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八

一十八

胡樂和老李坐在客廳的茶几前,桌上擺着兩桶剛揭開,冒着熱氣的泡麵。現在距離新的一年還有兩個小時,“本市在今夜將燃放特大型的跨年煙花”這個消息正在樓下街道的電子廣告欄不斷滾動着。胡樂打開窗,天空黑壓壓的一片,看不到月亮,風也越刮越大。窗戶關上,再安靜下來。屋裏沒有安裝電視,按往年來說這個時候各個電視台都有播放跨年晚會,胡樂想到以前胡安每到這個時候就總是要看看動畫片,還試過把遙控器藏起來,卻會忘記家裏那台電視機機身上就能夠調台。

老李說:“條子和二龍他們不回來啦?”

胡樂說:“他們兩個去約會肯定是不回來了。對了,你怎麼不去,我記得你有女朋友的吧,我們都沒見過。”

老李說:“她回老家了,早回去了,說不想在這邊待。”

胡樂說:“哦,你過年回不回去?”

老李說:“還沒定。如果真要回去的話說不定我就不回來這邊,在老家找事做。”

胡樂說:“啊?不回來啦?。”

老李說:“我女朋友前兩個月和我談結婚,要結婚肯定是要回老家結,以後小孩出生怎麼辦,上學怎麼辦都要打點好,我要是還來這邊,那我小孩就是外出務工家庭,我女朋友她不想這樣,我也不想。”

胡樂說:“哦,是要考慮一下。”

老李說:“哪像你,當了老師好啊,要不是我今天休假,我回來你都睡了。”

胡樂說:“我哪好了,我現在覺得還是當初像你一樣不讀書出來混社會好。”

老李說:“別像我這樣,不一樣的。”

胡樂說:“你現在工資少說七千吧?我就知道,你看看,我這一個月才一千出頭,真不一樣。”

老李說:“怎麼能這麼比,你當的是老師,我做的是經理,到外面說,誰不覺得你好,連我也覺得你好,經理,一個酒店經理能管什麼用。你看你做老師就不一樣,當老師在學校就有人脈吧,到時候家裏有誰要上學怎麼說都是有路數。你,不用熬夜,有雙休寒暑假,社保,哪裏像我,老闆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逢年過節說給我們發福利,聰明的哪個不給人老闆回禮,這福利還不是等於自己貼錢買的。就我,天天都被我管的人罵到臭,我還是得裝作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我也是聽老闆的臉色做事,就像我老闆,我也天天罵他啊,當著面要笑而已。以前我剛出來那會兒,一個月九百,包吃住,住那種牆壁裂一條縫的樓,下雨天肯就是漏水,床上久不久就有一層石灰,要拍掉,不然睡不了。我就是慢慢熬過來,熬過來日子就慢慢變好。”

胡樂說:“難,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

老李說:“我也沒想過,我都覺得自己現在還在熬。”

胡樂說:“唉。”

老李說:“做個經理,也不能一輩子都做個經理吧,給人打工就是受氣,你現在吃公家的飯,腰桿就不用彎。”

胡樂說:“我那破學校,我也沒編製,也是打工而已......”

老李說:“那也好,怎樣都像樣,活得不像樣,就挨人說閑話。”

胡樂說:“很累啊。你是不知道,當個老師讀書就要有老師的樣,我被年級主任談過幾次,說我朗讀課文時不夠聲情並茂,說我在黑板板書不夠工整—每天就是跟着學校給出的指標走,都是形式主義,一點意義都沒有。”

老李說:“混兩口飯吃,

肯定是聽老闆的。”

胡樂說:“我覺得問題就在這裏,我小時候很討厭老師,但不是說覺得他們是罰啊還是針對啊什麼的,我說不出來,長大點我就知道了,我覺得他們大部分都很假,像我現在這樣,我覺得自己現在超假,我還要騙我的學生說我從小時候剛懂事起就不亂扔垃圾,每天都給我媽洗腳。太假了,你說,教書育人的時候怎麼能講指標,還要講什麼形式?”

老李說:“你還不吃這泡麵,面都泡爛了。”

胡樂說:“我操,忘記我還有面了。”

胡樂吃着泡麵,問老李:“你過完年真不回來啦?”

老李說:“有這個打算,我之前本來是想說,很早就有這個想法。之前是聽老趙說,我也在想,就是沒想好。我女朋友提好幾次了,不重視也不行。主要還是我爸媽那邊,這麼好的工作說不幹就不幹的話,回老家不一定有這條件。”

胡樂說:“之前我被開的時候也沒和家裏說,怕得要死。”

老李說:“有什麼好怕的?”

胡樂說:“怕他們嘮叨,一嘮叨,我心就煩,心一煩,關係就會變差。”

老李說:“他們說你什麼?”

胡樂說:“我怕他們催我快點找對象結婚,我這才多少歲,讀書的時候把我捏得死死的,這剛出來不到半年,我和我媽打電話她就想讓我帶對象回去。讀書的時候說要學聰明不能在女人身上花錢,說花這錢都是在幫別人養媳婦,現在說最好找個家裏有車有房的姑娘,以後家裏有什麼事,我弟以後的路也能有個照應。現在誰都這麼想,就不問問你兒子憑什麼。”

老李說:“是啊,房子車子。嘖。房子我已經在老家供有一套,車的話等以後慢慢賺到錢再買吧。我女朋友家裏那邊應該沒什麼講法什麼要求,我都做到,天天讓我回去見面呢。”

胡樂說:“真好。”

老李說:“好什麼,每個月的房貸就去掉大半,還好我按揭的三十年,壓力沒那麼大。不過我聽說過幾年我老家那的房價也要開始漲了,再熬幾年,有個目標,漲了我就辭職。”

胡樂說:“三十年。”

老李說:“還好,三十年,這眨眼我也快三十。現在主要是想到回家可能就要談結婚,結婚就不同了,有責任了,先不說我計劃亂了,到時候生小孩,小孩讀書,以後的事都被牽着。媽的,我都還沒想結婚,天天就知道逼我,媽的,我找這個女朋友真是算我倒霉,才多少歲,就想着把我關起來。”

胡樂說:“分了。”

老李說:“唉,分了又捨不得。”

胡樂說:“唉,都是不切實際。就我媽那樣,說是為我好吧,也是,你女朋友說是為你好吧,也是,就是沒考慮過我們是怎麼想的。”

老李說:“你媽怎麼了,剛才沒注意聽——哦哦,這。我爸媽這方面不太管我,六年級的時候我就帶我女朋友回家,說是同學,順便一起吃了飯。走了我爸就和我說,也不說別的,就說這個女孩不行,見了面連聲叔叔阿姨都不會問好,又說她吃飯的時候沒家教,一直挑菜,又說她長得不漂亮。聽了他的話,不懂是不是受影響,反正很快就分了。後來又有幾個,我爸還用同樣的招數,我就不理他,再後來,他就懶得管我,有時還會問我最近怎麼不帶女朋友回家,我就說我哪裏有,等你給我介紹相親。”

胡樂說:“真好,我和我爸就沒什麼話聊,他成天說我不成體統這的那的,我就很不喜歡他這套。久了久了,就覺得關係疏遠了。”

老李說:“再怎麼遠也是你老爹。”

胡樂說:“是啊,再怎麼疏遠也是我老爹,所以我就怕會這麼遠下去。多做多錯,少做少錯,這居然也能說得通,不做嗎?好像會更錯。”

老李說:“我知道這個,‘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胡樂說:“前幾天有個老師也這麼說,哦,女老師,-前不久剛認識的,挺漂亮。”

老李說:“怎麼?”

胡樂說:“就是感覺她脾氣不好,練體育的。”

老李說:“是有點難駕馭。”

胡樂說:“朋友,呃,同事而已。”

老李說:“十二點了。”

胡樂看了時鐘,的確到十二點了。兩人來到窗前打開窗戶,對面樓窗戶上是三兩個身影,街道上的人都駐足,仰頭。天空雲層滾動,幾道雷光閃過。胡樂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每到下雨天他就會拿一把雨傘拖着睡椅到樓下的空地,打着傘躺在睡椅上,眼睛盯着昏黃色的天空,閃電紋路,出現,天空正點亮,雷聲,再把天暗下。

零點零三分。老李再次確認了時間沒出差錯,黑夜仍不被喚醒。街道下舉着手機和相機的人影在罵罵咧咧地喧鬧,再看去那欄滾動的廣告,仍是沒出差錯,又過了五分鐘,人群退散。

新的一年,本市開始實施全面的禁燃政策。新的一年要先行,從今年起,關閉所有煙花爆竹工廠及禁止生產和售賣。胡樂知道后舉雙手贊成,記憶中每年大年初一的時候空氣里凈是火藥味,而且每年胡成都讓他去點,那引線燃得飛快,很多時候還沒來得及跑開噼里啪啦就跟在身後,禁了正好,改善空氣,總算是辦實事。也能讓那些愛攀比的人少嘚瑟。只是覺得今後年味要一減再減,感到可惜。上班后校方要求每位老師簽署一份承諾書和保證書,承諾積極舉報與保證絕不燃放,胡樂當是平時下發的文件,看都不需要,簽下。新的一年,又是一副模樣。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致悲書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致悲書
上一章下一章

一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