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歷史的構造(下)
虞國在土星建設了太空城,比土星更靠近地球的木星自也不例外。
或許是因為離地球更近的關係,能觸及木星圈的勢力也就更多,木星的政治形勢也就比土星複雜太多。這體現在它的太空城有兩座,分屬於兩個不同的國際陣營。由虞國陣營建造的太空城叫做夸父,位處於木衛二·歐羅巴的軌道附近。
現在,再把時間倒回到更早一點的二月五日。當時,第三前線還在開他們的緊急會議,決策層還在虛擬土衛二的冰蓋之下觀察那萬古不變的水,數個天文單位以外的廣闊世界中,載有火環的運輸船已經加速到空前驚人的程度,行將蒞臨木星圈。
這個時間比預定到達的時間快了兩個月。
地球上的人與人可以在一瞬間就完成一次對話。但在太空中,快速對話受限於過於廣闊的空間和空間與速度的結構是不可能的。因此,縱然情報在確認的同時便從木星夸父太空城發出,但直到會議結束好一段時間后,第三前線才收到這一消息。
而這時的木星太空城已在親眼目睹火環飛躍木星的上空。
新的情報又耗費了一個多小時才被第三前線手忙腳亂的監聽員接收。這則情報非是由監測中心發出,它由張部的舊識,夸父支部委員會的劉敬文親撰。整個一月份,他們的書信往來都沒有中斷過。
劉委員在短訊的末尾是那麼說的:
“指導組,木星現在所在發生的現象,我無法用語言解釋,只能給你們發送一段純粹記憶和光學錄像。除了錄像還有記憶同享,我更希望你能親自來夸父城看一下……”
這個要求被當時的張部否決了。因為一來一往就要徒耗許多光陰。如今的第三前線內部管理混亂,作為背負使命的指導組成員,他不敢走開。
也因此,地月系失去了介入夸父太空城情形的第一時機,直到數個月後才曉得木星圈所發生的一系列驚人的變故。
隨後,張部打開了附在短訊中的擬態記憶與光學錄像。
光學錄像不用多說,就是攝像頭或電子攝像頭所能拍到的東西。
而所謂的純粹記憶解釋起來便複雜得很。它是二十二世紀人類代人技術的一個縮影,旨在利用“無人格”的“生物體代人”純粹的感知能力來保存一系列的“純粹記憶”。與一般的提取代人記憶不同。它原本的載體是沒有入主人格的單純代人的身體,換而言之,純粹記憶更像是睡着的人或植物人對周身的感知。
相比起光學錄像,在實際研究中,純粹記憶沒有什麼優勢區間,目前來看,它只被作為光學錄像的補充,使得所有人都能是攝像頭。
然後,他看到了在木星的上空無數的龐大的、可以看見表面細節的星星。
過了十分鐘,張部陰沉着臉走進靈境網絡的大街。局域網絡仍然光鮮,信號太陽明晃晃地照耀着電子幽靈們飄蕩的街道。幽靈站在十字路口,摩挲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猶豫片刻,便有上百條被複制的訊息從這手中飛出,就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樣沿着主幹道與岔路,經過網絡的交通與指揮而迅速地分散開來。
接着,整個網絡的街道開始流光萬丈,遠處的高樓、近處的小道漸漸散出粒子,這些粒子是可視化的郵件信息的形式,它們是各個單位發出的回應。
除去第三前線各單位部門,他直接點名了所有赴第三前線指導組成員。指導組成員也來得最早。
“事情變得更麻煩了?”
剛從休息中醒來的副組長問他。
“錄像我也發你了,你先看吧。”
大約幾分鐘內,第三前線決策層各方逐漸來人。
“欽差大臣,你又要我們做什麼?我這裏忙得脫不了身,各個方面都需要協調,剛剛才和軌道站那裏……”
最先來到的是動員部主任。他抱怨到一半,就被張部堵住了嘴。
“我不是說已經進入了緊急狀態了嗎?他們還有不配合的道理嗎?”張部嚴厲地說道。主任轉過眼睛,看到他的身邊飄着一個秒錶的盤,秒錶時刻在響動。主任意識到情況或許比他的理解還要嚴重得多。
動員部主任訕訕道:
“底層的工作複雜得很,不是那麼簡單的。”
張部的眼神變得更加嚴厲。副組長知道情況不對,走上前去,趕緊和這人打招呼,講:
“如果你確實忙,你就先忙你的吧,你那邊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也很重要。等考察完畢,我們會通知總武裝部門,他們會和你說後續的指令。”
動員部主任掃過指導組一眼,果然告辭,轉身消失,只遣來他的辦公室秘書。
之後的來人變得乖巧很多。
最先來的乃是和動員部的兄弟單位,為總武裝部辦公室秘書,及下屬作戰部、情報部、技術部、通信部、外事局各遣副職主任或秘書。駐月太空軍和近地防禦太空軍的司令們雖然得到了通知,但經過武裝部門的協調,認可了司令們的缺席。
第二批到來的或者要比第一批更加重要,他們屬於科學技術委員會。不僅是第三前線的科委會,三大前線的科委會從發射中心到十七個月球研究基礎部門均調出了相關科學技術人員,共四十六人,羅也是這四十六人中的一個。特別的,科委會國際合作部,主要四個國際合作項目遣來外籍專家七人。這七個來第三前線進行太空及月球研究的外國太空專家站在同事的旁邊,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第三前線領導層,目光瀏覽簡要說明的同時,腦海體在微微發顫。
來得最晚的是航天、地理開發、衛星的指揮控制中心以及組織部、技術部、工業生產(含‘代人’設計、規劃與生產)等部門,他們的人數不多,只十來個人。
幾個性子急的正要詢問,張部率先開口問代人規劃部門道:
“都備好了嗎?”
“和社稷那邊已經談妥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兩百數量的人格映射。”
“那就好。”他轉過頭來,說道,“那麼大家,直接出發吧,具體的變化,我們到點了再談。這趟旅程的延遲大約是半小時。”
說到半個小時,來人們也都反應過來:
“我們是要去小行星帶穀神星那邊的社稷太空城?”
張部轉過頭來,斬荊截鐵地說道:
“沒錯。”
當時按地球時間是二月五日的十一點,馬上就是二月六日的凌晨,月亮凌在東半球的頂上,亞洲大陸背對陽光黑魆魆一片,老組長拉着成政書又去找李明都喝酒。李明都婉拒了他們的請求,一個人呆在房間裏,雙眼聯通的是機械人0386的視覺。地上的黑風呼呼地吹着,在漢城的車站裏空無一人,只有裝載貨物的機器和寄宿在其中的代人們在上升與下降、進站與出站。還要好一會兒,秋陰才會到這來,乘坐列車前往樓蘭。
江城正寂寂,李家老宅孤零零地立在寒風之中,秋陰用了好幾天功夫才一個人把屋子裏積滿的灰塵,瓦上門前的白雪掃個乾淨。屋子又變得煥然一新,在乘車離開前,她遙遙地望了一眼那隻剩下了邊緣的新月,心想上面的人過得還好嗎又或者是不好嗎?想着想着,她洒然一笑,看向了大道邊上的河灘。
分隔了江城與漢城的大水三個月前就已經枯竭了,僅存的水面上落滿了天上來的霜雪。
曾與李明都、秋陰有過數面之緣的姬水自治委員會正在組織他們的新年聯歡活動,姓文的電工沒能見到自己代人的孩子,孤零零地在家裏聆聽數十年前他那個時代的音樂,偶然抬頭,可以看到地平線上的光帆正在緩緩地調動它的位置。
第六號光帆一直照射到了木星的位置。
夾在木星軌道與火星軌道之間的便是著名的小行星帶,據說是數十億年前某顆將要形成而未能形成的大行星胚胎的殘骸。其中密佈着無數碎石。但碎石之間亦有大小之分,最大的那顆叫做穀神星,已夠得上“矮行星”的標準。在穀神星的旁邊,一百年前有一塊不知名的天體,如今已被雕琢成社稷太空城的第二階段。
離二月六號只剩下幾分鐘的時候,支部的委員們已在這座太空城無光的出生港里等待指導組的來訪。
在他們的前方,是一排接着一排艙型的轉生池。轉生池裏注滿了淺綠色的維生液。在地球一些老人的口中,他們習慣性地把這種維生液叫做黃泉水。浸在黃泉水裏的便是人工育成的“完人胎”。
在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時,委員長頭盔上的光點閃爍了下,他說:
“來了。”
黃泉水一個個從轉生池內排出,淺綠色的艙體像是刷洗似的變成透明白。裏面的代人一個接一個地睜開眼睛。
“人格映射完成,思考主機轉移完成。”
兩句話陸續在轉生池的抬頭上出現。
全生物代人,或者以機器為身體的仿生代人一個個地從轉生池裏走出,披上衣服。社稷城的委員長通過識別網絡認證號碼,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張部。
張部往前幾步,立在他的前頭。
兩人握上手,連寒暄都來不及,委員長就小心翼翼地問道:
“指導組,夸父那邊發來的短訊里的那些場景是真是假?”
張部戴上頭盔,蓋住了那張女人的臉。他說:
“國家大事,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委員長慘笑起來。
張部搖搖頭:
“變化與否,還要我們親自確認,你先不必那麼擔心害怕。”
“可是,那也太誇張了吧?假設是視頻里顯示的那樣的話,難道不會突破洛希極限,潮汐力徹底撕碎星球嗎?”
“在我們的猜想中,或許引力在這個層次上遵守的不是平方反比律,而是立方反比律。如果如此,引力就會在長距離或遇到物質時迅速衰減,甚至被屏蔽。這個規律再影響了潮汐力的公式,使得潮汐力也迅速衰減了。”
“那也不太可能吧……你的意思這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改變了空間的結構嗎?要知道決定立方反比還是平方反比的就是空間的結構,引力、電磁等作用之所以在我們的觀察中遵守平方反比律,是因為我們身處的空間的結構就是三維度的,因為一個源形成的場是按三維空間的球體進行發散的。因此,如果遵守立方反比律,那麼它的發散也是在四維空間的球體中發散的,怎麼會在三維空間中就有影響呢?何況讓我計算一下……哪怕不談電磁相互作用會不會隨空間結構也改為立方反比從而導致原子軌道解體……單單談引力,會不會在瞬間,星球就無法支撐自己的存在了呢?我覺得還是不大可能,會不會是海市蜃樓般的幻象導致了觀測錯誤……”
社稷委員長是少見的從科學部門往上爬到這個位置的。張部與之相反,是從基層實業走來的,他並不擅長這些科學道理。因此,他的質疑,張部接不下來。
當時他搖了搖頭,說:
“這是科委會根據夸父城的數據給出的一點猜想,若要討論這些猜想成不成立,請與科委會說話。現在,我們得直面第一線,這決定了後續的工作會是什麼樣的。”
等他說完后,最後一個第三前線隨行的代人也已下地。在他們彼此的視野里,所看到的乃是彼此虛擬的長相。
模擬世界的他轉過頭去,現實世界的他頭也沒回,他對這些代人說:
“做好記憶維護,我們隨時可能銷毀自身,直接從第三前線的主機里醒來。現在……帶下路吧,老蔣,社稷城數據中心在哪裏?”
副組長補充道:
“你們和隔壁的那兩座太空城聯繫過了嗎?還有現在,監測站那邊有迴音嗎?”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開始往數據中心走去。網絡世界裏,狹窄的太空黑暗的甬道,按照不同人選擇的裝飾風格而在不同人眼裏呈現出不同的模樣,有的是海中的隧道,有的是城市中光輝的大道,兩側車如流水,有的則是星空中的跨橋。
監測站在隧道、大道、跨橋、流水、天空花園的盡頭的建築里閃了閃,值班的人發回了信息:
“在天文望遠鏡中,目標仍然很暗,難以觀察。我們從無序的電波中找到了一點像是飛船黑匣子所發回的信息,正在進行緊急校驗。”
“穀神星的底下呢?”
“晶體同樣正在浮動。”
不加密的信息在網絡中傳遞。這時,人們才恍然大悟同樣作為冰質天體的穀神星的底下同樣也存在不明晶體。
這時,張部說道:
“數據中心已經到了。”
說完,他就使用權限進行干涉,一把手把所有人的裝飾風格全部撕成稀爛。華而不實的模擬被撤銷后,人們便重新回到冷冰冰的鋼鐵建築里,他們同時看到了數據面板、長廊、窗戶、太空,還有不遠處的穀神星。
穀神星落在數萬公裡外的太空中,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輪表面更坑坑窪窪的月亮,太陽照亮了它的一半身體,而它長期背離太陽的黑暗的身體中,就存在着直接裸露到地表的水冰物質。
值守代人的組長在這上百人面前勉強維持鎮定,他對委員長報告道:
“所有監測點全部準備就緒,我們的監測距離是半個天文單位。它應該已經很近了。”
數據中心是整個社稷太空城最大的獨立空間場地,足以容得下一千來號人。現今值班人數在一百餘代人。第三前線的隊伍也可以各找艙室、椅子或懸挂鉤、睡袋安置作為主機的身體,而思維則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電子世界之中。
直到這時,人群暫歇。許多人才重新回顧了一遍兩個小時前他們收到的通知。張部走到更前頭,詢問主任望遠鏡怎麼控制。主任幫助他進行了對接。望遠鏡所觀測到的景象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木星的方向,不論是射電望遠鏡還是光學望遠鏡,他們都看到了一片斑斕的不像是原來的星星的模糊的光。
面對不可置疑的鐵證,委員長長陷沉默。
這時,人群中一位外籍專家起身,申請了對話。張部通過了他的對話,將頻道轉至為公開。人們聽到這位來自紫羅蘭國的研究員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們好,指導組,張部長,從被叫起來到現在,我還是不太理解情況,剛才我讀完了那份在我們組織內部公開的加密急報,也體驗了那段記憶,我就想問一下,你確定這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捏造的嗎?”
張部說:
“我能理解你們的想法。我想在座的大家有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想法吧。儘管它出現在這麼一個嚴肅的場合,儘管許多人都能確信簡訊確實是由夸父的數據中心發出的。”
一半的人沉默不語,另一半的人信息流動。網絡空間裏示意溝通的光線從這頭到那頭,公開的綠色標識或加密的紅色標識色,此起彼伏,亮個不停。
“我們在視頻里看到了什麼?數不清的星球,佔據大部分畫面的是那些和木星相似的氣態行星,佔據一小部分畫面的是那些固態行星、小行星還有天空的背景,這些景象彼此重疊在一起,完全不像是現實世界應有的樣子,以致於你們覺得我們要面對的東西是虛假的,是被造出來的,更好接受一些。”
張部的目光掃過了在場的所有人。整個網絡空間裏的溝通頓時停止。人們的精神世界變得嚴肅,儘管誰都不知道會面對什麼,但似乎誰都意識到某種堅決的、莊嚴的事情的臨近。
張部說:
“所以,我們來到了這裏,這就是這一行的目的了。”
洛陽時間凌晨四點,地球東方的夜空興許已經蒙蒙亮了。小行星帶這邊仍然身處在廣袤不可知的黑暗裏。縱然是太陽的返照,也只喚醒了社稷太空城以千萬公里為直徑的圓內周圍數千個星體在現實中的形象。
以萬為數量的監測點分佈在這些微碎的星體上。數千個機器因為年久的運作,會產生少許的震動。
現代的人類既無法忍受深空監測工作,監測點也無法人工維修。運作只能交由機器完成,壞損的監測點也多以廢棄為主。
在千萬公里的尺度上,監測點的數據彙報延遲已經變得明顯。四點十分,第十九波數據在社稷城中完成彙集與運算。這時候,差不多數百個代人在社稷城裏活躍起來了。張部焦躁不安地在現實的地面上走來走去。單調的聲音在空曠的人造空氣中向外傳遞,好似雪崩前的山鳴。
“有發現信號了嗎?”
二百座計算雲床在數據中心的第二層擺成了一圈,上百道光線在黑暗的空間內此起彼伏,包括數據中心主任在內的一百六十餘工作者都躺在灰白的雲床艙室內,直接與主機相連。
“徵兆已至,但太空的底噪干擾了計算機的判斷。我們正在做緊急處理。”
回復的數據流像是水滴滴進了湖面里,通過了張部的思考。
他接着問:
“穀神星內的晶體是什麼狀況?”
穀神星上也有與土衛二相似的自動化監測站。自動化監測站電梯的深處,連接監測設備的檢測員彙報道:
“冰水溫度正在急遽升高,已經觀察到升華現象。”
這時,混跡在人群中的羅忽然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聞,大約在二十一世紀早期,赫謝爾望遠鏡曾報告穀神星上出現了水蒸氣的光譜。
“應該已經很近了。”
張部自言自語道。代人的身體體現不了心靈的緊張,仍然按照既定的程式,好像仍然鎮靜自若地。人們看到他的代人體正在向外走。
“你要去哪裏?”
副組長問他。
“固定久了,身體給出的神經反饋很差,我要走下路,活動一下。”
“我又沒問你為什麼要走出去……”
張部轉過頭來,沉默持續了一分鐘,他從副組長的表現中察覺了一種相似的感情。
他笑了笑,說,“還請等等我,我也走一下。”
第二十波數據發回了數據中心,走出門外的時候,他們看到計算雲床的指示燈亮得刺眼。兩人走到一條圓形長廊舷窗的邊上,張部調高了自己的信息過濾程度,接着輕觸頭盔,電子眼所在的部分輕輕張開,露出了兩隻人的肉眼。
壯麗的星空就像是深不見底的大海,淹沒了那些發不出光的小行星。遙遠的恆星和太陽系內最大的那一批天體點綴了黑暗,黯然的群光落在眼眸里,就像是水中倒映出的滿天的螢火,落在無限廣闊的陰影里。
“在想什麼事情?”
副組長問。
“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怎麼你也像那些冬眠人那樣開始懷念起童年與過去了?”
“差不多,我在想我的小時候,那時候網絡技術還沒有現在那麼發達,虛擬現實的技術沒有聯通全部的空間,在局域的世界裏,更流行一種叫做‘可視化交互軟件’的概念。有一種通俗的應用叫做電子遊戲。”
“這個我研究過。早一點的冬眠人喜歡拿着球體在那邊拍或者踢來踢去。晚一點的冬眠人有相當一部分則更痴迷於這種遊戲。他們還喜歡做遊戲,特別喜歡把自己熱愛的那些故事以可視化交互的方式呈現出來,操控遊戲裏的人在各種不同的世界裏走來走去。他們覺得我們也會喜歡。”
副組長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我沒有嘗試過。我瀏覽過許多,這些遊戲都以扮演和探索為宗旨。但光靠人自己設計的探索,是絕比不上廣闊未知的太空世界的。而光靠人自己設計的扮演,又怎能與現實之中自己努力學習自己想要的東西,與做到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更有趣味呢?而那些古老的遊戲,光靠人自己設計的交互,又如何能比得上人與人工智能,藉助比早期計算機更強大的工具設計的虛擬現實工具呢?”
張部一時失笑,好一會兒,他才說道:
“或許吧,但我很早以前開始覺得有限的程度也有作為有限的程度的魅力。交互的匱乏與簡單,或者也有其簡單、原始與匱乏的魅力。想要界定魅力的界限是困難的事情。”
副組長不說話,張部就繼續說道:
“我現在也不再熱愛遊戲了。但我還記得我玩過的最後一款遊戲叫做定製地球,它好像一直很小眾,它的製作人也籍籍無名,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定製地球,聽上去好像是老套的模擬、沙盒類型的……”副組長瞥了他一眼,說,“我向來只嘗試那些被證明是在人類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
張部笑了起來。他目視前方,瞭望着陌生的穀神星。在穀神星的背後還有着其他的彗星與月亮,繁星若塵,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數據中創造的無數個世界之一。
“你猜得不錯,它的賣點就是完全可定製的太陽系及地球,和完全可定製的歷史、種族的模樣。它的數據來自於人類的文化總庫。你可以在裏面扮演探長、扮演科學家,或者一個奇幻世界的法師,一個古代世界的皇帝……它的真實性無限的擴張。在裏面,我曾經看過作為木星衛星的地球看到木星從地球的地平線上落下,也聽見過大名鼎鼎的貝多芬彈琴,而趙飛燕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那種眩目的無限的可能吸引了我,然後只是上手片刻,我就感到了厭惡。當時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這麼好的東西,我會感到疲憊呢?剛好我的父母接待了一位冬眠人,那位冬眠人好像很快又要睡起。她聽到我的問題,很感興趣,她就和我說,會不會是因為太多了、太真實了、太繁複了,也太疲憊了呢。我一想,好像就是這樣的,我在裏面甚至要上廁所,沒幹幾下活,身體就感到了疲憊。哪怕消除了疲憊反饋,周圍無限的環境信息,每時每刻都緊繃我的神經……一切都像是現實,而現實對於人而言,從有意識起到產生無聊的念頭,需要多久呢?……我不大清楚。人類的大腦能夠處理的信息是有限的,它或許不足以承受過於真實的重擔。”
副組長一言不發,靜靜地聆聽,目光追上了張部的凝視,在無際的星空中尋找着地球的方向。
張部繼續說道:
“一年後,在她準備冬眠前,我的父母又接待了她一次。我問到她我的發現,她是那麼和我說的……也許這種交互,只在有限的情況下才會有趣味性。在無限的情況下,很快就會發現它的瑣碎和無聊,有些東西應當精簡才能得到樂趣,太過複雜的世界是人難以承擔的。領會到這點后,我對這種古代的虛擬現實可視化交互的軟件的使用就發生了改變,我降低了複雜度,不停地簡化所有的操作步驟,最後我發現,我喜歡玩的其實只有第一階段。”
“什麼階段?”
“創造的階段,把自己想要的星系、星球、世界、種族、歷史、社會、家族還有自己所扮演的人設計出來的階段,通過人工智能對其進行所有細節的補全。如此反覆,然後,然後我就不停地在各種各樣的地球上漫步,飛躍一次又一次紫色的、綠色的、紅色的氣態巨行星的大氣,眼見天空中閃爍的燦爛的極光,觀察兩個靠在一起的地球的樣子,和可能存在的恐龍人、鳥人、蛇人、海豚人們做一場參觀,只體驗他們生活最精華的部分,但絕不去扮演,也不和他們朝夕相處,我發現瑣碎的東西被排除后,我發現我的快樂變成了更純粹的東西,甚至不再需要這個遊戲,我要的只是我自己腦海中的想像……我的沉迷引得我的家長很不高興,剛好當時有個提案是這種以幻想世界觀的虛擬現實會極大幹擾人的判斷力,他們站在了同意的那一邊。但那個時候,我無憂無慮非常高興。”
說到這裏后,張部久久沒有再說話,只抬着頭,仰望着陌生的穀神星。他也是第一次在社稷太空城上仰望穀神星。肉眼見到的穀神星和通過記憶體見到的穀神星好像沒有任何差距,只如今的更亮一些。在它的背後還亮着其他的無數的星。
第二十波的數據似是沒有異常,第二十一波的數據已經在匯總中。
“心情好點了嗎?”
收到通知的副組長轉過身去,剛要走,又停了下來,問道。
“好多了。”
穀神星反照的月光灑在太空城孤獨的走廊上,它是黯淡的,走廊只顯出一點若有若無的銀白,仍然是極黑的。只有網絡世界裏的,黑暗太空的一切才顯得多姿多彩。
張部仍仰着頭凝視着真實的黑暗的天宇。整個漆黑無限的太空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塌陷坑。人類有記載的天體他都可以輕易地從數據庫中調出。有些星星他認得出來,有些星星他卻發現他認不出來。
不知怎的,他心底升出了一個想法,那些星星都是什麼呢?
“你背負着光榮的使命。”
副組長繼續說:
“還是不要露出怯態更好,應當表現得更嚴肅一點。”
張部沒有回答,他嘆了口氣,起步欲走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句話:
“你看到了嗎?一顆無生氣的白色星球。”
“什麼?你出現幻覺了嗎?”
意識到什麼的副組長立刻轉過頭來,看到張部露出頭盔的雙眼返照着與眾不同的清朗的月光。月光里像是有風雲在流轉變化。
“不是,不是,你沒懂我在說什麼。”
他聽到張部繼續說:
“已經到圈內了,肉眼可見,不是謊言。”
他往舷窗外的世界望去,看到穀神星的背後,像是正在升起一輪藍色的太陽。
監測點的看到比起人而言要早得很多。但人的意識到,或許這兩位指導組的組長便是最早的。
說來有趣,如果這一信息確切是以光速傳播的。那麼監測點收到來自火環的光,再把信息以光速傳播到社稷城,和信息直接被張部意識到,似乎是發生在同一時間的事情。不過監測點的傳播速度是受嚴重干擾的。
也因此,真正記錄了異常的第二十二波數據還在陸陸續續來到社稷太空城的時候,太空城的隊伍已經靠自己的肉眼或電子眼察覺到天上來的光。
而到達穀神星自動化監測點只遲了不到一分鐘。不過自動化監測點上的特派工作者們是不幸的。後來人們翻閱記錄才知道在監測站的底下,穀神星的冰礦中大量水汽的蒸發,像是煙霧一般從地殼的裂縫中像火山的煙氣一樣噴發出來。人們依靠儀器猜測應當存在於這裏的晶體,沒人看見與觸摸到,只有在“場”中才能察覺,因此,那些工作者們正在按照預案進行緊急的觀察。
比那稍早一點的時候,數據中心的主任在雲床上正在陸續和各個點位進行溝通,在他想要和自動化監測點進行交流的時候,強烈的電磁干擾讓他所處的虛擬現實一陣彎曲。
他也是身經百戰,意識到情況不對,就立刻把自身回退到單純的代人體內,拒絕與雲床連接。代人生物化的大腦只留存了一陣微微的麻痹感。這種麻痹感似乎是生物神經的電信號(及化學信號)發生了與機器神經的電信號一樣的短暫的斷流。
數據處理人員們大多經受過豐富的培訓,意識到情況不對,也陸續斷聯。雲床一片片地黑下來。代人們陸續撥開裝置起身。嘈雜的網絡世界的消失,那些無處不在的虛擬現實的引導的消失,讓這群久居網絡的代人一時恍惚。失去工具的幫助,就像斷了手臂的失明的古人一樣,在現實中分不清東南西北。
對於代人而言,最令人驚訝的事情不是電磁干擾。
那時是凌晨五點,他們看到不知從何而來的陽光照亮了整個太空城的內部,就像是黎明的陽光照亮了地球上黑暗的城市。一開始還忽明忽暗,讓人的影子明滅不定。但室內在不停變亮,很快,彷彿是太陽一躍從東方升起,白晝的明亮徐徐照遍所有房間,沿着金屬的輪廓驅散了蔓延一百三十多億年的黑暗。代人們面面相覷,都是第一次在陽光照亮的太空城中看清了彼此。那些屬於現實的真正的顏色,牆壁的鋼青色、燈色的指示燈,綠色的公告牌,草青色的溶液,棕色的桌椅,還有多姿多彩多種顏色的掛畫也就全部在金燦燦的光中一一出現了。
對於在太空工作、不論是社稷城還是第三前線的人來說,他們從來沒有設想過自己還能在現實中遇到地球般的黎明。肉眼難以適應突然其來的光明,微微晃花。
許多人要麼在線上交流,要麼使用合成聲交流,在慌張之間居然有失語癥狀,不大能說話。混亂一旦發生,就難以制止。原先的領導也被裹挾在人流之中,而領導們也無暇顧及指揮,他們心裏有着都是相似的想法。
“委員長,發生了什麼?”
主任好不容易在混亂的人群中找到了委員長。但太空城的委員長居然在渾身哆嗦。他抓着數據中心主任的肩膀。委員長緊緊盯着主任的眼睛,主任看到委員長所用的代人體的眼睛是塔吉克族稀有的藍色:
“媽呀,媽呀,是太陽升起了嗎?光好亮,好亮呀!”
“委員長,你冷靜一點,我們是一座,我們是一座在小行星帶的太空城,一座避着太陽建造的太空城,一座沒有大氣不可能散射陽光的太空城,不可能會有陽光照亮一切。”
“對呀,對呀!那……那光是哪裏來的呢?”
他一拍屁股,拍到了一個不是虛擬現實的而是真實的代人的女人的屁股,竟在原地失神了好一會兒,然後驚慌失措地向外跑去。
從走廊的舷窗那邊射來的光線照亮了擁擠在走廊上的人們的影子。黑色的頭髮、肉色的皮膚、紅色的燈點還有鋼鐵的頭盔,
“你要去哪兒?委員長,你得主持大局呀!”
“現在不是這麼情況”
委員長在人群拚命地向前擠去。到了前頭,人群反而維持了秩序。包括張部、副組長在內的指導組成員們都安靜地站在舷窗的前頭,小聲地、用人類的聲音在交談。
到了這個時候,對於委員長來說,也只有相信先前第三前線發來的簡訊了:
“你們說得都是真的。”
“我們說了很多,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但我們絕無欺騙。”
張部冷靜地說道。五顏六色的陽光,正從通廊上一排十數個舷窗中照進黑暗的走道。
“那麼後面的,也是真的咯……”
委員長晃悠悠地走上前去。人群這時候已經冷靜了很多。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互相退步,給他讓出了一條小道。
他站在張部身邊,立在舷窗前,看到穀神星已偏向窗口的一側,月球般灰白的表面正反射着從其他地方照亮的煙火似的明亮。社稷太空城仍在按預定的軌道運行,成千上萬顆龐然的行星正閃爍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彼此的距離好像要比地球和月球更近得多。在簡訊中所談到的群星多是氣態行星。然而這裏的景象不同,多是帶着小行星帶的矮行星。
一條條小行星帶彼此彌散天地的上方,縱然仍然稀疏,但廣闊的數量業已填補了天道的不足。這全部蒼穹的碎石就像是土星環一樣若一條浩蕩的大河流在太陽的邊際。而其中也有龐大的矮行星,像是冥王星和卡戎一樣彼此繞着質心旋轉的雙星系統,其中一個雙星系統中,一顆矮行星綠意盎然,而另一顆矮行星上則全是冰雪。
也有三顆矮行星組成的系統,既有繞着共同質心旋轉的,也有先兩顆組成一個雙星系統,另一顆遠遠繞着這個雙星系統旋轉。這三顆矮行星既有彼此相近都覆蓋著一層綠意的,也有彼此不同,像是交通信號燈一樣有紅色的熾熱的行星、藍色的有水有大氣的行星和綠色的行星組成。
有單星系統,大多出現在天空中的單星仍然是固態行星,不是土星那樣龐大的氣態行星,並且它們都帶着一條碎裂的環,好像是它們的兄弟碎裂的痕迹。
而在全部的天體外,人們甚至看到了一顆龐大的氣態行星與它的星環橫貫了乳白色的天際。
“為什麼,木星那邊的描述和這邊是不一樣的呢?”
委員長問道。
“可能這是木星和小行星帶的不同吧。”張部平靜地柔和地說,“木星是氣態行星,哪怕追溯到它的誕生之初,它也多半會形成一顆氣態行星。而小行星帶……”
“小行星帶可能是一顆未完成的行星胚胎變成的……在它形成的過程中,其實有着比木星更豐富多彩的可能性……它可能育成自身,不至於破碎,也可能在破碎以後,重新聚合成一顆行星……”
作為社稷城的領導,委員長比張部更明白:
“但這一切……但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
“誰知道呢?”張部說著,想起自己曾經玩過的訂做地球的遊戲,“或許,外星人或創造這一切的上帝正在戲弄我們。他們把其他現實的信息也全部塞到了我們的世界裏,只因我們發現了接觸了他們遺留下來的東西,發現了世界和時空並不是穩定不變的。”
單一行星的亮光原本不足以照亮社稷太空城的清晨。但全部的這些行星、小行星帶、星環,彼此靠近,那些柔和的大氣中的光線匯聚到了一起,越來越多,越來越明,直似柔和的魚肚白的初曙變作了金燦燦的大日的陽光。
這時候,社稷城外派的飛船已經捕捉到了火環飛船的痕迹。那時的火環,與其說是火環,更像是一塊長方形的晶體。它反射着這光輝萬丈的宇宙之中無處不在的明亮,從而閃爍着無限折射反射的斑斕的光影。
“這一切也許只是個幻覺……”
委員長大聲道,沒人回應他,他反而像是說服了自己一樣,更大聲地說道:
“只是個幻覺!沒道理的,沒道理的。”
“誰知道呢?或許都是假的吧。”
張部並不說話,只向著舷窗伸出了自己清瘦的手。不知何時,社稷城的下方大約幾千公里處出現了一顆巨大的比地球還大得多得多的固態行星。舷窗也因大氣的漫射而格外明亮,人們甚至可以看到一座高山的頂峰上有一顆鬱鬱蔥蔥的不知名的樹。青筋暴露的手點在玻璃上,張部感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暖意。走廊的旁邊就是氣壓室,通過氣壓室就到了外置的船港。
他走到船港那裏,通過船港的舷窗凝視着無限廣闊的大陸,他深深呼吸一口,然後猛地打開氣壓閥,摘下頭盔,嗅到了與地球相似的冷冽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