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獅林南葉
洪都的長街。
尋馬,尋人。
尋一個騎馬的人。
馬是一匹矮馬,人是一個矮人。
連中塵在福州城的高樓上,等着人和馬。
鈴掛在窗口,隨風響起。
紅絲帶又翻上,被吹回樓中。
連中塵不再去撿。
因為這一次,絲帶是被人射中,箭尖插在了床頭上,離連中塵不過一尺。
那絲帶上寫着三個字:還命來。
連中塵探出窗外,只見樓下長街中,一人在惡狠狠地盯着他。
連中塵一眼便看見了她。
人群之中,除她之外,都是低頭走路的人,沒有抬頭看天的人。
連中塵失聲道:“林婆婆!”
話音剛落,門已開。
一個面黃肌瘦的婆婆,就站在門旁。
她眼裏灰濛濛的,似有神更似無神。
她手中的飛刀,似有情又似無情。
說起她的飛刀,一定是天下最可怕的兵器。
沒人能擋住那一擲的爆發力,儘管這只是一個婆婆。
林婆婆抖了抖她的長袍,食指、中指、無名指,和拇指夾住一柄飛刀,冷冷盯着連中塵。
仇恨沒人能化解。
天下最簡單的情,就是仇。
可仇也是最令人絕望的。
有仇不報,就是每一天都如同行屍走肉。
萬里白雲,連中塵卻看不到一片。
他只看得清遠遠陽光下的朦朧的刀。
林婆婆終於開口,道:“連中塵,你忘了我?”
連中塵眼眶一震,險些坐下去。
他慢慢道:“你是誰?”
林婆婆冷笑道:“你當真不記得我?”
連中塵道:“不記得。”
他的腳甚至踏入了地板,雙腿時刻緊繃,一旦飛刀出手,他便要閃開。
林婆婆道:“你也許真的不記得我,可你一定還記得另一個人。”
連中塵問道:“誰?”
林婆婆道:“林薔。她是我的女兒。”
連中塵嘆了口氣。
林婆婆果然還記得,三年前那個雨夜。
林婆婆卻扭了扭頭,又道:“我今天找你,並非報仇的。”
連中塵道:“那是做什麼?”
林婆婆道:“你聽說了嗎—年家若那小子已經死了。”
連中塵大驚,道:“你說什麼?”
林婆婆道:“你只說是還是不是。”
連中塵道:“我當然不曾知道。他自從到了廬陵,這幾日不見他回來,想必是敗在孔屠仁手下了,誰想...”
林婆婆道:“你難道不清楚,孔屠仁有多狠心么?”
連中塵道:“我知道。當年屠城的人就是他。”
林婆婆冷笑道:“你既然知道,為何要讓年家若去殺他?”
連中塵苦笑不止,道:“年家若的飛環,絕不在你的飛刀之下。”
林婆婆臉色愈發沉重,忽道:“我走了。”
她轉身關門,一氣呵成。
太息。
連中塵在太息,幸好林婆婆的飛刀沒有使出來。
林婆婆也在太息,她在可憐連中塵這個人。
連中塵忽又開門,道:“你去哪裏?”
林婆婆笑道:“我去哪裏,與你何干?”
連中塵道:“你本是想找孔屠仁的。”
林婆婆道:“哦?”
連中塵淡淡道:“你若想殺我,早在射箭時候就該殺了我。
”
林婆婆道:“你現在領悟這一點,早就晚了。”
連中塵道:“不晚。”
林婆婆道:“不晚?”
連中塵道:“你想要什麼?”
林婆婆道:“我只想借你一樣東西。”
連中塵道:“什麼東西?”
林婆婆緩緩吐出三字:“雪香丹。”
連中塵怔住了。
他問道:“你要它做什麼?”
林婆婆道:“薔兒還沒死,你那天雖刺中了她,卻被我帶去見了荊不救,方才治好七分。”
連中塵道:“她沒死?”
林婆婆臉色大變,怒道:“你莫非還要殺她!”
連中塵苦道:“我絕不敢。”
林婆婆道:“可荊大夫告訴了我,她體內太寒,缺少陽氣,我便只好尋到你這裏。”
連中塵嘆道:“你還記得我為什麼要殺她?”
林婆婆道:“不知。”
連中塵道:“那時我正喝酒,少了下酒之物,便順手割開街邊的死屍,割下肉來下酒。誰清楚那死屍原本是個活人,次日便被泡在了泥潭之中。”
他又道:“我當時便清楚,這人的肉里發酸,想必是寒氣太重。”
林婆婆道:“所以你想好了,要借我雪香丹?”
連中塵笑道:“怎是借?”
林婆婆道:“那雪香丹在何處?”
她伸出一隻老手,右手握刀身。
連中塵陪笑道:“那雪香丹我放在了廬陵,幾日過後,咱們在廬陵的南城門見面。”
林婆婆卻道:“不行。”
連中塵道:“為什麼?”
林婆婆道:“我現在就要你去。薔兒是給襲三看着,他手沒我勤快,我若晚回去幾日,恐怕耽誤了。”
連中塵轉念一想,自己既是害人的兇手,這些事便由不得他自己定了。
眼下他正缺殺手,自然要聽林婆婆的話。
於是他道:“好,咱們現在就去。”
林婆婆怒道:“我走我的,你走你的。”
連中塵道:“是了,是了。”
他不敢多說,只找了快馬,備好乾糧盤纏,還有一柄輕鐵劍,夜間便要舍了這座樓,去往廬陵。
長夜長歌。
未眠人仍唱歌。
月光漸遠,街旁的屋檐影子更長。
石獅影穿堂,堂影蔽空。
葉上浮光柔淡,直讓人發困。
快馬嘶鳴,一個灰袍漢子已然翻身上馬,揚鞭西南。
馬蹄聲響,清亮而悠長。
沒有哪個江湖人會討厭馬。馬是最美的生命,它們的線條極漂亮,動作又迅捷至極,腿長和脖壯,不顯臃腫。
突然,街邊的石獅子直直倒下,緊接着快馬翻滾,前蹄絆倒,后蹄翻起,一跤將灰衣漢子摔了下去。
那灰衣漢子正是連中塵。
他不敢多想,棄了馬匹,躲進一處屋檐下。
無風,無聲。
他既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別人。
那長街平整,不可能讓一匹快馬自己摔下去的。而那石獅子,更不可能同時倒下。
過不多時,長街上掠過一個蒼青色的影子,直奔那匹快馬而去。
那影子到時,竟無半點兒聲響,又靜悄悄地飛了出去。
連中塵連那人的影子也來不及看清。
他心中暗自發慌,不知是誰來找他,更不知找他是做什麼。
他眼下雖在陰暗屋檐之下,可如同在明處,既無目標,也無防備。
一個人最害怕的,不是眼前的東西,而是永遠也看不到的那些。
連中塵借了月光,行兩三步,只覺得肩頭一震,一隻手已然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忙回頭,只見眼前這人:頭戴一頂銀白斗笠,卻壓不住他狂發翩翩,上穿一件蒼青大袍,裏面是黯藍布衣,足穿蛇紋黑靴,月下泛着浮光;他臉型長方,雙目如浪,多情卻無神。
連中塵再掃一眼,便清楚那人身高八尺,擅使一雙寒鐵爪套。
那爪套本是一副皮革手套,卻嵌入寒鐵,指尖地方嵌入鐵刺。
他不是別人,赫然竟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葉南獅,綽號“雷掌”。
連中塵不敢說話。
高手身上的氣息,從來都讓人喘不過氣。葉南獅的身上便有這一種氣。
葉南獅總算開口,只說出三個字:“你要走?”
連中塵道:“在下的確要走。”
葉南獅笑道:“你不再等人了?”
他經常笑,可他每一次笑,都極其寶貴;江湖人沒有幾個能和他笑得同樣鮮亮。
連中塵道:“在下已等到了人,無需再等。”
葉南獅笑了笑,道:“你難道不想等我?”
連中塵問道:“閣下是誰?”
葉南獅道:“我姓葉,葉南獅。今後兄弟相稱。”
葉子的葉,南方的南,獅子的獅。
連中塵道:“在下連中塵。”
葉南獅笑道:“我若不識你,怎會來找你?”
連中塵道:“可你又為何...”
葉南獅說道:“我之所以讓你摔下去,就是為了留住你。”
連中塵道:“你找我做什麼?”
葉南獅道:“做一件大事。”
連中塵問道:“什麼大事?”
葉南獅緩緩道:“殺禰勿惜。”
連中塵驚道:“殺他?”
葉南獅道:“就殺他!”
連中塵道:“以葉兄的武功,想殺他豈非易如反掌?又何必找我來。”
葉南獅笑道:“姓葉的殺人,只有一個目的,便是除害。依我之見,當今江湖上四大幫派,其一山林堂已幾近覆滅,只剩狂河幫、鐵劍幫和石榴幫三幫。”
他又道:“山林堂的人都是心思縝密,殺人如麻。倘若讓他們一統江湖,不出三十年,武林便會大亂,亦或者再無高手。”
連中塵道:“難道當時便是葉兄殺的展木棠?”
葉南獅淺笑道:“我的確想過殺他,只可惜從未得手。”
他接道:“那展木棠有兩個手下最為可怕,其一是關浪人,其二便是齊黑白。我曾找過展木棠,卻被這二人擋了下來。”
連中塵道:“原來如此。”
葉南獅又道:“至於狂河幫的人,有十三位殺手是尤其可怕的,剩下的五大奇人,還有手下六地分部,幾千弟子,都少有威脅。”
他道:“禰勿惜野心不小,可手段殘暴,南方很少有人信服。”
連中塵道:“正是如此,我雖是狂河幫的人,可決不會為那姓彌的出一計。”
葉南獅笑道:“你倒不必緊張,我要殺的人,只有兩個。禰勿惜和苗沒煙。”
連中塵道:“那鐵劍幫主又為何?”
葉南獅道:“總算他對手下不錯,在西北一帶不急於統一,可他膽量太小,眼下又困在黑室之中,想來必死無疑。一旦他待夠一年,鐵劍幫的唐人尺便會任新幫主。”
連中塵點頭道:“我倒是聽說過,那唐人尺是個城府極深之人。”
葉南獅道:“當今天下,唯石榴幫的石劍開,算得上一等一的英雄。”說到此處,他竟笑了出來。
了無牽挂。
一個人倘若了無牽挂,那麼他無論做些什麼,都不會有人去管,也更不可能有人管得了。
連中塵道:“他倒是個英雄。”
葉南獅道:“我只想殺了唐人尺、苗沒煙和那禰勿惜三人,以幫他統一江湖。”
連中塵道:“可你曾想過—以石劍開為人,怎會趁亂統一江湖?”
葉南獅笑道:“連兄弟也想到了。我之所以等你,就是想讓你輸給孔屠仁。”
連中塵道:“孔屠仁?”
葉南獅道:“倘若輸給了他,便是狂河幫之內的鬥爭,我到時自會幫你脫身,再殺禰勿惜,便是名正言順。”
連中塵道:“葉兄何不去派別人?”
葉南獅道:“唯獨你能幫我,既在狂河幫,卻又心在他處。”
連中塵苦笑道:“你要我怎樣?”
葉南獅道:“讓你手下所有殺手,都輸給孔屠仁!”
連中塵道:“這想來...”
葉南獅笑道:“我知道!孔屠仁做事縝密,決不會輕易殺人。你若信得過我,便教那些人有輸無勝,有去無回。”
連中塵聽罷,微風正起,街上寒氣愈烈,更激得他發顫。
他雖是狂河幫的名人,但心思全不在狂河幫中。這次葉南獅來尋他,恐怕他仍會我行我素,甚至害了葉南獅。
月光更遠。
人影更長。
那高樓下的石獅,遠方羊腸小道上的落葉,全籠上了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