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浮黎寥廓
在李明都飛離月球的時候,謝秋陰、還有舊基地的所有人組成的車隊仍然困在戈壁。天蒙蒙亮了四個小時,車隊仍僵卧在漠漠的雪野上,緩慢得像是一條不能起身的長龍。
周邊的溫度始終保持在零下,誰也不敢輕易越出車門。黎明繼續持續了三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太陽仍然沒有從地平線的另一邊升起。天上的繁星越聚越多,無窮混合的陰影、無限錯綜的色彩體現着宇宙不可理解的威嚴。東邊的天空是青色的,南方的天空像是一團燃燒的火,西邊的天空猶如一顆掛滿果實的樹木,樹榦是垂過了天際的密集的行星帶。而北方的天空中果實已經落地,泛着點漸變孔雀藍色的白玉巨行星盤子上錯落地擺滿了橘色、紅色的、橙色的、綠色的星星。
天剛剛亮的時候,大漠颳了一陣雪。雪片厚厚地粘在車上,像是為車披上了喪葬的白布。秋陰趴在方向盤上沒睡多久,便被天暗了一點時候的酸雨驚醒。雨水是從白玉盤子那邊的天空吹來的,敲鑼打鼓般一陣陣急促地打在先前積累的雪上。雪花隨之融化,荒漠的大地被打濕,汩汩的水流沿着大地的形狀向前奔走,濕潤了瀝青路上的輪胎。
天又亮起一點的時候,四周颳起大風,溫度陡降,殘餘的雨雪隨着風一起紛紛揚揚,車隊緩慢地向前走動了數百米,然後又困在原地不動了。不知幾百幾千輛車斷斷續續一陣陣地在鳴喇叭,周圍吵得要命。
也就是這時,人們看到一塊黑魆魆的雲朵飄過了半空。幾個小夥子好奇張望,看到這雲朵斜斜飛去,越來越清楚。只一瞬間,便落到大約幾十公裡外的地方,在落下前,人們看到這“雲朵”上長着樹。隨後,大地猛地顫抖一下,樹木被風摧折,木枝被撕成碎屑,和濺起的塵土一起飄蕩,飛過了車隊的頭頂,天地一片昏暗。
吵鬧的聲音就此變小了許多。
對於活在這個世界各處的人而言,他們並不確切地知道總體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憑有限的信息發現這些並告知他們這個世界變得怎麼樣了。知道這一切的只有那些處於太空中的且沒有被傾覆的眼睛。
而那些眼睛如今是緘默的。
對於這支基地撤離的隊伍,它是由部隊帶領的。部隊四個小時前還在通過網絡控制車隊,但現在,人人都發現他們收不到任何無線或者衛星的信號。秋陰往外張望,看到有幾個或者是志願者的傢伙組成了兩三個隊伍在停滯的車隊裏來回地走。
天上的亮度在他們走過來時增,在他們走過去時又減,群星西去,掛滿果實的樹木已經倒去,只露出尖頭的枝丫,而東方的青色則綻放出了一朵燦爛的蓮花,群星互相吸引的大氣就是它的花葉,天上的花葉被地上的陰雲遮去,等雲被氣流吹走,整個群星光輝的天幕在一陣稀疏的小雪中黯淡下來,接着又颳起前所未有的大風。風卷着塵土,像是拖着長長尾巴的列車不停地碾過整個戈壁,目光所及之處都在刮沙子、冒煙柱。車隊的喇叭不多想了,但有識之士們已經意識到脆弱的人體在沒有防護的地方不能久呆,事情已經與他們所預料的大不相同了。可他們也沒有任何方法,在現在也只能藏在車裏任這停止的車輛一會兒向左搖、一會兒向右搖、一會兒往地底陷了一陣。連綿的車隊彼此相護,加上部隊的大車,擋住了遠處來的風。
風略小一點的時候,有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子遮住耳朵,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孩子站在細雪中敲了敲秋陰的車窗。
“有人嗎?醒着嗎?姐姐?”
秋陰抬頭,她已把車窗上粘着的雪擦去,窗戶里露出她紅撲撲的半個腦袋:
“抱歉,打擾啦!”
“我醒着。”秋陰不敢隨便開車門,她認出來這個女孩子是新基地出生的非冬眠人,“姑娘,現在外面是什麼情況呀?你知道嗎?”
從表面上來看,她像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大哥說現在情形很危急,我們好像是被困在這裏了,他讓我從這個方向走,通知大家,你這個車型的話……打開左邊的側板,按那個按鈕,對,旋到最右邊,我們在這個頻道上可以進行對話。”
“這個……?”
秋陰把側板打開,看到了不依賴於人工智能與網絡的屏幕和錶盤,所謂的旋鈕好像是無線電的調頻,她意識到這是老式車載對講機。
為了應對二十二世紀初的國際形勢,在二一零零年左右的車輛都裝有這種獨立的無線短波電台功能。它和二十世紀所使用的對講機的原理基本一致,主打的就是超短波頻段的近距離對話,不需要網絡,穿透力很強。
紅着臉的姑娘抱着自己的肩膀,呵出一陣熱氣,說一陣子話:
“畫著圈圈的按鍵是啟動,畫著方塊的按鍵按一下,你說的話就傳到其他有這設備的地方去了,要說話的時候,要嘴對着有孔孔的地方就行了。”
秋陰點了點,她如言按下圈圈按鈕,電台里傳出了一個成年男性低沉的聲音:“重複:大家保持鎮靜,請不要隨意出車門,請大家先清點好自己所有的物資,尤其是食物和醫療用具。我們可能被困在這裏了!”
“講話的是誰?”
但女孩已經用袖子擋風,沿着車與車的縫隙往前走了。
車窗被毛衣擦乾淨的一角重新被雪漫去,秋陰叫了她一聲,小姑娘便轉過身,迷濛的玻璃里便倒映出了一隻張皇不安的美麗的右眼。她在秋陰的車前晃了晃頭,說:
“我大哥!”
“那你大哥是誰?”
“康鼎!”
“等下,那代人們呢?幽靈梭呢?”
但這時,那姑娘已經再和另一邊的車主對話了,沒在理睬秋陰,或者是沒聽到她的話。
康鼎是基地這一新冬眠人社區的公共事務工作者。他在廣播裏還在講,但不少人不愛聽他講話。等他通過對話以後,有人在電台里問他:
“康鼎,為什麼網絡斷掉了?部隊,機械部隊在幹什麼?他們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不調個鏟雪機嗎?”
大雪會掩埋道路。老基地帶出的車輛大量私改不缺能走雪地的,但那麼個龐大的車隊,內外圍堵,決定車隊行進的不是中間的,而是最外側的一圈。秋陰心想這不知名的青年人說的是對的,必須要部隊幫忙。
電台里,康鼎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
“我和其他工作者先前在殿後,也是在最後頭的,算是這次轉移的志願者。關於部隊的事情,我最清楚不過。現在的情況還在確認,但代人的機制現在肯定運轉得很不正常。”
“什麼意思?”
周圍幾輛車的車主在車內對着電台紛紛發出自己的疑問。他們沒有按鍵,電台也就沒有錄下他們的聲音。眾人聽見電台里,只有康鼎一人佯裝平靜地說道:
“那群機械體已經停止自動運作了,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動了。”
有人申請說話被通過了:
“樓蘭市,有人聯繫得上樓蘭市嗎?”
電台有聽不清的竊竊的噪聲。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里,外面突然響起引擎啟動的轟叫,秋陰意識到這是有人在情緒驅動下啟動了車。下一瞬間,飛起的碎片扎到了自動車的前窗,碰撞的響聲在她的耳邊流傳。
東天的“蓮花”很快就升到了西北的高空。玉盤斜去,兩條帶子帶着各自十幾顆大小行星從東南出,飛過南天火海之星,入主天中深青色的巨行星之上,立地視之,尤若二三十個大小不一的月亮走在青冥。
不久后,地上的氣象更烈,八個小時或者十二個小時,見不着太陽,世界或許是白晝,或許已經入夜了。十二個小時到十四個小時后,環境溫度仍然在零度上下徘徊,雨雪冰霜隨着溫度變化,變個不停。按照原先的地球時間,可能是晚上八九點的時候,一團團雲群從各處遊走出來,並成一家,遮住五方十色的群星,夜晚便重新降臨到蔚藍色的地球。
謝秋陰在車裏一直呆到現在。
而綿延數公里的車隊到現在不過往原本認識中的樓蘭方向走了數百米,有許多人在車旁一顆枯萎的樹下目擊到了粉碎的太陽能板的痕迹。那應該是五十年前的古戰場的殘留。
靠着電台和口口相傳,在這支車隊先後流傳起了許多不祥的故事。先有人說一輛紅旗車擅自發動,撞上了前頭的私改車,離子艙當場爆炸,四人死亡。又有人說地球上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故,他們可能已經被拋棄在這裏了,不用在幻想什麼士兵來救了。稍後一點的時候,還有人說他們的孤立是因為十幾公裡外樓蘭市那邊發生了地震,地震把這裏隔絕開來,造成了一條前所未有的鴻溝。鴻溝出生時的響動混在了先前的風聲和震動里。接着有人說樓蘭已經失控了,代人們遭到了天罰,天罰的意思是某種自然現象、比如說電磁干擾使得代人們那套技術系統不再能成立。
雖然只是那麼一個數公里長的車隊,但一個人困在裏面,居然就像被鎖在迷宮裏,進退不得。上千車輛頭尾相連,人們坐在車裏,裏面的人被外面的人困住,風雪交加,不時大地的震動叫這裏沒有一個人敢下車的。晚些時候,雲遮天幕更深,風聲稍停,她又看到了那個精靈似的在車隊裏奔走的小姑娘。
“喂!”
秋陰叫了她一聲。
她好像聽到了,轉過了頭,一邊走,一邊獃獃地四處尋覓,好像是在找誰在叫她呀。秋陰又叫了一聲,她卻沒聽到似的,消失在了隊伍的那一頭,
秋陰思定,從後座取出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一個紐扣一個紐扣地系好了,然後拿着個端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車門。
車門撞到了另一輛車。她連忙抱歉,車主嗔怪一眼,但不敢下車。秋陰也就偷偷地溜走了。地上泥濘得很,她往地上看,能看到泥雪底下的國道地面上有明顯的縫隙,縫隙里填滿了雪。
秋陰一步步地向外走,她看到人們大多已經入睡了。車有屬於老基地的,也有部隊帶來的運輸車。有的人是彼此認識在一起的,有的人則是不認識,被安置在了一起。
她在往前走幾步,那精靈似的女孩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秋陰看到她好像正在給一些車主分發物資,凍得通紅的臉頰讓她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冬夜。
“你在做什麼呀?”
她嚇了一跳,轉過頭來,說:
“你是誰?”
“我是你之前通知的一個人。”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位姐姐。”
她笑了起來。
“你怎麼下車,車外很危險的。”
“你一個小姑娘就不危險嗎?”
“我和你們不一樣啦。”她認真地說道,然後扯了扯自己的手套。雲不是遮密的,空缺處也有月光。月光照亮了她的手腕,金屬反射出像是霜雪般潔白的顏色。
在古人發展為代人中的幾十年裏,出現過許多中間的形態,從醫學目的出發的義肢技術也曾有過不小的發展。
秋陰恍然。
現在康采芙就開始推着秋陰回去。
寒風一陣又一陣地吹在人的身上,秋陰緊了緊衣服,為自己辯解道:
“我身體好,也不是很怕。”
“我可羨慕身體好的人啦。”
她說。
“你叫什麼?”
“我……?”小姑娘眨了眨漂亮的玻璃似的眼睛,說,“康采芙。”
秋陰強粘着,采芙推脫不下,兩人就並列着一起走。她有輛小推車。但這推車在密集的車堆里也不好使。基地里的人類好像已經被全世界孤立了。
“外面該怎麼走?”
秋陰問。
“原來你是想到外頭去呀,早說嘛……”康采芙答道,“可外頭很危險,早上是雪,中午是能沒過腳的濁流,晚上又變成了雪。”
“沒事,帶我去吧。”
“往這裏走。”
小姑娘提着燈,在月色下向前抬腳,輕盈地踩着車身來到車頂,她彎下腰,向秋陰伸出了手。
人們把動起來的許多車叫做流,流水的流。停滯的車不是流,而像是亂石嶙峋、無處着腳的大坑。烏雲更沉重地壓向地面,大氣像是漩渦一樣在空中急流,黑夜漫漫,不時就有絨毛細、透明的,好像不存在似的東西真切地融化在人們的肩頭。
風颳得很急,車底下幾隻探出頭的老鼠看着人們逆着風往前走。兩個人繞過大的卡車,跳上去然後越過小的汽車。站在車上的時候,秋陰感覺好像自己正站在群山之上,遠視可以看到一片只剩下茫茫然輪廓的黑野。攙扶着落到車邊的時候,猶如從雲端跌進地里,頓時被鋼鐵包圍,頭頂是黑夜看不見五光十色的群星,於是整個世界似乎還是人們所熟悉的文明的有序的宇宙。
幾百米的路走得像是在翻山越嶺。等最後一座山頭被越過,一整個荒蕪的暴風肆虐的世界便展現在了秋陰的眼前。沙丘像是被燒光了一樣,灰不溜秋地在黑夜中翻湧,大量黑色的細塵被受創的大地一口口吐出,每時每刻都在往人們身上灌。被摧折的樹木與人類那些藏在戈壁深處的建築,欄杆、還有岩石的碎屑一起揚得到處都是,整個地形地貌已經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樣子。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大哥說我們是幸運的,假如我們不在平坦的野外,可能要和老基地一起埋進地里了。”
姑娘蹙着眉頭講道。
秋陰注目着這無邊無際的蠻荒大地,說:
“代人們呢?‘機蜂’……我是說那些各種型號,比如LJ87、RJ5000這種飛天機器呢?”
“我聽不懂你說的編號啦。”
她講:
“不過它們現在都在這裏。”
按照秋陰熟知的設計,這一帶的公路的邊緣應該比公路主路稍低,然而一條被雪填滿的溝壑……被撕裂開來的溝壑過後,是連綿不絕的半腰高的土丘。
采芙撥開土丘上的雪泥,秋陰便見到了裏面與雪土共埋的一個機蜂。從外形來看,這應該是十年前投入使用的型號。機器的主體沒有損壞,但機械手——可能是受災時沒有收回而斷裂了,露出裏面被風撕開的線路。
“二級損傷……應該還能行動。”
秋陰摸索了一下,果然找到面板。采芙一開始還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看到秋陰按了幾個鍵面板亮起來后,玻璃般透澈的眼睛閃着興奮的光。
“你好厲害呀!”
“沒什麼。”
秋陰嘗試性地輸了幾個密碼,在第七個的時候,她獲得了一個很低的訪問者權限,這個權限讓她可以打開行為數據記錄,果不其然,這個機蜂所聯繫的“代人的正體”與它的聯繫斷裂了。因為是地球上,地球很小,電磁波傳數據很快就不需要做思考主機轉移,另一方面這種型號缺少生物大腦也不支持做思考主機轉移,所以這代人機蜂在無線電波出現干擾的時候立刻伏誅了。
“這種機器屬於緊急徵召的支援隊。但如果是……正在服役的部隊的話,為了防止干擾,像幽靈梭這種,肯定是有做思考主機轉移的。”她說出一段采芙聽不懂的話后,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其他的代人呢?”
采芙的鞋在堅實的地上擦了擦,地上露出一塊金屬來。她撥了撥其他的土丘,其他的土丘里也露出金屬來。
秋陰隨着她往前走。
沒有車的遮擋,可怕的颶風幾乎要將人捲起。采芙緊緊抓着秋陰的手,她們站在人類世界的邊緣,看到了一個蠻荒宇宙的輪廓,看到這個新的宇宙中,在黑雲還有黑雲縫隙里的彩色的群星下,人類鋼鐵的造物猶如死亡的巨人的肢體埋在一個無疆的沙場上。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
秋陰愣愣地從埋骨的鐵地看到了聚攏黑雲的蒼天,渾然未覺自己的帽子已被風吹走,飄向了沉沉的天幕。
風呼呼地吹着她的髮絲。
她沒有嘗試擅自打開這些機器的黑匣子,而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采芙一起從邊緣回到車隊,猶如從地獄的門口重新回到了文明的世界。風被大車小車擋住,窗戶里的一雙雙眼睛凝視着這兩個大膽外出的人。
流亡的隊伍、擁擠的公路像是一副白框裏的拼圖,已經寂靜的部隊像是框上的黑邊,而車輛們就是這幅圖裏緊緊挨着、但不能拼在一起的、錯位的塊兒們。
車上有人大聲問:
“有藥物嗎?我們這裏有人發燒了。”
采芙大聲回應。兩人便分了開來。
一個晚上,車隊連一百米都沒能前進。前方或者後方都是靠普通的車子走不了的路。積雪漫到了車輛間,車主們必須要清理車輛間的泥雪與樹枝。這倒不算難。
難的是食物、醫學和能源,尤其是食物的短缺。
對於二十二世紀生活在虞國的許多人來說,他們還沒有遇見過食物缺乏的時候。
“一開始部隊的計劃應該是把我們全部送到樓蘭,樓蘭是一定有足夠的食物的。”秋陰撫摸着自己平坦的肚皮,心想,“那麼哪怕樓蘭已經被摧毀了——管它是什麼原因——廢墟里也一定有食物儲備……問題是人能考自己的力量,走過這幾十公里嗎?”
電台里同樣有人如此呼籲,並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回應。
秋陰爬到車頂,和其他大膽的年輕人看到確實有幾個人冒着大風步入黑暗的土地,消失在了彩色的天空下。
當時,麗水的女兒看到了秋陰的身影,大叫道:
“謝同志,謝同志!”
“什麼?”
她在大風中轉過頭。
“你是不是有門道。”
“什麼門道……”
她從車上躍下。
“我們家的老人,你叫麗水的老人,也就是我媽媽這兩天好像很不舒服,我們一開始以為是先前顛簸暈車了。昨天我讓媽媽喝了點壓縮水泡開的茶,結果她吐了起來,然後一下子暈厥下去,現在才醒過來,我們昨天看到你,和那個改造人小姑娘在一起,你們是不是有葯,能不能聯繫到醫生……醫生在哪輛車,我在電台問了問,沒人回答我!”
“你帶我去看看,有病史嗎?就是……麗水以前生過哪些病症?”
她從這個女兒的臉上看到了茫然。麗水好像說過她和她老伴一般是自己照顧自己。
“我不太清楚。”
麗水的女兒領着秋陰來到她們家的大車,車門抵在雪上,雪堆到了另一輛車的輪胎上。
其他人都出去了。她一進去,看到麗水一個人獃獃地躺在連起來的座椅沙發上,一雙渾濁的眼睛看着灰黑色的車頂。風從秋陰的身後吹到了車裏,麗水便遲滯地轉過頭,看向了秋陰。
秋陰彎着腰走過去,半跪在老人的身邊,摸了摸她皺褶的額頭,額頭燙得嚇人。
秋陰剛想說些什麼,老人囁嚅着開口了:
“大姐姐,你又來啦……”
年輕的女人緊緊握着老人的手,聽到老人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知道我們的士兵為什麼要把我們趕出來?他們現在都去哪裏了?是不是很快還會把我們帶回去?我能不能看一下我的房間,裏面還有一張照片沒拿出來呢……”
秋陰幾不忍心對她說部隊、至少這裏的部隊已經全部終止了。
唯一的希望是外界的援救。
“可能要在外面逗留好一陣子。我們原來的地方地震啦。”
“哦,是這樣呀,水水知道了……”
秋陰走到了門口。麗水的女兒猶豫地說道:
“我媽媽好像有些燒糊塗了,你不要在意。”
秋陰不知道這孩子知不知道她和麗水在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只擺了擺手,講:
“我去問問那個姑娘,我其實也是昨天才和她認識,因為大膽,所以跟着她出去而已。”
泥雪埋過車身,格外難走。車頂反而成為了交通的主道。趁着天色好,不少人走出車門,都在高低不同的平台間跳躍,還有不知何時誰放在上面的板子,連接了一輛車與另一輛車。板子可能是被風吹過來的,上面還有一些不知道什麼時候塗上去的噴繪或者粘貼上去的海報。其中一張海報上寫着“祖國不會放棄任何一位遭遇困難的人民。”
秋陰沿着板子從高車走向低車,從低車復上高車,尋找昨天見到的那個女孩的影子,久尋未果。
大概在接近昨天她們走過的地方時,秋陰聽到了一陣爭吵。
她瞥去,看到一輛車上,康采芙和康鼎、那位公務工作者還有其他幾個有點眼熟的傢伙被一群人困在車上。康鼎這人率先打開電台,或者是想組織起來這批逃難者,但顯然他不能服眾。人們好像在和他爭議關於食物和水的事情。
據理力爭的是康鼎。采芙基本不說話,躲在車窗後頭像是在旁觀。秋陰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秋陰,然後閃了閃眼睛,比了個抱歉的手勢。
秋陰不明所以,在旁等待。
幾分鐘后,外面颳起一陣妖風。大地忽然起伏了一下,秋陰差點沒站穩摔下來,人群也被驚嚇,匆匆散去。
采芙打開車門,大膽地走出來了:
“你是來找我的?”
“是的,我有個八九十歲的老阿婆,她的舊病複發了。”
在采芙的引導下,秋陰詳細地描述了麗水的癥狀。采芙越聽越是皺起眉頭。
“這或許不是舊病。”
“那是什麼?”
“可能是一種急性胃腸道傳染病,對更多數的人說非常危險。我們應該把她隔離開來。”
秋陰獃獃地問道:
“隔離到哪裏去?要清理車艙嗎?”
采芙努力地在想了:
“是的,空間也不用太大,小車的後車艙能讓人躺下來也夠了。就用帘布,支上鋼板做一個封閉的空間,然後飯食的話,就從車窗遞過去。但切記不要直接接觸。”
“有什麼葯嗎?”
她說:
“我去看看。”
秋陰帶着瓶采芙從別處調度來的一小瓶抗生素回去了。已經過去了些時間,那時車隊的上方映照着柔和的綠光,以密集的小行星群為主體的樹木重新升到高空,與東方的蒼青色輝映成趣,彷彿神話中的仙境。
天空儘管晴朗,但陰風陣陣,天空中有許多枯枝敗葉破絮斷繩在飛。一個個車頂平台上已不見有人。說是走,更像是攀登與爬行,高低不同的車廂里幾十雙眼睛看到一雙因勞動佈滿繭子的女人的手抓着車邊車角,在車廂上爬。
回去后,秋陰把采芙的說法告訴了麗水的女兒。
麗水的女兒與秋陰一合計,便一起從各處撿拾些報紙、木板來隔離車輛的前後。誰知麗水見到他們把車窗鎖死,又把前座堵住時,七八十歲的老人抓住秋陰的手,竟像個孩子似的哭鬧起來:
“大姐姐,別把我一個人拋在這裏!我爸爸媽媽在哪裏呀!”
聽到大人的哭鬧,飢餓的小孩子大聲哭起來。
麗水的女兒一邊撫慰她的兒子,一邊苦惱地說:
“我媽可能已經燒糊塗啦。”
她還一邊摸着自己乾癟的兔房,一邊堅定不移地說:
“別管她,我們做我們的。”
秋陰呆在麗水的旁邊:
“她既然抓着我的手,我就來照顧她吧。你也不用裝隔板了,你和我一起把麗水攙到我的車裏去吧。”
麗水的女兒詫異地望着這個古怪的古代人,她對此雖然不解,但欣喜若狂。麗水糊塗了,但還有一點走動的力氣。古代人和麗水的女兒一起把她攙進了秋陰那輛產自二一零零年的自動汽車裏。
麗水這時好像才明白過來,想要觸摸女兒的手。女兒一邊走去一邊輕聲拍打着她的兒子的背部。老婦人可能是又不舒服,難受地躺倒在座椅上,伸着頭朝車外,努力地不嘔吐在裏面。秋陰輕輕地撫摸着痛苦不堪的老婦人,腦袋轉過去,眼睛在眺望外面的夜色。
原野照舊一片漆黑,翠綠的天空重新被雲遮擋了去。黑雲摧壓着大地,一圈圈的渦旋好像正在醞釀著更加強大的風暴。在風暴來臨的前頭,空中飄舞着越來越多的碎屑,沙塵混着鐵與樹的粉末如細雨般繽紛飄落。萬物的輪廓模糊不清。車隊偶爾前進一陣,一陣也不過是幾十米。人們在爭吵,她聽到似乎是大車從擁擠的車隊裏被一路調度出來,裝上了設備,勉強在組織清理雪了。
“或者一切都在變好。”
她想。
秋陰笑了起來。老人興許是被她的笑聲感染,在昏沉中也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難耐的飢餓又維持了兩天,秋陰自己的食物是在第三天吃光的,她匆匆來到樓蘭的時候,自動車裏只裝了夠到達基地的糧草,因為有麗水接應,所以這些糧草省了下來,也用盡在現在。至於水,在第四天起,原本用來裝氣泡飲水的塑料瓶里已經裝滿了她們倆的尿。差不多也是這時候,電台不再響了。不知道是康鼎放棄了,還是車載電台出現了問題。
車隊既沒有前進,風暴中也不見有人到來。天氣越來越差,人們根本無法外出。大風吹來的沙塵大片大片地埋在車與車之間,連清理都做不到,幾輛小車根本沉沒在塵土裏,不見蹤影。有一次,她看到車外晃着幾個影子,吃了一嘴的沙,在撿落在沙土裏的樹枝。然後一個人可能是沒站穩,在一個跳躍間沒能着地,而被妖風颳起。自此以後,大風的時候,人們的外出更少,而車門更緊。
再一天的半夜,秋陰餓得半夜醒來,看到外面天氣晴朗起來,蓮華、樹木、玉盤還有火團在空中第一批地出現了。星光映照着夜色像是清晨,雲朵閃爍着妙不可言的神話般的華光。她心情正愉快着,看到有幾個人影背在窗外又是走又是停,還有人站在她的車頂,就像她站在其他人的車頂一樣。
“人們已經可以在外面行走了,那我們又可以往前推進了……”
秋陰心想,然後乏力地勉強翻了個身,從正對前車窗變成了背對前車窗。前車窗也是霧蒙蒙的,兩個影子落在窗上。
她聽到他們商量道:
“哥,要不我們把裏面的人煮了吧。你看她好像不是我們基地的人。”
秋陰抖了抖,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攥着個端不敢亂動。
“你別開玩笑!”
另一個人推攘着小聲呵斥。聽到呵斥的秋陰反而顫了顫,她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
那個“大哥”繼續說道:
“要看看情況……”
秋陰意識到她沒有聽錯話。
車隊的空氣中逐漸瀰漫著一股死氣,但沒過多久,天氣似是在好轉,那些想像中的暴風沒有到來。一天,在秋陰給麗水喂點黃水時,麗水罕見地、清醒了一會兒。她似乎很明白自己為什麼躺在這輛小車的後座,老人睜着一雙閃着天真光彩的年邁的眼睛,好聲好氣地問道:
“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呀?”
“我不是從錫蘭島回來,到了基地過年,現在是在和大家一起撤離到樓蘭嗎?”
秋陰笑道。
“對的……我們是在撤離基地,要到樓蘭去……”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天上的雲霾又散去許多,殘餘在天際的雲朵閃着艷麗的彩色,萬里碧空如洗,一截截地把陰雲驅趕到地平線的另一頭。陽光從百億顆星星的背後射來,絢爛地照耀着大地。金屬的外皮也因此變得金光熠熠。從東南方向吹來的風依舊很大,但不足以把人吹走。許多人已經敢於與能夠走出車外。車頂上傳來一連串清脆的腳步聲,幾個人幾個人聚着團的走在外面,有人在輕輕地敲其他的車廂。車廂里的許多眼睛倒映在黑魆魆的窗里,像是夜裏餓極了的狼。
但秋陰越發緊張,她嚴肅地往外瞥視,左顧右看。明媚的陽光照耀着她的車子。身後背陽的黑暗裏,麗水努力地睜開眼睛說: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大姐姐。”
“夢,做了什麼樣的夢呀?”
秋陰撫慰着這個老人,目光仍朝着外面。麗水的手輕舉着,好似想要碰到秋陰的手。枯槁的指尖伸入窗外射來的陽光,碰着了輪廓分明的灰塵。
“夢見了我們成功撤退到了樓蘭。”
外面整個世界被黑暗塵封已久的輪廓正因艷麗的陽光浮出一層奇異的金綠色。對於站在那些最高的車的頂部的人而言,他們第一次地、好像是第一次地看到了這個世界。樓蘭應該還是很遠,但那些郊區的牧場的工廠的建築廠房的基地的屋子往往被削掉一半,露出它一片狼藉的內在。那些監測塔網絡塔無線電塔則已經傾塌了。倒下來的塔像是橫在大荒丘陵上的橋樑。
曾經被綠化過的草原再度變成了光禿禿的沙漠。過去的一切努力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幾顆可能是一百年前植物造林運動所留下的梭梭。在先前的昏天黑地里,梭梭的葉子也已一片片地零落了。光禿禿的杆子還有它的根莖被現在聰明的人挖出煮來下鍋。
車隊仍是一片不祥的沉默。十來個人圍着一輛好的沒有損壞的車,輕輕地敲着車門。
她看到車裏的主人驚惶地看着外面的人,隨之外來者便把他拖出來,然後坐進了他的車裏。原來的車主憤怒地打量着車裏的人,外來的人向車主勾了勾中指。
呆在車裏的秋陰更加默不作聲,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麗水則自顧自地說:
“我夢到你帶着我在樓蘭里走,我們重新拜訪了以前的家屬院。你可能不知道家屬院有一部分還沒拆掉……它變成了故居。因為這居所里曾經出過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那位科學家是誰來着……我已經忘記了,我也不認識他。”
秋陰默默地聽着。
對於家屬院,她沒有記憶。她的童年只剩下了一系列讓她不願回想又忍不住回想與她、母親還有時晴有關的縮影。
“國際化、友好、與全球的一體化……這是我在成年時,許多人念叨的詞語。據說是因為這兩個詞語的原因,像基地這樣的秘密武裝東西,人們說靠着天上衛星的能力早就被看到了,因此是不合時宜的,要消失的。在基地裁撤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拿到,只拿到了一個父親的茶杯,茶杯上刻着他的名字……對了,不知道你還記得嗎?秋陰姐姐。”
“什麼?”
麗水又使勁地伸出手來。
秋陰緊緊握住麗水的手,聽到她說:
“我的父親忙碌於工作,我的母親是最多照看我的。在上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很差,母親老是因此愁眉苦臉,她在老師的要求下輔導我,但我總是做不到她想要的那樣好。有一次,你來我們家拜訪,那時我在做數學題,數學的數字在我的腦海里像一團漿糊一樣,我怎麼也分不清楚,我看到你就感覺好難過,怎麼我這麼丟人的樣子被大姐姐看見了,母親也特別難過焦躁,焦躁於我那麼簡單的題目也搞不清楚,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你等候片刻,站起身來,你大聲對她說‘姐姐,你這樣做不好,小孩子哪裏懂這些’。你制止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和你說起話來。你肯定不知道,我當時在偷偷瞄你,看着你自信的神采……秋陰姐姐,你當時真的好漂亮啊。我就想要是我長大后,能成為像你一樣溫柔又漂亮的大女孩就好了。”
“我……”
秋陰摩挲着老人粗糙的手。外面吵鬧聲音越來越大,她轉過眼就看到兩個人廝打起來。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摔倒在地上,後者用膝蓋把前者的腦袋壓倒在地上,還叫他往地里陷。其他人就從他的車子裏拿出事物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他們吃得兇猛,不過幾分鐘已經解決了這車主節約下來的存糧。包裝袋被扔了一地。倒在地上的人抓住了包裝袋,伸出舌頭在塑料紙上舔了舔。
有人瞄到了她的車,秋陰一時恍惚,她低過頭,竟是不敢出聲,也不敢幹涉。
這樣,她們好像就是安全的。
麗水好像聽不見外界的聲響,她蒼蒼的白髮輕輕蹭了蹭秋陰的胳膊,在恍惚中說:
“我的一生中曾有有好多想要銘記的人,但當他們真正死去以後,也許是我冷血……我去世的爸爸說過我冷血……他們就好像隱藏在一片朦朦朧朧的霧背後,看不清晰了。關於他們的事情,我也就是不大會去想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青年的時候,還有我第一次結婚後的時間,現在想來明明是應該快樂的,但卻覺得格外疏遠、遙遠、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但不知怎的,幾個月前在國道的旁邊見到了你,姐姐,好像那些時光就又回來了一樣。那些活生生的記憶,原來不是我一個人老年痴獃的妄想,是真的……原來,曾經,人類是那麼脆弱,他們不會用機器、沒有義肢、也不需要代人,他們活個七八十歲就會死了。像我這樣的,好像是以前沒有過的。”
麗水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感到自己氣悶得厲害,胃裏翻滾疼得可怕而縮成了一團。秋陰輕輕地拍着她的背。麗水忍不住嘔吐,被吐出的胃水裏融着一小塊的金屬,那是四年前改造自然胃的手術所需用到的零器件。
這一小塊金屬像沙子一樣,在車窗外的陽光里閃爍着明亮的光。上方耀眼的晴空中,被吹散的烏雲像是年輕的姑娘剪下的髮絲,在一顆蔚藍色的巨行星的邊緣莊嚴地飄動着。
“原來,”麗水忍耐着這無處不在的彩光,“有那麼一個時代,沒有電,家屬院裏經常會停電,會停水,會突然什麼都沒有,人們要去井裏打水喝,人們要忍受一個黑暗的夜晚。”
“原來我們當初是住在一大片林子的旁邊,而不是住在地下的。我經常偷偷跑出去,大哥哥們把自己摘到的酸酸的果實分享給我們吃。我不敢吃那果實,因為老師說野果可能是有毒的。但我又想,如果只吃一個,那中毒也不會死吧,可我總是嘴饞,吃着吃着就吃完了……”
外面的騷亂稍微平靜了一點。
因為風重新颳了起來,誰也不願意、也不能在這大風中行動。
餓極的人們在車裏等待。而車隊止步不前,已經不再有人認為樓蘭或者西北軍區還能援救他們了,甚至這全部人類的世界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絕望的念頭熊熊地在剩下來的逃亡者們的腦袋中燃燒。
周圍的安靜似乎讓麗水感到好了一些。她從昏沉中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孩子尋找母親一樣摸索並抓住秋陰的袖子,說:
“還有,大姐姐,你記得我們原來其實不住在鋼鐵里,不住在飛船里,也不住在車裏,而是住在一種叫做磚頭的東西堆成的房間裏。它就像積木一樣,但不是由機器控制的,而是人自己堆起來的……當時,我真不理解是什麼東西把這些石頭塊粘得那麼緊呢,總是看到一點裂痕就害怕房屋倒下,總覺得自己腳底的地板是傾斜的,不是平的。”
她的耳朵嗡嗡地響着。
直到一百多年後,她仍然還對過去的那些音樂記憶猶新。
她輕輕地哼着一百年前母親願她入睡而唱的歌。
天已將暮!黃昏持續了四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太陽確實背對了地球,然而群星的反射使得地球的東方依然籠罩在一片冥冥的亮采之中。
疾病改變了張麗水的模樣。幾個月前秋陰見到的麗水依稀還能見到那點孩提時代的輪廓。然而現在的短短數日,她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眼珠被蓋在眼皮的褶子裏,她正在失去一切光彩和生氣。
“儘管我走過了那麼長的路,但二十歲以後的路,每走一步,每一次世界的變化,每一項科技的爆發,都讓我感到慌張,過去遭到的一切全部被否定,未來是一條寬敞陌生的大道。”
她在車座上想要直起自己那又老又小的身子去找自己的女兒,最後卻只能依靠秋陰的攙扶。
她和秋陰一起看到了外面閃爍的人影。
白日裏被奪取車輛的主人還未死去,他在黑夜中不安地輾轉,悄悄地挖開了埋住底盤的泥雪,碰着了自己所熟悉的引擎。
上千輛的汽車裏,九成用的是無線輸電,但一成仍然頑固的在使用油。
“不過,我想,對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們來說,他們所遇到的一切才是適應的吧。”
她抬着頭,看到遠處的一輛車忽然油箱冒出了一陣黑煙。人影向著其他地方奔躥。
秋陰屏住了呼吸。
而下一瞬間火焰從油箱中燃起,整輛車被火焰包圍,而熊熊地在冬天的夜晚燒起來了。熱風一陣陣地往外吹,驚醒了睡夢中飢餓的人。
麗水望着朦朧的紅色原野,想起一百五十年前的灶台。灶台是她父母的父母在地上堆砌出來的,在她的父母手裏被推倒了。
“姐姐,水水做了個夢。”
“什麼樣的夢?”
“我夢到我們到達了樓蘭,在家屬院裏走。那時候,你比我大得多,而我還是小小的一個孩子。現在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必須的,自然而然的,隨着我們成長而不斷變化……”
她說:
“我還會對現在的一切感到陌生,討厭現在的人,而懷念、懷念原來的日子嗎?我是不是也會在機器里,享受着二十二世紀的豐饒,而像蝴蝶一樣乘着機蜂在空中飛舞呢?”
而他們又會不會像我一樣理解而熱愛我所度過過的每一個日子呢?
較高的大車那濃重的影子投在秋陰的小車上。大車小車已經都啟動了,他們要逃離燃燒的車輛,但火焰已經追上了輪胎的車轍。
現在,世界又迎來了嶄新的變化。
她的女兒會度過怎麼樣的生活?
她的孫子又會變得怎麼樣……
她又想起了幾十年前代理人戰爭時期,她在基地的車間裏生下她的女兒后第一次抱着她的女兒時候的樣子。皺巴巴的小孩子是那樣委屈地哭啼不止,而她激動得在不停地咯咯地笑。
但現在,她渾身都疼,熱得喘不過氣來,哆嗦得想要在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想要抓住自己的手,卻好像自己已經不存在了一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昏暗,裏面找不到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人的影子。在燃燒的汽車爆炸的瞬間,火星從車隊的中間向著上空迸發,在火星落地以後,任憑秋陰呼喚,麗水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了。
秋陰也開不走車。
車隊死在了這裏。
她只能拋下麗水的屍體,打開車門,在火焰與爆炸蔓延開來以前,衝出重圍。車裏面留着一具屍體,車外面也躺着許多具殘缺不全的屍骨,那是在飢餓的日子裏被扔出車的。
熱氣從左邊襲來,而冷氣從右邊包抄,虛弱的秋陰沒有精力去思索這些不完整的屍骸背後的故事。她看到火焰已經從一輛車蔓延到了另一輛車。在第二輛車爆炸的瞬間,黑煙騰向了明亮的群星。
她不知道往哪裏跑,只能沿着采芙之前帶她走的路去車隊的外圍。人影在車輛上晃動,不知道是誰打了她一下,在她從一輛高的車滾向一輛低的車的時候,她看到車頂有一雙餓得發綠的眼睛。
她仍然膽小的、不敢作聲,只是拚命地手腳並用地往外爬。一雙腿變得越來越沉重,周圍到處是讓人絕望的噼里啪啦的燃燒還有人的叫聲。
等到再往前一點,即將接近邊緣的時候,她又不甚從一輛大車上摔落。在摔落以前,她只能蜷曲着身子,舉起雙臂保護自己的頭部,好讓自己滾動得受傷得輕一點。
等身子停下來,秋陰終於逃離了火葬的地獄。
她搖晃着身子,和其他數十個上百個倖存者一起在黑色的荒野上,看到原先一致向前的車隊不停地冒出閃着火花的滾滾黑煙。
她低着頭,想要離開其他的倖存者。也就是在抬頭觀察的一瞬,她看到了荒野上正跑來數十輛越野的裝甲車。在裝甲車的背後還有其他武裝的運輸車。
風嗚嗚的聲響漸漸消失了。
隨着一聲鳴響,新的部隊已到了燃燒的車隊的邊緣,上面跑下來一隊軍人。這些軍人不是幽靈梭,至少從外貌來看,他們還是肉體凡胎,換而言之,他們可能不是正規的二十二世紀軍隊。
幾個工程兵拿着原始的鏟子翻開了倒在荒野上的機器,撥開了它們的黑匣子。
而軍官則帶着幾個人走到了倖存者們的面前,秋陰抬起頭,看到他的帽子上有一顆鮮紅色的星。
“抱歉,我們來晚了。”
他說。
接着,一邊觀察,一邊嚴肅地向眾人問道:
“這裏發生了什麼?”
幾個大膽的年輕人,幾個有正義感的老年人站在各自的立場回答了軍官的問題。其中一個受傷的中年人更是跑到軍官的旁邊對着他耳朵大聲道:
“有幾個人瘋了!他們中邪了!見鬼了!”
此起彼伏的敘述讓軍官有些不知所措。他說:
“好的,大家別著急,我們上車后再慢慢說。你們是老基地里的人嗎?我聽說你們好像是被邊防帶出來的,他們全軍覆沒了,你們困在了這裏,是嗎?”
秋陰坐進了車裏。在車上,累着的人們靠着座位沉沉地進入了各自的夢鄉。
她睡不着,就繼續凝視着這永恆的黎明與黃昏之際,尋找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獵戶座。
過去的夜空已經被新生的群星遮掩,天狼星、大角與織女都已見不到,久尋無果的秋陰放棄了自己的企圖,準備睡去了。
然而就在運輸車啟動向前的瞬間,她看到了在群星的夾縫間一顆向著後土飛逝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