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什麼是“大尺度”?DD對劉慈欣作品中出現的“大尺度”意象和概念作一澄清
04什麼是“大尺度”?――對劉慈欣作品中出現的“大尺度”意象和概念作一澄清
一、劉慈欣作品的特點分析
劉慈欣使用了關於自然的一系列題材,都寫出了場面壯觀――符合其自稱的“宏大細節”――的作品,細緻地描述了擁有巨大物理體積、漫長的時間跨度以及廣闊的空間延伸的種種事物、事件以及場景。概括地說就是其所描寫的對象都具有相當大的、超出人們現實生**驗的物理參量――比如時間、距離、體積、質量、力、速度、溫度、亮度等等。
劉慈欣對於自然所能創造的美感是有充分的思考和把握的。這種能力保證了他演繹的宏觀尺度情節的質量,將超現實的可能性逼真而又幾乎令人信服地――如果只將其情節作為超現實意義來解讀――呈現在觀眾面前,在對“科幻小說是關於人類的文學”的眾多理解和表現方式的某一種立場上,他對此做出了比較充分的詮釋。
這一種風格有其天然的優勢,就是對――儘管不一定是現實的――客觀景象的多重關注。這一優勢建立在眾多的基礎之上,包括讀者對類型科幻小說的閱讀期待、科幻小說將物質存在乃至人物的傳統習慣作為主線、大尺度之美的獨特視角和相對稀缺等,下面略作解說。
1、GenreSF,類型科幻,指的是可以明顯被科幻讀者所辨認和接受的小說。也就是一般意義上區別於主流、奇幻等等偏向的正統科幻小說。對於這種小說,讀者期望從中找到一些模式和符號用於辨認。例如科技名詞、人物形象、具有解釋(無論是否現實)的非體驗現象等等。還有一些價值觀、行為模式、社會制度、政治取向等,也可能被列入可辨認的科幻因素,但還沒有被所有人所接受。一般來說,對於劉慈欣的大多數作品所歸屬的舊式硬科幻小說,讀者首先期望的是以下的幾點:文中遵守自然規律、人物進行有理智的努力、推理而出的結局最好還能夠回報人類的努力、人類在理智和幸運下的倖存。這其實就是坎貝爾所說的一些規則的推廣,對比劉慈欣的作品,幾乎如出一轍(需要補充說明一下:現在的硬科幻把人類的地位向下調整了,更為重視的是對人與物理世界和智能生命之間的關係的反思。而且對於物理規則的遵守與否也更加無所顧忌,甚至完全構造自己的體系,加入一些不能算作科學的軟理論和推論。這無疑是增加吸引力和擴充寫作邊界的辦法)。
2、對於科幻小說一直存在的一個爭論是科幻小說是否不塑造人物。並不是說不能塑造,而是不塑造,因此其重點是針對科幻小說的本質屬性,也就是其所關心的不是個體的遭遇和感覺,其對象而是整個人類或整個種族。這一點是科幻小說不能、也不可能迴避的特性。失去這一特性,很難不脫離類型科幻,而難以進入這一領域的主流地帶。為此,一些理論和作品乾脆就承認科幻小說不以塑造人物為作品目的,轉而表達其他訴求,例如表現上述的大尺度美,或者乾脆就套用類型科幻的套路進行創作。較有抱負的作者會嘗試開創新的類型或者找到變通、新奇的角度,但是常以失敗告終。這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科幻小說現所處的井底,周圍都是高牆,想要突圍卻受困於眾多讀者粒子“勢陷”的包圍。但不出去又難有新的發掘,更令人擔心的是,挖得越深,便會越難走出。回到本文的話題,劉慈欣的風格恰恰能夠允許他把讀者引領到科幻小說較強的一面(關注整體)而主動忽略較弱的一面(關注個體),這便造成一種正反饋反應,更加強了整個“作者―作品―讀者―輿論―作者”的循環。但是,這同時也加強了這一循環之外的讀者的逆反心理。
3、大尺度的美簡而言之就可以歸結到兩個方面,一個是人類自身的審美特點,一個是人類所創造科技之美的特性。
人類自身的審美特點包括兩點,一是從人類處於作為個體的安全感出發,在進化中遺傳下來對具有更大視野和更少遮掩的環境的偏好,並且出於獲得秩序的需要,而試圖從人所生活的環境中尋找秩序。因此人類不但對環境的判斷形成某種感覺的模式,其中主要是視覺也就是景觀上的;而且人類會自動創造秩序,將對象審美化,並利用這些模式形成的準則去指導具體活動。二是人類在社會經驗中得到的體驗,一種震驚和驚異感,其出發點是本雅明所說的,對龐大物質景象的恐懼感和隨之而來的墮落感。
科技之美的特性在於人類對結構、體系的依賴,對於一些可理解可掌握的偏好,其表現為科技美學的主要原則,就是簡單、對稱、和諧。這兩者都具有生理和社會的遺傳性,大多數的人不可能擺脫。而劉慈欣作品的尺度之大無疑是超越其他作者的,更可貴的是,他擁有對大尺度景觀的整體把握感,可以運用一些經過千百年驗證卓有成效的手法,從不同側面和角度從容描寫該景觀,因此更是給讀者高屋建瓴、望塵莫及的感覺,
這裏要強調的是,劉慈欣的成功,是他首次在幻想文學中,對“大尺度”事物進行了古典現實主義式的描寫。而為了實現這一敘述策略,就需要找到一個出發點,這就是敘述者的視角和立場。
我們可以非常淺顯地參考一下建築史。很多傳統建築(比如皇宮、教堂、祭壇等)是高大的、雄偉的、令人震撼的,作為某種等級或者權力的象徵,體現其不尋常性和重要性。但是現代的建築美學觀認為,這樣的建築是不合人性的,現代的建築藝術作品不應該再出現這樣的效果了,建築應當以人為本。這是因為原有的建築風格中忽略了人的位置,是非人性化的,人與建築相比,只能作為附屬而存在,而不是作為主體而存在;建築並不以人為中心、完全為人而服務,有時候,建築甚至就是為了讓人敬仰和震驚,讓人感受到人與人、人與神的關係和差別。當然,這就是它們的目的所在。而我們回到文學中來,就可以看到,在“大尺度”的敘事中,一定要強調一種對比,強調人在“大尺度”中的微小、脆弱,乃至生命的“無意義”。因為如果只存在宏觀,也就無所謂宏觀。正是在這樣的宏大與微小強烈對比之下,“大尺度”敘事的獨特魅力才能更為凸現。
本文重點討論最後一點。
二、劉慈欣作品簡評
1、《坍縮》:
作為劉的第一篇作品,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特點。
小說開頭寫道:“對坍縮的觀測……”開篇明義是其後常用的做法,起到了決定文章基調和視野的作用。而在對場景的處理上,多用戲劇式的場面,類似於儀式、典禮的變體,帶有某種隱喻性的先兆。
小說的關注點是時空和處於時空中的世界,時間的可反轉性;同時也關注着現實世界,建立對比空間。
時間尺度的對比、個人行為在作品中的力量和在敘事中的地位。前者是作品的關注點,是審美的出發點;而後者看似無意義,卻是推動敘事,將文本中的現實建立起來的基礎。
主人公的行為代表着整個變化中的客觀世界,對自成規律的人類社會進行着改變,而這一效果是文章情節的組成部分,是作者所要解扣和抓住的線索。也就是說,文章認為所述內容存在着現實的可能性。
2、《微觀盡頭》:
基本同上文的模式和主旨,少了一些現實氣息,多了一些背景論點,加入了一點對日常語言描述的注意。
循環結構的宇宙,《巴比倫塔》的參照。
3、《夢之海》:
開頭的詞句仍然具有特定的風格,甚至有一絲模仿《百年孤獨》的痕迹。
簡單不加雜質的畫面,超現實的對話和出場方式。
文字的重點在於描述不存在而又可能的景象,強調對比,強調奇異。
整個文章的視角完全圍繞着中心意象(外星藝術家利用海水結冰而製造出的“藝術品”),不存在第二個焦點,無視現實的複雜性和多變性(比如海嘯對於人類生活的影響,以及人類對於這一事件的態度),單純關注簡單的推演實驗。
其對所描述事物的計算正確與否無足輕重,因為重要的是作者要描述奇異的美感,向讀者宣揚他所夢見到的幻境。相比之下,作者對人類的個體生活和情感細節沒有興趣,不願意多着筆墨。
後半段推進到挽救地球的事件中,對現實的關照再一次在大劉的作品中出現,然而波瀾只是在海面上洶湧,仍然沒有進入到深處。讀者所能見到的只是一些主人公的行跡泛起的漣漪,一些點綴性的裝飾段落,為後面的英雄主義結局加上一些悲劇元素的動力而已。這裏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時候作者對藝術家和藝術提出了嘲笑和質疑,而將科學和技術放到了正面位置,這與前文的筆調是不同的,這也許是作者要表現出對傳統美學的棄置和對科技之美的讚頌。在最後作者對技術的能力發出讚歎和感動的聲音,其樂觀主義顯而易見,而同時也應和着作者一貫宣揚的“衝出地球”的口號。
4、《詩云》(與《夢之海》同屬“大藝術系列”):
相比前文似乎更像是一篇“同人傾向”的作品,其情節與作者的《吞食者》相聯,背景則過為簡單和草率,對其中人物的描寫則更為肆意和誇張,很多場景為了一些無關主題的戲劇效果而出現,最後的結局方式看起來宣揚着人類意識獨特性的生理,而在了解作者的人看來,小說的結論更像是作者自己設計電子詩人時遇到的結果[2]。通篇內里的浮躁溢於言表。
這篇文章卻是分析“大尺度”意義的典型,因為這樣一片幾乎沒有什麼優點的文章卻能夠脫穎而出,獲得讀者的注意和編輯的青睞,不能完全歸因於作家本身的聲譽。那麼,其原因何在?應該說就是因為其所造成的奇特意象,對已經麻木的讀者神經着實造成了巨大衝擊。
5、《微紀元》:
忽略掉敘述的生硬和劇情的無味,文章還是有趣地描述了一個人類面對大災變時所能採取的措施。從其行文來說,基本上就是一個漫遊奇境、心靈受洗的過程,並無太大意味。且其文中甚至出現了一些在科學邏輯方面的致命問題,例如在該種尺度下各種力的強弱變化沒有被考慮,例如表面摩擦力可能變得比重力更強大以至於難以擺脫。當然這些計算和編排上的疑似問題並沒有太大的(也不能說沒有)影響作者所要表達的效果,作者所提出“文明的反向擴張”的思路確實能夠引起讀者對文明和對物理世界的思考。這也就是這奇特意象的功用所在。
6、《地球大炮》:
這是一篇稍顯冗長的作品,尤其是相比最後的一段,前面的技術性段落顯得過於瑣碎和重複,以至於將本來宏大的意象肢解得支離破碎,將讀者的注意力轉到了主人公和其家族的命運轉變上,試圖塑造一個和工程共命運的形象。從小說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但是不利於凸現其中的獨特美感和價值。其中更多的現實元素體現了作者對此種創作手法的偏好和反覆嘗試,也為其掛上了“現實主義”的標牌。
7、《天使時代》:
這篇作品並不涉及“大尺度”,但是卻涉及到了科技美的本體內涵。也就是構成了一個對科技美本體的隱喻。
8、《流浪地球》:
模式再一次出現,開門見山的敘述和現實主義的筆調,災變來臨和驚人的措施,使讀者很快就能進入狀態。這篇作品更加強調了行動和選擇,但也沒有過分忽視細節,對複雜的現實生活有一定的顧及,然而仍然沒有離開中心,即人類掌握自己命運的前行之路。其中的一些元素似曾相識,例如太陽的毀滅、世代飛船、人類的冰河期、地下城市、人類大同等等,這些劇情被安置在推動地球的巨大發動機之前,對比之下更加顯現人類整體和個體之間存在的張力。在這種戲劇性里,作者所謂的樂觀主義――即人類終會離開母星走向宇宙,被賦予了不同的解讀方式,打開新的意義範圍,這可能就是文字存在的合法性之根源。
9、《鄉村教師》:
這篇作品使用了復調的敘述機制,但是只是更偏向於形式,並沒有在內容上真正運用,兩條敘述主線(外星人向地球的逼近與鄉村教師的日常生活)很快就互相糾纏到了一起。從形式上看也許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例如在文字的節奏上採用逐漸加快的策略,在敘述的同時通過一些特殊的敘述形式以區分不同的敘述軌道,還有對一些沒有必要出現的細節不留情地捨去。實際上述幾點文中都有一些跡象,但是由於把握作品的能力或者沒有主動追求的原因,並沒有太明顯的起到效果。當然,這篇文字塑造的意象還是相當獨特而宏大的,其通過語言的區別建立了兩種不同的情感通道,力圖造成一種對比,從而製造張力和空間。但是,作者沒有能夠明顯地製造兩者的區別,使得張力和空間都呈現混沌的狀態,不能清晰的被讀者所識別,這也就是作品刊登後讀者爭論很大的原因之一。
值得提出的是,在這篇作品中意象的尺度非常之大,但是卻沒有很深刻的印象,這不但是作品表述的失敗,而且在於其選擇的對象不能體現大尺度的美感。
10、《中國太陽》:
這篇作品在意象上並無過人之處,然而其中體現的美感卻很充分,這部分是由於一方面其現實主義文風在恰當的選題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另一方面作者經過多年的鍛煉找到了適合此種風格的語言和詞句,但更重要的是在人類的創造性活動中找到了表達美感的恰當方式,暗合了科技審美的角度。
11、《吞食者》:
這與其說是一篇小說,更是一篇災難片、英雄主義和宗教救贖相結合的荷里活提綱。放在本主題下,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對大尺度物體的處理是反向而非審美的,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
奇特的是,自此之後,無論是《朝聞道》、《吞食者》這類舊題材的再發揮,還是《全頻帶阻塞干擾》、《球狀閃電》這類軍事題材,或者《人生》、《贍養上帝》這類轉型之作,都再沒有特別突出的大尺度意象出現。這是否由於作者對此並沒有特殊的認識,因而在一段嘗試之後,感覺無味就此放棄了呢?這有待評論者們對其更深層次的原因的和它的合理性作進一步地探討。