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中青冥
再晚一天,地月系迎來除夕,李明都收到通知要去底層液泡室進行一次測驗,測驗單上寫了一些常規體檢項目,體檢后是對話問詢。他還沒遇過這樣的安排,但並不遲疑。
除夕夜裏的第三前線要比往常安靜得多。或者是春節來臨的關係,代人們的數量也大大減少了。李明都走在路上的時候,長廊、工廠還有食堂都空空蕩蕩。牆面上掛着的顯示器都在播放環月衛星實時拍攝的地球。他在顯示器站了會兒,陪他前往的成政書在他身邊饒有興緻地問他:
“你在地球上沒什麼想念的人嗎?不向組織反應一下要省親嗎?你在這裏也呆了好幾個月吧,什麼地方都不外出,就對着那副天問的畫還有顯示器,不多出去走走嗎?”
李明都露出微笑,反問道:
“怎麼,你很討厭這裏?”
成政書是個年輕人。他撇嘴說:
“這裏沒山沒水沒河的,全是些冷冰冰的鐵啊木啊,還有還有就是視頻,無限的視頻的模擬,是個討厭的地方。”
“那你一定是有想念的人咯?”
他不再看屏幕,而是往前走了。
反倒是成政書逆着他離開的目光看向了他剛才看過的顯示器。衛星正拍攝到亞洲一半的輪廓,旁邊帶着白色雲紋的蔚藍色的海洋。
“有是有……”
成政書遲疑了,他說:
“我老婆還在地上沉睡,她和我是一起冬眠的。我醒了,她還沒醒。我父母因為早期冬眠技術的缺憾,是二十一世紀最後兩年裏的解封批的犧牲者,我也沒有什麼想念的人。”
“我聽過這件事。”李明都在這個時代生活已久,多少也知道了這百年間歷史上發生過的許多大事,“一一二八破裂事件,因為那天解封的一批冬眠者都發生了細胞破裂的事情……節哀……”
成政書嘟囔着說:
“別,別,別,不要客氣。我們冬眠者都是要互幫互助的。對於我們冬眠者而言,我還沒聽說過誰的家庭能是完整的。技術撕裂了人,撕裂了一切過去習以為常的事情。”
地板被機器掃得不像有人居住的乾乾淨淨,走在上面的兩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落下的影子隨着光線的遠去而拉長,隨着光線的來到而瞬間縮短。
他繼續說道:
“我還記得,當時,是二零九幾年吧。那時,冬眠技術對人的身體情況有要求,年輕人的存活率很高。他們打出的廣告是……“穿越到未來”,對,穿越到未來,有許多獨生的年輕人被吸引了。沒過多久,這一技術遭到了限制的使用,社會上流行一種社論叫他們顧慮父母。我是不孝的,那時,我是義無反顧的,直到醒來才知道父母,想要再跟上我,沒幾年也選擇了冬眠……”
接着,成政書再沒說話,抬起了頭,眼睛像是在眺望極遙遠的地方。
李明都不清楚該說些什麼,剛張開嘴唇,腦海里那些關於梔子的,關於石楠的,關於0234的,關於鋼星遺孤的,還有關於那遺留在歷史中的磐氏家族的形象又一一出現了。這些幻影構成了他所能看見的夜空。
再閃閃眼,父母的、秋陰的、時晴的,還有那些地球上的他在兒提時代或者青年時代所結交的那些朋友的影子也出現了,他們構成了他腳下的大地。
他不在地球,他在看不見地球的月背,也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那時是二月六日晚八點,月球與太空都像往常一樣空曠寧靜。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有一台飛船載着火環已經遠離了穀神星,獨行於茫茫太空之中,向著地球前進。亞洲中部的樓蘭正在迎來農曆一年中最後一天的六個小時,秋陰還在車上跟着麗水走,她還沒能到達老基地,但已經望見了老基地的燈光。天上的光帆角度仍在變化,幽靈梭的部隊全面出動,在追擊一個異常運作的代人體,陸續匯總的情報到達軍區,軍區的司令們只有很短的時間思考是否要進行危險的全域搜查。上百台機蜂陸續飛過沙漠。四十六億年的寒風就從它們的前方吹來,飄展在瞭望塔上的旗幟,在拍打着旗杆。
半小時后,電梯下降到目標樓層。
成政書催促李明都出去。李明都站在原地搖晃了下,身體在輕盈的重力下些微地飛起了。
“怎麼了?感到不舒服?”
成政書關切地問道。
“沒有。”
他搖搖頭,走出電梯,就是液泡室所在的實驗室。實驗室旁邊是衛生室。衛生室只有一個代人值班為他進行了為期半個小時的全身照射檢查。成政書一方面是不能陪同機密實驗,一方面老組長好像叫了他,他便先行告退了。
於是偌大空間,只剩下李明都一個人和一台機器。
實驗室里同樣只有一個代人,那代人帶着四個自動機器好像在打掃衛生、整理材料。李明都見過幾次的龐然的柔性屏幕沒有啟動,是暗的,像是一片黑色的海,周圍沒有一點光線,只靠着門后的微光照明,好像置身於浩淼太空之中。
縱然在不常用燈光的代人群體中,這種情況也是少見的。
只等他走進后,一束束燈光才沿着牆壁的邊沿亮起,周圍頓時洞明,牆壁的白堊色像是雪刷過的大理石。而那唯一的代人立在牆壁間,像是一根柱子。
他的頭盔閃爍了下,上面沒有亮起任何一個點。他說:
“好久不見了,李先生,你還認得出我嗎?還是說我們要重新認識一下呢?”
說著,他笑了起來。
李明都認不出音容,但認得出言語。這段話,有個人已經對他說了兩三遍了。
“醫生,你回來了?”
“不錯……我回到月背,之前出了趟遠門。”
醫生輕描淡寫地說道。
李明都就繼續問:
“怎麼這裏沒什麼人。”
“簡單的事情,太多人做只會拖累效率。我既然可以獨立處理此事,又何必勞煩他人呢?你說是不是呢,李先生。”
“也對。”
李明都不置可否,他的眼神仍在黯淡的屏幕上。屏幕的裏面是液泡室,液泡室后就是他機器的身體。那種不能割捨的聯繫讓他感到安心。
“何況,”醫生繼續說,“在我們的時代,儘管人人好像都沒怎麼做事,但人人都很忙碌,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抽不出手來。”
光照亮了李明都的身體,他的面龐一半是髮絲遮蔽下的陰霾。他擺了擺手,說:
“不談這些了。檢查單上說是有一次問詢,問詢是關於什麼的,要開始了嗎?”
“不急不急。”
醫生走到了實驗室的角落。那裏有台多維打印機,打印機的激光掃在醫生的身上,接着物質噴流,完完整整地在他原來的衣服上堆出一套貼身的白色硬質太空服來。原來的衣服也是打印材料,可以輕易地被新衣服壓實與覆蓋。接着,新的激光則在太空服的表面上打印出了若干人體生存必須的零件,以及若干為了醒目的紋理。
他取出玻璃球罩戴在自己的腦袋上,然後頭盔降落,露出一雙女人的眼睛來:
“我不太喜歡在這裏,要不要打印一身衣服,到上面去?你還沒到月球上走過吧。”
“這倒出奇了。”李明都站起身來,走向了打印機。“我沒什麼興趣,不過檢查單里說明的時間是到十二點,這段時間是歸你的,怎麼用隨你便。”
說完,打印機已經啟動。他看着醫生。醫生說:
“感謝你的配合,李先生。”
打印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兩人沒有坐普通電梯,而是坐當初他們直降的特密電梯,一路升到了大廳。
大廳里依舊沒幾個人。醫生領着李明都乘上另一座電梯。那座電梯李明都也是熟悉的,壁上掛着顯示器,顯示器里在播報注意事項。目的地也是他來過的地方。
那便是第三基地的船港。船港里同樣沒有多少人。燈光明明白白地照耀,那些停在發射軌道上的太空船像是身在一場又亮又暗的灰色的雨里。穿過氣壓室,小小的人從站台往前,在船隻的中間走去,好像正在溜過那些神話里沉睡的巨人的身旁。
“月背安靜得很。”
醫生邊走邊說:
“你的機械人生告訴你在木星與木星的衛星間存在完全的或不完全的潮汐鎖定的關係。在地球和月球間也存在這樣的關係。這種潮汐鎖定使得在地球上只能看見月球的一面,而永遠看不見月球的另一邊。另一方面,月背是永遠看不見地球的。因此,旅遊業在月球的正面非常發達,月球的背面除了科研的工業的探索的事業便無人問津了。”
兩個戴着玻璃球罩跳躍着,來到船港的外層,沿着小道走向邊緣的站口,在臨着月背群山的一瞬,整條寬闊的銀河便流進了他們的眼前。明亮的群星掛在黑暗的天幕上,白堊色的山麓在群星的底下向著地平線蔓延,書寫着月背上的萬物數十億年來孤獨的歷史。
這裏是曼德爾施塔姆環形山的邊緣。陰森的群山在看不見地球的地方長久地佇立,像是一群死去的巨人的身軀,而那月球成千上萬次被宇宙星體轟擊過的環形的坑便是他們碎裂的胸膛。
兩人站在其中一個巨人的肩膀上,仰望着無邊的星宇,他們的前方是一片廣袤而蠻荒的皚皚土地。面對陡峭的山坡,李明都沒有貿然向前,而醫生毫不畏懼地前傾,然後抬起了腳。
“你要幹什麼?”
李明都詫異地撇眼,這人已經在低重力的環境下向著天空躍起。太空服上的輔助運動裝置閃着微光,給空中的飛人提供了動力。醫生便像舞蹈家般輕盈地轉過身來,回望李明都還有李明都身後逐漸寬敞起來的鋼鐵之牆。李明都呆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着他,只看到他一個人落在數百米往下的山麓上,變得遙遠。
他罕見地笑了起來。
“怎麼還不跟過來嗎?李先生,你在各種環境下的活動經驗應該比我豐富吧。”
李明都不聲不吭,不定型輔助了他的肌肉,拒絕了低重力環境下不受控的滑翔,絕不讓自身輕盈地飛起。於是他就一搖一擺,像只笨拙的大熊拾級而下,雙足在山麓上留下了一連串堅實的腳印。
醫生收斂了笑容,說:
“這比跳躍要難得多。”
這時,李明都已走到了他的身旁。儘管太陽看不見,但可能就在邊緣,於是周圍的群山閃着潔白的像是沙子般的粗糙的明亮。李明都不禁想像這時月球正懸在地球的上空,並在地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快點進入正題吧。”他恬靜地說,“我想早點休息了。”
醫生又笑了起來,玻璃罩里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毫不畏懼地繼續向前跨了一大步,然後抬腳縱身,勇敢地飛起,在黑暗的夜幕里宛若流星般滑去,直到數百米開外,他在山麓的一角往上擺了擺手,說:
“跟上我。”
李明都一步步向下走,他就繼續說:
“其實今天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聊天,我想問詢的就是你過去的經歷和經驗。從這裏開始問吧,李先生,過去的人是怎麼看待你的時空的歷史的穿越的?”
“這還能怎麼看待?”
等他走近了,醫生復往前走去,說:
“就是認為它的原理是什麼樣的?我這裏的資料有些欠缺,已經找不太到了。但我在十幾年前曾找到過一些過去的記載,說是過去的人好像是認為這是一條單行道,我們的世界是從過去發展而來,也會流向預定的未來?他們也因此,對靠近臨近歷史,比如最近幾千年的歷史之旅格外緊張,認為這種歷史之旅必定會帶來難以想像的後果。”
李明都回想了時晴和秋陰的說法,只道:
“這是其中一種猜測吧,他們也有過一些狂想,我記不得了。”
在他們的身後,第三前線露出地表的機場正向他們的方向發射電波。機場往上是環形山的頂端。在那裏有着月背最大的射電望遠鏡,龐大的天線直指太空不可見的深處,向著遙遠的天狼星。
“哦……”
醫生說:
“那是我小瞧過去的人了。”
“難道他們的想法是錯的嗎?”
“說不上正確與對錯,他們判斷不了,我們只比他們多上兩段經歷,仍然判斷不了。”
地平線的邊緣在那時格外明亮,但因為沒有大氣的散射,因此天空仍舊沒有一點光,所有的星星都足以照亮穹蒼,太空就像是黑色的幕布直接蓋在了雪白大地的上方。兩個白色的人站在無邊無際曠野上,好像伸手就能觸摸到繁星。
醫生走得更遠了。他在遠處用更高的聲音說:
“不過從現在的目光來看,你、作為一個時空穿越者的經歷可能比我們原先想像的還要有更多的啟發。”
李明都調整了打印太空服的無線電收聽模塊,把他的音量關小了:
“什麼樣的啟發?”
“譬如說……你還記得你的第三次穿越經歷中,你說到你從鏡子裏面看到了無數的地球,和無數的自己嗎?那些自己,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其他人,總之高矮胖瘦、職業人生、年齡階段、精神面貌都各不相同,而那些地球就更古怪了,它們倒映在可能是無上明星雛形的黑色長方體之中。而那黑色長方體在照射地球的瞬間,它的表面內部那些晶格,按照你當初的敘述,就一一折射了無限的星球的樣子。李先生,你的敘述非常有趣。你說它們是五彩繽紛的。”
“是有這麼回事,裏面有綠色的地球,也有藍色的地球,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還有黑色的。”
“過去的人是怎麼猜測的?”
“他們沒給我關於這件事情的解釋,或者有,但我想不太起來了。”
“這個,我倒知道。”
醫生在環形山的山腳停下了腳步,回瞰來處。李明都覺得他沒有在看他,而是在看第三基地的射電望遠鏡。
“他們認為那是對平行世界的映射。不同顏色的地球,人們做出了不同的解釋。”
“醫生,你是說什麼樣的解釋?”
兩個人繼續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走在前面的人仰着頭道:
“譬如紫色,紫色是從生物學出發得出的結論。因為生物學很早就認為在遠古的時代所存在的一種古菌,會吸收太陽光中的綠色而反射紫色。當這種古菌覆蓋地球表面的時候,地球便是紫色的。白色就更簡單了,雪球地球就是白色的。藍色是海洋,綠色是植物的……這些都是很明了的。”
走在後面的人停在了又一座山腳下。這座環形山叫做曼氏二號,醫生已向這座環形山跳上了第一步。李明都卻步,正色道:
“我們該回去了。醫生,這裏已經很遠了,也很晚了。”
誰知醫生搖了搖頭,他示意李明都的身後。李明都順着他的目光轉過頭來。那是第三前線的位置。第三前線的船港已經大開。數十架太空船正在沿着軌道陸續出港。他們出港的時候,就像是向著天空發起的飛機。一架架太空船越過了群山的藩籬,沿着彎曲的軌道行在空中,好似一顆顆彼此相隨的流星。
而在半山腰上,一輛太空車正急急而行,追着他們走來。車子的腳下揚起了些許的月塵。車頭的天線向他們發出了搜索信號的訊息。
醫生說:
“車裏有衛生間,也有食物和應急救援裝置。李先生,不用着急,我們一起來登這座山吧。我一度很喜歡登山。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覺得完全虛擬能帶給我一切體驗,但後來才知道,只要我知道這是虛擬的,那麼就終究隔了一層,我無法沉浸其中。有時候,我經常在想,要是我不知道這一切是虛擬的該多好。”
山上崎嶇,醫生一躍而起,也只能略爬十數米。微不可見的月塵漂浮在空中,崎嶇的地貌反射了不知何處來的陽光,於是也顯得光潔。
李明都挑了挑眉,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跟上,並問道:
“那他們的猜測是錯誤的嗎?”
“我從不說這是錯誤的。我只說,現在,我們可能有了更驚人的發現。”
從高處一步步跳下,和從低處攀登仍是不大一樣的。在月球上,攀登一座荒蕪的山依舊是件累事。兩個人玻璃球罩下,從裝置中釋放出的氧氣正被大口大口呼吸,呼出的氣體在玻璃球罩的內側化作白霧。
李明都被挑起了一些興緻。他問:
“直說無妨。”
“這個說來可難了,因為它不是我們現實中能接觸到的東西,就隔了一層。我們是在想,或許你所見到的世界不止是‘平行世界’或者‘過去未來’,又或者‘平行世界’與‘我們的世界’的聯繫並不是一些人在常識中想像的像是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那樣。”
“我明白了,你是想說時空的結構,是嗎?時晴經常談起這個話題。”李明都再登上幾步,便與醫生一起在半山腰上歇了會兒。站在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第三前線露出地表的輪廓。它埋在曼氏一號環形山中,好像依山而建的圓頂的大教堂。比起往常多得多的飛船一架架地從這裏發出。
人們聽不見聲音,只能感受大地的震動。
“是的。這是一個永恆的謎題。”他嘟囔道,“人類的大腦是為了適應我們所知的環境而生的,它很難直觀地想像時空真正的結構。因此,人們總是趨向於將它們理解為我們從一個地方旅行到另一個地方,好像世界與世界是兩塊大陸,中間隔着一條看不見的海。但其實……海是不存在的。因為一切都在時空中,那麼海也只是其他的陸地,不存在任何不是陸地的東西。而這兩塊相隔的大陸,它可能是不僅是相連的,更可能是交疊在一起的。”
“這是什麼意思?醫生。”李明都皺起了眉頭,“你的意思是它們是重疊的。”
他們繼續往上走了。
“差不多。”
“什麼樣子的重疊呢?我不太理解。”
他說:
“就像是過去和未來可以同時出現在一個時間點的那樣的重疊吧。我以為你應該能夠輕易地理解這個概念。”
李明都搖了搖頭:
“我看重實際,在我的眼前,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現狀。”
“真的沒有見過嗎?”
“什麼意思?”
月球車跟上了人們的步伐。他們衣服里攜帶的制氧模塊還能維持很久,不過出於安全的考慮,他們仍然做了更換。
那時,離山頂還有一段距離。但太陽好像已經升得更高了,天空仍然是黑色的幕布,但山頂正閃耀着明亮的雪白的光。
“沒有見過,只是受限於宏觀的思維,而人們也總是把意識神聖化罷了。但如果把一切還原到物質的範疇,把什麼大腦切開來,重新變成一大堆粒子原子,我們會發現物質的所有運動狀態,在我們的宇宙中都是存在的,都是同時在出現的。無非就是自旋,互相之間的距離,它參與什麼作用,參與電磁作用就是有電荷,參與強互作用便是色荷,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它的質量和能量。從這個角度上,所有粒子都很相似,只要是一種類型的,它們彼此之間都可以稱作自己的過去未來,是不是?”
“這不對吧。”李明都說,“這些粒子畢竟不是同一個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說兩個東西本質一致,但狀態不同,就基本接近於過去未來同時出現的狀態。但難道一個人可以說他的父親是他的未來,他的兒子是他的過去嗎?”
“是這樣的嗎?李先生。”醫生笑了起來,“確實,兒子和父親的基因可以測出不同。因為他們非常宏觀,他們的不同差距很大。不過對於微觀,這種不同確實是不存在的,那點微量的能量區別是無法區分出粒子和粒子的差距。儘管我們現在發現了許多種基本粒子,暫且還不像古早的舊唯物理論指導的那樣只存在一種純粹物質,但基本粒子們確實是有數的,它們有無窮個分體。稍微宏觀一點的原子或者更大的分子,也差不多,由若干個基本粒子組成的小體系。一份氧氣和另一份氧氣,一份純水和另一份純水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同。直到水裏生出更複雜的細胞,細胞組成更複雜的人體,變成宏觀生物的這一邊,兒子與父親非常不同。那麼到底相同與不同的界限在哪裏呢?我們在石灘上放上一粒沙,你說這不是沙灘,那要多少粒沙子它才是沙灘呢?”
“這是質變量變的原理吧。”
“是的。”
醫生說:
“但你的反駁其實不在於質變量變。因為你的反駁究其本質是在說決定過去與未來的是物質的發展,乃是物質的一種相對狀態。在發展的觀念中,未來和過去永遠不能同時出現,不是簡單的時間一去不復返,而是因為物質在一個時間只能存在一種狀態。兩個物質就是兩個物質,永遠不要詭辯成一種物質,它們永遠不能互成過去未來,是不是?否則哪怕我把你和三億年後的風信放在一起,你也可以說你們是不同的個體,不是嗎?畢竟你們沒有共享同一種思維,基因也是不同的,只不過記憶……記憶驚人巧合地重疊了一塊,但誰知道是誰夢見了誰呢?”
李明都思考過後,點了點頭,他認真嚴肅地說:
“你講得對。我是那麼想的。”
“也就是說,除非物質在同時表徵出兩種狀態,才能稱得上是互成過去未來的……這就好像讓一個圓同時是方,讓一個成人同時還能變成小孩,讓一隻貓……既死又活一樣不可思議了。但對於真正的世界而言,這真的是不可思議的嗎?”
“既死又活的貓……我知道了,這很有意思……”
他們再往上爬一會兒,便已經極其接近山頂。而時間已經奏響了午夜最後的一刻。對地球的曆法而言,除夕已經過去,新年已然到來。
醫生在這時靠在石頭上歇了會兒。李明都等待片刻,兩個人便在漫漫的黑夜中繼續向上走。
醫生說:
“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我們退到這一步,在微觀世界中仍然是可以找到證據的。二十世紀的一個著名的思維實驗,薛定諤的貓,就是這樣的存在。在早期的理論發展中,還有很多人認為那隻貓其實是固定一種狀態的,只是觀測者不知道,以為既死又活。但後期的量子理論更傾向於那就是種疊加態,就是同時存在的概率波。粒子的位置、能量與速度都是不確定的狀態。佐證了這一現象的便是楊氏雙縫實驗。
“在這個實驗中,人們如果把光束照射在一條狹縫裏,那麼光通過狹縫,在探照屏上會出現對應這條狹縫尺寸的一條光紋。李先生,你猜猜,如果把狹縫變成兩條,讓光通過兩條彼此平行的狹縫,照射到探照屏上,人們會看到什麼呢?”
“……我們的時代,在高中物理里學過這個,屏幕上會出現……”
“一系列明亮條紋與暗淡條紋的圖樣。”
兩個人的聲音在無線電波中重疊了一起。不知何來的陽光照耀在他們的頭頂,兩個玻璃球罩都亮得發白。
醫生平靜地說道:
“而不是兩個單縫的圖樣,就好像光走過了所有可能的路徑,然後彼此重疊,按照概率,形成了一系列一切可能的紋理。後來,新的科學家把一束光的強度大大降低,簡化成一個光子接一個光子地通過狹縫……你猜猜看,能不能出現干涉圖樣呢?”
“我記得……老師說依舊可以出現。”
“是的,李先生,依舊可以出現……這就好像光子的過去、未來、其他的狀態與可能其實全部包含於光子的內部,只在它通過狹縫的瞬間,瞬間全部展現了出來,使得屏幕上同時出現光子向左走的情形,也出現了光子向右走的情形。過去、未來甚至是其他可能的情形居然同時出現在同一塊探照屏上,如果把它換成人,就好像人同時是年輕的與年老的。你說這是不是非常不可思議。”
李明都剛想要回答不可思議,但醫生卻否認了:
“不,不是不可思議,因為它廣泛地存在,存在於我們的體內,也存在於我們的體外,存在於這個物質宇宙中的每一個地方……所謂的不可思議只是人們只能看見眼前的現實。”
他有條不紊地說道:
“就在比你生活的更早的年代裏,在二零零三年,人們做實驗,使碳六十這麼大的分子也出現了雙縫干涉,二零一三年,由八百一十個原子組成的分子量超過一萬的有機大分子也出現了雙縫干涉。二零一九年,短桿菌肽,一種十五個氨基酸長度的天然有機物,已經算是宏觀的物質,作為生物大分子,也同樣在實驗中出現了干涉。李先生你說,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不該出現在我們宇宙中的現象嗎?不,不是,它才是物質廣泛存在的真實的狀態,而我們原先所認知的反而是虛假。”
李明都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陪醫生一起爬到了山頂。站在環形山山頂的邊緣,左邊是他們一路走上來的路,而右邊就是不知幾億幾十億年前月球表面落下的巨坑。人們在這巨坑裏留下了他們的旗幟。
太空中沒有風,但也沒有其他的力量讓旗幟落下。於是紅色的旗幟就這樣在虛無的世界中孤獨地飄揚。
“由此,時空旅行者,我知道的唯一現代的活着的時空旅行者,我一直有着這樣兩種想法。第一,物質預含着每一種它的可能性。第二,物質中並不存在純粹的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其實都是物質在真實世界的事實。”
醫生打了個哆嗦,然後仰起頭,腦海里浮現起他在土星見到的景象。
“你的說法很奧妙。”
“我受到過許多人的影響,這些話也是我在別人的影響下想出來的,但我從未和別人說過,我有過這樣的想法。”
“那,為什麼現在講出來了呢?”李明都往遠離環形坑的方向走了幾步,他順着醫生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月球群山疊嶂的背後,那被黑色的天幕所壓住的地平線。
但黑色的地平線上,不知怎的,要比往常亮得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出來,李先生,或許是因為你可能是唯一能證實我想法的人吧,也或許是因為現在的我感到萬分激動吧。”
“因為許多事情,哪怕我已經有了一千種、一萬種理論的支持,但只要不親眼再看一次,我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
李明都靜靜地聆聽,不定型緊緊地纏在他的身上。他也仰着頭,凝視着月球的天宇。反倒是醫生側過了頭,望着李明都,頭盔打開,一雙露出的眼睛中倒映着數不清的明月。
他莊嚴萬分地問詢道:
“李先生,你相信,你在二十億年前的晶體中見到的所有的你,還有你在太空晶體折射中見到的所有的地球星球都可以同時出現在我們的現實世界嗎?就像,就像……”
一束光透過了兩條并行狹縫,出現了一連串明暗相間的紋理。
原本並不可能發生在有限世界的現象,因為另一些東西,變成了可能。
“我們或許不應該嘗試接觸的。”
太陽正在上升,但陽光卻並不刺眼。衛星與太空船一起圍繞着月球,在空中像是一面面鏡子,銀白色的表面反射着綠色的像是地球大陸塊的紋理,粉紅色的像是木星氣旋般的袋子。
李明都挺直了自己的身體,眼瞧着無邊無際的光線像是在大氣中一樣發生漫無邊際的反射。整個月球的夜空不知何時已變成魚肚白一片,猶如地球的黎明之際那莊嚴的曙光。彷彿天地正要開闢之前,翠綠色的閃光擦亮整個乳白的夜空。綺麗的彩霞佈滿月背的半天,然後一團紫色的,一團橙色的,一團雪白的,一團發黑的,一個又一個月球,一個又一個地球,在一剎那間,一個接一個地升起。整個他們所處的世界頓時光怪陸離,好像正處於珠光寶色的珍庫中,周圍到處是繽紛美麗的色彩。
朝陽灑遍了灰白山麓上的第三前線。船港的牆壁上倒映着一層奇異的金綠。無數各不相同的星球從未知的深淵中升起,讓天呀,地呀,建築呀,星星呀,人呀全部打成一片。好叫周圍的一切都分辨不出形狀。
李明都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激動,心臟不停地跳動着。他看到他的頭頂有着一顆龐大的綠色星球。這顆星球是那麼的近,以致於他好像不是在仰望,反倒是在大氣中墜落一樣。只要好一會兒,他就會掉落在高山的頂上。
“這就是你們在土星發現的……還有你們奔赴木星、小行星帶所一定要知道的嗎?”
他喃喃道。
“是的,是的……”
醫生說。
太空船正飛在其他星球的大氣中,撞上了來自其他可能性的鳥兒。月球車也跟上了他們,靠近了他們身邊,在車頭天線的邊上插了一根紅旗。風吹了過來,旗幟橫在空中,拍打着車身,仍然不願落下。
“而對於人類而言,過去的一切都已經變成了謊言。”
醫生伸起手,觸摸了從另一顆橫在空中的地球反射來的陽光。陽光在玻璃球罩上折射出了十多個星球還有它們的星環的模樣。
他仰着頭,說:
“現在一切,全部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