西望。
這兩個代人沒有離開,始終站在二樓,俯瞰着全部行動的隊列。
“先前網絡中出現了運算失誤。”
醫生皺起眉頭說道:
“載人隊伍應該是最優先級的,結果和其他物流序列並列了,延遲了一小會兒。”
載人逃離的船隻在稍早一點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就緒。車輛很快就抵達了太空船的前頭。這艘飛船的門很小,只容人彎腰進入,裏面的活動空間也不大。雖然有AI的輔助,但沒有專業素養,也是很難駕駛的。好在每支撤離隊伍的隊長曾經都是專業的太空員,足以應付大部分情況。
隊長是第一個進入船的。在見到最後一批普通人和最後一批代人原身開始登船后,委員長也算安下了心。他說:
“我們繼續談談目標的事情吧。”
醫生說:
“先生,我能說的已經都說了呀。”
“不,還有一件事情你沒說。”
委員長的目光移動,看到最後一批物資在物流機器的協助下運入船港。那時候的船港氣密性已經被完全被破壞,四周瀰漫著月球塵土的灰煙。
“你沒有說你為何覺得他一定能在我們的時代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種想法是沒道理的吧。”
兩個代人也開始移動。
他們並不需要轉移自己的這具身體。醫生的原身從後土城被發射了,正流浪在太空中。而委員長在月背第一批就已經撤離。他們還在這裏,是因為還肩負着停機封存第三基地的最後使命。
“沒道理嗎?”
醫生搖了搖頭。頭盔上的電子眼瞄了下走在隊伍最後的李明都:
“先生,你有想過嗎?他曾經有過一段穿越過去與未來的經歷。他把許多存在於過去的秘密和誕生於未來的東西,拉到了現在。”
“時間穿越的原理,是不確定的吧,我們仍然不能確定這種穿越是什麼,它是來到了平行世界,是觀測者的變量,是額外的維度與額外的歷史,是某種物質的隱變量,某種漲落,都是暫時及長期不能確定的事情。”委員長搖了搖頭,“而且……縱然他有這段經歷,我想這也不該是你高看他的理由才對……除非、除非你篤信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
“我並非是篤信自洽性原則。”
醫生說:
“但我相信‘可能性’。”
“‘可能性’?”
委員長想起了醫生先前狂喜地告訴他的那句話:
“物質包含着它所有的可能性。而世界,就是所有物質可能性的系統的綜合。”
這時候的兩人已經到了二樓的盡頭,那裏有船港的機械操控盤。這種操控盤是去精密電子化的,它只能按它預埋的老式電路執行一些最基本的功能,但最不易受干擾。
“我認為縱然是現在我們的世界,也可能是發展到未來的情況的。而未來的情況有什麼呢?”
醫生在短距無線通信中有條不紊地說道:
“第一是一千年後左右,人類製造的機器存在於木衛一的表面,並基本實質地控制了柯伊伯帶內的太陽系。至於人類,可能有一部分存在於一種高等虛擬現實中,可能有一部分徹底離開了太陽系。”
“第二是數億年後,在地球的衛星軌道上仍然漂浮着許多人類留下的衛星殘骸,而那些不定型所生存的許多地下狹道與空洞其實從現在來看,更像是地鐵和地下設施所留下的特殊地質面貌,包括了一系列不該自然形成的金屬礦物。”
“第三是五十億年後,自稱是人類製造的機器的後代來到了太陽系嘗試將即將落入紅巨星的地球推走。”
“第四就是現在!你看到的現在是什麼?”
網絡之中迅捷的交流回到現實。從其他星球被月球勾引的風暴正在鞭笞整個月背全部的大地。被撕裂的地殼作成岩土灑入天空。破裂的地表已經逼近了第三前線,貫穿了整個基地底下的環形山。
普通人在基地里還看不見。但代人們靠着聯通監測儀器一清二楚。
委員長抬頭,隨着又一聲悲愴的巨響,整個第三前線的穹頂被撕裂出了恐怖的大口。外界五光十色的天空把他的頭盔染成一片斑斕的彩色。
撤離隊伍的飛船已經起飛,物資飛船還剩兩艘。其餘的大小航空器沒有駕駛員,這些飛船需要代人來進行統一控制離開月背。
“地球、月球還有人類都岌岌可危,完全沒有以後風平浪靜的樣子。能夠決定這一切的又能是什麼?在土星第一線親面這一切后,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你是個堅定的技術論者。”
“是的,技術。我們已經知道三類未來機器的內在都是與我們原來的技術路線大相逕庭的道路。這未知的道路我們只不過剛剛開始探索。而有一個人,有一個人親自體驗過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世界……”
委員長的視線向下轉移了。
“一個不同的大千世界。”
醫生的內心更加痴迷,但他的話語卻更加冷靜。他端着機械操控盤,整個基地的電力運作便隨之而停。主要動力和備用動力一截截地關閉,原本室內還有一點亮光,如今只剩灰暗。
“體驗是一件玄奧的事情,有些事情非有一點體驗是不可以的。我們就看三百年前那些留洋海外的人,或者二百年前走向文明社會的第三世界的人。假使一個落後世界的人來到一個先進世界去,不需要了解這個先進世界,他本身的感受,他本身的思維、他本身的變化也是一種彌足珍貴的寶藏,對於我們科研人員來說,是值得狂喜的事情——更別說,他身上還有一個未解的神秘,甚至說是超能力或者神力也無妨。”
“確實,意識聯動不定型以及意識聯動機器……”
委員長喃喃道。
“是的,神力!”
那時的醫生無疑是想起了秋陰曾經的那句疑問。他轉過頭去,不無渴盼地凝視着冉冉上升的飛船:
“這足算是非同凡響。如果換算到神話傳說里,說是天生異象也不為過吧?代人的意識形態已經與過去算得上不同,可這點不同在曆書所造就的未知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因此,我堅信……他會成為某種關鍵。”
“可他的性格和志向不足以支撐他走得更高吧。他像是個安分的人。”
委員長的視線接着移動。灰暗空間內的灰塵實在太多,讓他聯通攝像頭的“綜合視覺”也不能完全掌握現在的情況。
只是憑着直覺,他敏銳地發現有幾個箱子好像越過了自身的原位。
“先生,你這就想岔了吧。世界有許多不同的路,不需要更高,只需要更遠。不是一定要成為英雄或者偉人才能創造價值,只是一剎那間的靈感或者也能成為人類的寶藏。哪怕就是死了——”
醫生咧開嘴笑了起來:
“也要死得其所,得死在我們土星圈的目光前。要把他控制在手裏,我們土星的前委員長。”
“也對吧……”
委員長漫不經心地回答,就在這時,他終於找到了讓他感到異常的地方。
“那是什麼東西?”
“什麼?”
醫生循着委員長的目光看去,兩個人共享視覺都見到了兩個封裝嚴密的箱子自主越過了物流機器的板車,輕巧地滾落到了地面上。
那時候,第三前線已經千瘡百孔。船港的穹頂的裂口變得更大。外界狂暴的沙塵遮掩了天上奼紫嫣紅的明亮,內部的空間已被陰影佔據,只剩下最後十來個維生艙的綠燈火還搖曳在靜止的風中。
活着的機器輕輕地破開了封裝的困索,“手”、“腳”還有“翅膀”載着“身體”、“眼睛”、“觸覺”以及其他所有被拆解開來的模塊再次嗅到了與一千年後的木衛一相似的渾濁的空氣。在一千年後,它們誕生之初從未想過自己會識別到一個一千年前的時間數字。
“等會兒……”醫生從迷夢中驚醒了,“這是機器,是他的機器,為什麼會在這裏?那麼,那麼……”
醫生猛地轉過頭去,只見到李明都的影子正佇立在即將飛出船港的飛船的表面,猶如站在深淵的邊緣。
“你騙了人像識別,你沒有進去船內,而是在氣壓室里忍受加速度嗎?然後推開了應急門?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是很危險的——”
醫生的聲音已經傳不到李明都的身邊,只見到他專註地凝視着奔跑的機器的方向。在飛船加速到更高境界的瞬間,猛地吸氣,接着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向著地面勇敢地落去,任由狂風將其埋葬。在化為齏粉之前,他在體外的“翅膀”與“手腳”向著天空衝起,為他帶來了克服重力的飛翔,猶如暴風雨中的海燕,朝着停留在港內的一艘孤立的船隻滑去。
直到這時,醫生才理解到李明都所要做的事情。他大口大口地吸氣,靠着電磁波瘋狂地震蕩船隻的通訊,想要與其溝通。
然而李明都好像既沒有聽到他的呼喚,也不再有所猶豫,始終只是一個人單獨的和他漂浮在體外抱起他的“手”、“腳”、“翅膀”一起落座船隻的中央,與“眼睛”、“耳朵”等其餘的模塊匯合到一起。
船隻的表面刻着船的名字——行者。
被叫做行者的船隻發出一陣汽笛般的鳴響,走向了發射的軌道。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聲音傳不進去!”
“沒用的。”委員長冷靜地說道,“未來機器是分流行動的,歸屬於破解的一部分在同時已經控制了這艘飛船的系統,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聯繫,而是將其切斷。你說他主動來到第三前線,那恐怕就是為了今天了。”
“但是,但是他要去哪裏?他要去幹什麼呀!”
醫生不可理解地大叫道:
“我的一整個廣闊的世界呀——”
風聲變得更響,大氣的湍流無情地鞭笞着這片存在了五十億年的古老的土地。萬物明明無限豐富多姿,卻顯得一片荒蕪,世界猶如無人的沙漠。
老組長和成政書呆在前一艘船的窗口,靜靜地凝視着身後行者號加速的越過。
“他果然是有思念的人,也是有想去的地方的,不像他說得什麼都不想去嘛,不過他能去到嗎?”
“不知道,但我想,”老組長說,“只要試試就能知道了吧。”
“確實,是這樣的道理呀。”
成政書露着潔白的牙齒,微笑了。
已辭群山,更別人間。行者一路堅定向前,在繁密而陌生的群星之間向著自己記憶里的方向飛去,直至於九野三十三天之上,落入一片斑斕的雲間。數十顆龐大的星球從他的側畔飛過,像是鳥兒腳底重巒疊嶂的群山。而地球,這個世界中最初且唯一的蔚藍色的星球呀,便再度顯露在他的眼前,鉛色的大地上方,高聳的白雲好像神話里西王母所居住的仙境。
行者在地球的表面掠過,看到閃亮的鎮星正從地球的身後冉冉升起,正在群玉山頭向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