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天下大白
虛茹林。
柳三情、帶道人和薛白髮三人,都沒有再往前走了。
他們知道追不上西門過,也知道沈竹侯一定能活下來。
這片林子對待所有人都一樣。
人在自然面前多麼無力啊。
沈竹侯的輕功再好,也不可能在密林之中施展。
西門過的劍法再快,也不可能透過樹榦殺人。
他們都有各自的優勢,但在林中,他們是一樣的。
沈竹侯早在來的時候,就清楚了這片林子的結構:林子由無數圈樹木圍成,而且其構造從內部來看,只是一條直線,實則卻是環形。
西門過也很熟悉,所以他們都選擇了最快的一條路。
但最快的路,不一定通往最正確的地方。
沈竹侯就通向了一個陰暗的地方—林之心。
林之心就是林子的中心,所有樹木都圍着一個點生長。
高木斜陽。
林中心只有一棵樹,唯獨這一棵樹是筆直的,挺立着的。
沈竹侯喘息幾次,踏在鬆軟的土上,嗅着濕潤的泥土氣息。
這種味道只有在雨後的草原,或是密林之中才聞得到。
他突然後悔了。
西門過有無數種達到林中心的辦法,可沈竹侯卻不能時刻盯着周圍的一切。
西門過卻沒有暗中出招,而是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的步子很慢,很穩。
他每一步都正對着沈竹侯,直到站在林中心。
他盯着沈竹侯,很久很久不說話。
斜陽之後就是黃昏和傍晚。
沈竹侯終於開口,問道:“你為什麼不動一動,或者來殺我?”
西門過也開口,道:“我在想為什麼會選中你。”
沈竹侯道:“你是說伏奎,他為什麼選中了我?”
西門過道:“不錯。”
沈竹侯道:“那你想清楚了嗎?”
西門過嘆道:“我現在想清楚了。你之所以被選中,就因為你是沈竹侯。”
沈竹侯道:“哦?”
西門過道:“你有很多東西,別人永遠也得不到。”
他道:“譬如你的自由,還有你的敏銳,天下很少有這樣的人。”
他又道:“但伏奎錯了。”
沈竹侯道:“他錯在哪裏?”
西門過道:“他錯也錯在選中了你,你根本沒有殺我的把握。”
沈竹侯道:“我的確沒有把握。”
西門過道:“你既沒有把握,就相當於把命送到了我手裏。我既可以殺了你,也可以殺了伏奎,讓你們在地底下再見。”
沈竹侯道:“你有把握殺伏奎?”
西門過笑道:“我曾經不想殺他,因為他教給了我一種本事。至於現在,我也不好說有無把握。”
沈竹侯道:“什麼本事?”
西門過緩緩道:“形影劍法。”
沈竹侯道:“後來和展木棠搶奪劍譜的人,想來也是他了。”
西門過道:“就是他。”
沈竹侯道:“但所有人都認為是你。”
西門過淡淡地道:“只要我還知道事情的真相,別人怎麼說也無所謂了。”
沈竹侯道:“你不想殺他?”
西門過笑道:“我聽說之後,當然很想。”
沈竹侯道:“伏奎的形影劍法還未練到極致,你完全有把握。”
西門過道:“我也沒有練到極致。”
沈竹侯道:“你和自己共用這一柄劍,
威力其實兩個人的。”
西門過道:“我知道這一點。”
沈竹侯道:“你還不放心嗎?”
西門過抬頭,笑道:“我有把握,也很放心,但我不想殺他。”
沈竹侯道:“為什麼?”
西門過道:“並不是所有討厭的人都值得去殺,伏奎既發了瘋,我便也不再是他的傀儡。”
沈竹侯嘆道:“你做過的所有事,其實都是伏奎做的?”
西門過卻道:“除了一件事。”
沈竹侯道:“什麼事?”
西門過道:“殺展木棠。這件事不是他做的。”
沈竹侯已經清楚,殺展木棠的兇手,必有一人是西門過。
但他並不能做什麼,一個人實力強盛,就不可能被人制約了。
西門過就算留下十足證據,被整個武林通緝,恐怕用處也不大。
沈竹侯道:“殺人的確要償命的,山林堂上下幾千人,你都能對付嗎?”
西門過笑道:“他們怎麼可能知道。”
沈竹侯道:“我會告訴他們。”
西門過道:“可還有一個前提,你要活着出去。”
沈竹侯沉聲道:“我能活着出去的。”
林外。
快刀快劍。
柳三情看着面前的老人,很想吐一口出去。
他現在胃裏翻滾,酸水可能下一刻就噴出。
他面前的這人,竟是七千老人。
那四個殺手的面前,則是薛白髮和帶道人。
柳三情率先開口,問道:“你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七千老人道:“我為什麼告訴你?”
柳三情道:“因為我的刀比你快!”
七千老人道:“就因為這一點?”
柳三情冷冷道:“就因為這一點。”
七千老人道:“那我告訴你,我是來殺西門過的。”
柳三情冷笑道:“連我也殺不死他,你也想嗎?”
七千老人道:“就算送死,你也不該攔我。”
柳三情道:“我攔你,不是為了你。”
他接道:“我是為了一個叫沈竹侯的人。”
七千老人問道:“你找他?”
柳三情道:“我找你。你既是去殺西門過,又為什麼會找月何年?”
七千老人驚道:“你怎麼知道!”
他清楚,這時候再裝下去,死法一定更慘。
柳三情道:“他早說過了。”
七千老人仍作鎮定,道:“我那天是去找月何年的。”
柳三情道:“你為什麼找她?”
七千老人忽大笑道:“你難道沒有喜歡的女人嗎?”
柳三情淡淡地道:“沒有。”
七千老人道:“遇到好的女人,就不該再管江湖的東西。”
柳三情道:“我不知道。”
七千老人道:“那你知道什麼?”
柳三情道:“我只知道你會很慘,就因為你一次害了五個人。”
他道:“第一個是石劍開的女兒,第二個是月何年,第三是沈竹侯。”
七千老人失聲,打斷道:“第四個呢?”
柳三情道:“我。因為月何年原本是我要殺的!”
七千老人道:“你憑什麼...”
柳三情又道:“第五個是那四大殺手!你先騙了石一世,告訴她要去殺西門過,卻暗地裏再邀殺手,就為了別人的女人。”
七千老人的手已暴起青筋,整個人抽緊起來。
他又想起來曾經的一切。
七千老人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字,卻從來不告訴任何人。
他十三四歲時便和別人五六十歲一樣的相貌,長鬍爛鬢,蒼髮皺紋,眼裏根本無神。
於是他逢人便要畫下來,再造出一張臉皮,貼在自己的臉上。
他這輩子最喜歡女人,但沒有女人敢接近他。
江湖上也有很多英俊少年,只要七千老人願意,便能裝作他們的樣子,靠近各式女人。
不過—人戴面具久了,自己的樣子也會忘記的。
七千老人就忘記了他原來的樣子。
他的臉長期在陰濕的環境下,已然徹底腐爛。
僅僅一天,他的臉又老了十幾歲。
殘陽如血。
猩紅的殘霞。
七千老人忽放聲大笑道:“你連女人都沒摸過!”
柳三情臉色毫無變化,仍鐵青着。
七千老人笑容很快消逝,變成痛苦和扭曲。
柳三情連刀都沒有拔出來。
他淡淡道:“不要逼我拔刀。你要想清楚,我這輩子只殺兩種人。”
七千老人道:“哪兩種?”
柳三情道:“我想殺的人,還有你這種逼我殺的人。”
七千老人道:“你想殺我嗎?”
柳三情冷冷道:“殺你,是壞了我的刀。”
七千老人忍不住道:“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這句話在他口中,毫無威風可言,甚至顯得懦弱。
柳三情道:“你要覺得劍快,早就應該拔劍了。”
七千老人道:“可你也沒有拔刀。”
柳三情道:“我不拔刀,就因為我有把握。”
七千老人道:“我也有。”
柳三情道:“錯,你很想殺我,而我不是。你若有把握,早就拔劍!”
七千老人不答,他承認了。
柳三情道:“你死之後,我會把你的臉皮割下來。”
七千老人怔在原地。
良久。
他突然拔劍,卻慢得如同細流。
拔劍時就是人死時。
這一張人臉,也毫無破損地保存了下來。
不過這張臉本就是破損的。
柳三情還是那樣無情。
血花濺射,菊花般綻放。
只有快刀,才能讓血管一瞬間炸開。
收刀。
他又盯向四殺手。
那四個殺手,此時也早就跑了。
柳三情握着七千老人的臉皮,大吐起來。若是原來,他一定會咽下去,無論要吐什麼。
他根本沒有忍,摸到那血肉模糊的臉皮時,登時哇哇大吐起來。
帶道人看不見。
他問道:“怎麼了?”
柳三情吐完,方才說道:“我沒見過這樣丑的人。”
薛白髮嘆道:“他若不醜,就不可能戴上臉皮作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